外面的世界,变化在渐渐云涌。
而屋檐下,忧愁、焦虑还在延续。
日光灯下,夏君山在给女儿改作文,他听见儿子超超在问妈妈,电话来了吗?
夏君山还听见他在跟妈妈嘀咕,如果考不上就不能让妈妈发朋友圈了。
正在做作业的女儿欢欢也听见了,她扭头说,妈妈,弟弟不能让你发的话,还有我这边呢,我能给你发。
超超就嚷道,我也能的。
南丽脸上的表情似笑似哭。而夏君山的心里,只有想哭的份。
如果这一刻华梅梅在面前,他跪求的心都有,哎,就算老师对不起了,不念过去,只看未来,好不好?
这些天来,在这屋檐下的4个人中,其实算他最愁肠百结。
老婆儿子对翰林小学望穿秋水,他都看在眼里。他眼前掠过华梅梅9年前哭泣的面容,他怀疑那是循环的命数。
翰林小学幼升小入学名单公布的那天上午,南丽在新闻出版广电局开会。
被关在会场里的她,最先是从朋友圈里看到有妈妈在晒心情了,我儿中了,种种心花怒放,穿屏而出。
南丽飞快地进入幼升小家长群,果真,学校是在发通知了。
她按捺扑扑的心跳,用手机联学校的网页,想上去看看有没名单,但联不上,是会场里信号不好吗?
她不停地联,还是联不上。
她焦急地瞅着手机,等短信提示音的到来。它没来。
她知道老公夏君山此刻正在外国语大学的课堂里给学生讲课。她给他发了个微信,让他一下课赶紧去网上看看。
等了1个小时,手机短信还没有接到,她知道不妙了。又等了10分钟,老公回过来了:看了,没有。
她像坐在了冰窟里,熬到散会,回单位,她在路上给老公打了个电话,听到他在那头唉声叹气:哎,怪我不好,运气不好,早知道那天你去面谈了。
她好像看到了此刻电话那头他疲惫的面容,她就安慰道,我也未必能发挥得有多好,算了,算了,接下来6年,我们再给超超加把劲呗。
回到办公室,南丽打开电脑,打开翰林小学网页一看,名单上果然没有夏超超的名字。
她知道,结束了。
她还知道,从现在开始,需要琢磨的是回家怎么安慰超超,给他疏导。
中午的时候,南丽在食堂里心不在焉地吃饭,吃着吃着,突然听到手机叮咚响了一声。
若是早两个小时,这声音会像鼓点一样砸在她期待的心上,而现在她漫不经心地拿过手机,看了一眼。
啊。她跳了起来,面前的餐盘被她碰到了地上,饭菜洒了一地。但她顾不上了。
天哪,夏超超,天哪,被录取了。怎么怎么?怎么就录取了?现在才通知我,要把我搞出神经病了。
南丽的脸涨得通红,她盯着这发自翰林小学的入学通知短信,像个傻妞似的站在一地狼藉之中,看啊看啊,笑啊笑啊。
赶来收拾的保洁员大妈,在她脚边挥动拖把。
保洁员说,让一让,让一让。
南丽痴痴笑道,好,我让你。
她就举着手机奔出了食堂,奔到半路上,又觉得不对劲,会不会搞错了,刚才不是看过网页了吗?那上面没有夏超超。于是,她飞快地奔向办公室,她得再去网上核实一遍。
10分钟后,当她登上翰林小学的网页,看见名单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夏超超时,她被惊得合不拢嘴了。
她给老公打电话,急不择言:老天爷显灵了吗?你快去网站上看,又有了,怎么回事啊?
