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朵儿今天放学的时候,看见那个胖叔叔又出现在街对面的香樟树下。
朵儿已经有一个多星期没看见他了。事实上她最近已养成了习惯,出校门的时候总会不由自主地看他有没有在对面出现。
今天他来了,他站在那里伸长着脖子,在等着琴琴出来。他穿着一件灰绿色的羽绒衣,又宽又大,一手拎着一只皮包,一手提着一只衣袋,所以看过去像一只企鹅。
朵儿知道自己站在他的这边,因为想到他连这个爹都可能没得当了,就超级可怜。这企鹅一样的人如今在小女孩朵儿眼里已不再可笑,他向琴琴疾走过来的样子,也不再像电视里的家庭剧那样夸张,或者说,比家庭剧更像家庭剧了,因为这是真的了。
朵儿回头看了一下,今天琴琴还没出来。胖叔叔翘首以待的样子,从站姿、手臂、头发里都透出这个信息:我的女儿,我的女儿,是我的女儿……
朵儿就有些放心下来。他不会肯的。
朵儿这时看见自己的父亲方园推着自行车已经等在校门左边的花坛旁了。今天她来不及装生气,她把书包放进爸爸的车篮里,说,这次大考我第71名。
一拨拨学生出来,像一群小鸭子,散到了街道的两旁。金志明像扫视风吹过水面的波纹,目光飞快地掠过一张张放学后的脸,女儿琴琴还没有出来,可能在做值日,也可能班里还没下课。金志明想象着琴琴从校门里出来的那张脸,她青春素颜,即使穿着千篇一律的校服,即使在嘈杂的放学时分,她浮现在无数像花朵一样稚气的脸孔中,依然是那么一目了然地出众。谁都可以发现她正在从一个小女生长成夺目的美少女。现在金志明仿佛看见她出来了。因为出差,他已经有两个星期没看见她了。他最近这阵心里有种莫名的焦虑,每一天放学时刻都在想她,她考得怎么样,她怎么穿过马路,怎么回家。虽然那个家已经不是他的家了。在出差经过的每一座城市,每当他看见那些在夜晚闪烁着温暖灯火的楼宇,他都有那样的伤感。伤感使惦念中的琴琴蒙上了一圈圈柔光,想到她,他就有隐隐的心痛。她是他的珍宝,他那个已不成形的家留给他最致命的牵挂。
今天他刚出差回来,他从高铁车站直接打车来到校门口,这是因为他知道今天是本学期的最后一天。下一次他来等她,是春节以后了。他手里的那只衣袋里,装着一件毛衣。他想如果她这一次考得不好,希望这新衣服能让她稍稍高兴一些。
琴琴出来了,她刚被班主任陈老师叫去了办公室。陈老师说,寒假里让你爸妈请个数学、科学家教补补课,如果这两门上不去,金琴你就要去读职高了。
琴琴这次期末考试排名第586名,她想着妈妈的脸,拖拉着脚步往校门口走去。她是个文静的女孩,偏科,语文、英语是强项,此外,尤其擅长做小点心,虽然这个擅长学校考试不考,但教师节那天早晨,她在炉子上做了一个蛋饼,结果轰动了全校。
事实上在教师节前,她纠结了好几天,当同学们交流给老师送什么礼物时,这女孩就在烦恼。她没太多零花钱,她知道妈妈节省惯了,即使问她要也给不了多少。买不了什么别致的礼物,她想,要不就做一个蛋饼吧,给老师当早餐,就做一个蛋饼。
这简直是个灵感。那天早晨她5点钟就起床了。她用鸡蛋和面粉调制面浆,用平底锅在小火上慢慢地烘,成型后,她用小刀细心地把饼切成一个心状,像一个“爱心”。然后再烘出另一块“爱心”。她在两块“爱心”之间夹入草莓酱、葡萄干、小糖豆、巧克力碎末……一切她所有的好吃的东西。然后在蛋饼的正面,用草莓酱小巧地写上“节日快乐!”更妙的是,她从阳台上的花盆里摘了一朵早晨初绽的月季,用浓红的花瓣在饼周围缀了一圈,像一大粒可爱的珍宝。然后她把饼放进一个饭盒。
初三女生的礼物轰动了学校。因为创意,更因为递给老师时,它还有温度。
那天早晨它被切开后,好多老
师都尝了一点。他们说,这个早餐,应该是今天早晨全校甚至全市最有意思的教师节礼物。
现在琴琴想的可不是什么教师节礼物,或者小点心之类。她想着妈妈待会儿可能沮丧的脸,和爸爸好些天没来校门口了。
对于父母,她觉得爸爸很多东西不好,比如暴脾气、神经过敏等等很多很多,而妈妈什么都好,但有一个事实,是妈妈不要爸爸的。这其中无法言喻的哀怨让这个初三女孩常常纠结。她知道妈妈吴佳妮想让她出国。但她觉得这事很远,因为班里只有那些有钱的同学才在走这条路。另外,至于她可能会认大姨为妈妈,她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反正大姨是妈妈的姐姐,反正也是一家人,反正叫什么都是同一个人,即使嘴巴上叫妈妈,这和叫“姨妈”又有多少区别?
至于爸爸不同意,她觉得有点奇怪,叫了别人妈妈爸爸,并不意味着他就不是爸爸了,只不过是叫叫而已。这就像她判给妈妈后,他不还是她的爸吗?如果有机会出国,叫别人何况还是自己家的亲戚“妈妈爸爸”又有什么关系,这么简单的事,怎么会想得这么麻烦。琴琴看着校门口那边的人群,心想,如果只需要叫一声“爸妈”就可以出国留学去,指不定有多少人愿意都来不及。
这么想着,她突然想笑了。
金志明突然看到女儿了,两个星期没见,她好像又长高了一些。校服