她说,宝贝中了。
夏君山坐在办公室里,窗外是中午时分的校园。
他盯着电脑,脸上喜悦、晕眩、惊讶、惆怅、迷糊、感伤种种复杂。
他知道,不是老天爷显灵了,是有人帮了一把。谢谢谢谢。他对着电脑说。
悲极喜来,直达心里最软的隐痛,让他简直想落泪。
他转过脸来,看着书架。那个班级的通讯录就在书架上,是去年开同学会时做的,虽然她没来,但有些同学跟她还是有联系的,所以那上面有她的电话。
他走过去,把通讯录拿下来,找到了华梅梅的号码。
他想,不管怎么说,总得对她说声谢谢,真的谢谢了,华梅梅,是你不容易。
他就站在书架旁,拨通了手机。他听到了那头一个悦耳的女声,他说,嗨,你好
兰亭咖啡馆,在外国语大学的对面。
在这样的4月天,咖啡馆窗台上月季怒放,映着窗外难得的蓝天,穿窗而入的光线,照耀着室内一张张各有心事的脸,咖啡浓香弥漫在空中。
当华梅梅穿着一件黑色小洋装走进来时,夏君山分辨着随她而来的空气里是否还有往日的怨绪。
如果有,他今天会向它投降,然后对它吹几口气,让它像轻烟一样消散。
他暂时没看出怨绪,因为华梅梅在笑。
她向他摆摆手,说,不用谢,夏老师,是你孩子本人表现好。
她显得干练、优雅,大气,像那些专业领域的领军者。
当然,在他这老师的眼里,她也与其他那些昔日学生一样,如今有了让他心生的悯意:长大了,是真的成大人了,眼睛里有了经历世事的了然,眉宇间有隐约的疲惫,显然,也在经受生活的辛苦,也在扛。一代代就是这样迅即长大,一眨眼的工夫。
夏君山对华梅梅说,很感谢,本来我想我可能没希望了。
说了这话,他又觉得不妥,这话啥意思呢,是说本来怀疑她会跟自己过不去?
于是,他赶紧摇头笑道,呵,没想到在考场上遇到了你,算我运气好。
华梅梅对老师捂嘴笑道,还运气好?夏老师,你不知道你那天有多紧张啊。
她吐了吐舌头,又说,不过,这事也确实奇葩,以前你考我,现在我考你,呵,不好意思,当时我脑子也转不过弯来了。
她这么说笑出来,是因为她也知道彼此面前有一些雾气,需要先吹开去。
于是她告诉他,好多年没来见老师同学了,不是自己有什么想法,而是自己这人怕比较。
她自我调侃,以前是工作不顺,现在呢,呵,还没把自己嫁掉。
她还笑道,跟大家走动少,也是因为工作太忙,当然你们可以把这话当是我的借口,但是,夏老师,我这边民办学校可是真忙,几千号小孩,万一有什么事,家长可不答应,这不,这两天翰林小学那边就惹了一些事。
空气里,因为有她主动、爽利的言语,局促感在迅速消散,根本不需夏君山去吹。
他心里感动,心想,到底是自己的学生。
她甚至还主动对老师说到了那件留校的事,她说,呵,原先心里是在意的,但出了校门,没有时间在意了,外面的阳光很灿烂嘛,我现在做得还不错,还算给老师争气的。
看得出的。夏君山连连点头。他告诉她,其实谁都怕比较,没关系的,我也不太去同学会,还有,工作越忙,你越要劳逸结合。
他还说,找男朋友的事,你条件那么好,也别太急,缘分会来的。
她就笑,说,夏老师是比以前会说话了。
她还告诉夏老师,现在回过头来,也觉得当时自己有点钻牛角尖的,可能因为那时是在封闭的学校环境,思维有点狭窄吧。
她朗声笑道,嘿,像是一个一定要讨老师表扬的小女孩,最受不了老师不喜欢我,还有呢,呵,就是当时特想在大学里当老师。其实,外面的阳光很温暖,如果要搞教育,围墙内外都是机会,墙外还更大,我现在感觉到了。
夏君山在心里吐了一口气。
他说,你这么说,老师也就放下心了,否则老师也是纠结的。老师当年也年轻,做事之前不会做思想工作,让你感觉委屈了,真对不起了。
她脸红了,笑道,哪里哪里,快别这么说了,夏老师,我已经好了。
他说,当时是觉得你生存能力强,在外面能成长,你看,果然,现在轮到你考老师啦,把老师考倒、考扁了,真高兴。
这么说着,她就说到了那天小男孩张苗、超超打架的小插曲。
她说,呵,你家这幼升小还有点小插曲,你注意到了吗,今天夏超超的通知发得比较晚?
夏君山疑惑地看着她。
她说,因为我平时工作的重心是在中学这块,加上最近有整改的事忙得焦头烂额,所以对你这事关心不够,昨晚名单出来了,我看了一眼,发现没有夏超超,我调看了面谈情况,发现夏超超各方面表现都很不错,但有一条记录,说他在走廊上跟人打架了。
夏君山睁大眼睛,说,打架?小孩没说起啊。
华梅梅晃了晃头,说,哦,应该说是另外一个小朋友打人了,夏超超被人推倒了。我们昨夜又调看了录像,虽然之前招考老师已有看过,但因为在楼梯上,又是许多小朋友排在一起,判断有点难,但再难,也不能有冤枉啊,所以这一次重看,是用了心的,还专门请了有关专业人士,我们学生家长中有这样的人,他们一看,就看出来了,所以到今天上午终于确定,这才把夏超超的名字加上了,你小孩本人是不错的
在这春日的咖啡馆里,夏君山目瞪口呆。
他心里扑扑地跳着。他明白了,原来如此啊,好险。
他想,怪不得今天通知来晚了。
他想,幸亏她看了一下,如果她不去看呢。天呀。
他想,她有这份心,而我原来怎么在想她啊?
他眼睛里有水,无法遏制地在涌出来。他发现这眼泪好像从那天面谈起,就一直憋到了现在,还是没能忍住,现在终于在这样的情境里夺眶而出了。
他泪水夺眶的样子,让华梅梅惊慌失措。
她一边递纸巾,一边说,夏老师,怎么了?别这样,对小孩的事,我是应该做的。
他捂着眼睛说,老师太激动了,太感动了,老师谢谢你了,这小孩读书的事,真的是太难了,无法言喻了,一波几折,哪一折都提心吊胆,老师谢谢你了。
看着老师突然泪流满面,华梅梅手足无措,情绪里也有莫名的感伤,她也想起9年前自己曾在他面前哭泣,想留校,那时是怎么的时光啊。
这个下午,师生俩的谈话到了这个时段,面前的雾气就彻底消散了。
这个下午,在后来的时间里,华梅梅听说夏老师女儿欢欢即将小升初,她还机智地为老师支了一招。
她说,夏老师,我们今年碰上晚了,我手里仅有的两份翰林中学直升名额用掉了,没了,但我想到了一个办法,夏老师,要不你来我们这边吧,翰林小学今后的发展目标是双语小学,所以正想招一名大学英语教授来当副校长,要不你来吧,我帮你牵线,我想你一定胜任。
他瞪大眼睛,说,啊?让我去小学当老师?
她没理会他的诧异,她在为他美美地设计,她说,夏老师,如果这样,你女儿作为翰林教工子女,就直接进翰林中学了,另外,你儿子作为教工子女,小学6年学费就省了不少,而且6年后进翰林中学就保险了,否则,哪怕现在进了翰林小学,6年后小升初还是有淘汰率的。
他听懂了,眼睛里闪过亮光,说,这样两个小孩就都解决了。
她兴奋地说,你有两个小孩,这就更划算了,从此不必操心小孩读书了。
他说,嗯,只是我不知道我干不干得了小学副校长?
她听出了另一层意思,即,从大学老师变成小学老师的身份失落。
她说,我们副校长这个岗位的年薪是100万,比夏老师你在大学多吧?
他吃了一惊,100万?
看他被吓了一跳,她反倒不好意思了,脸红了,解释说,夏老师,我们民办的,收入是比公办的高,但跟那些自己开班给人补课的比,还不算高,他们一年赚七八百万的都有。
夏君山有点发怔了,这一天,从上午到此刻,他的思维、情绪都处在跌宕起伏中,有些信息他还需要消化。
而华梅梅也在感慨,她告诉夏老师,也可能现在是教育最好的时代,我们教书的,从孔子这一路下来,都是清苦的教书匠,但现在苗头正在好起来,也可能给我们这一代赶上了,夏老师,我感觉到了
他用手指轻拍额头,说,谢谢,让我考虑考虑。
他说,钱倒还是其次,如果能让两个小孩少吃点补课的苦,这倒是条路子。呵,我再想想。
她点头,是的,跟师母商量一下。
呵。他笑道,她呀,估计她会抢着、跳着让我去小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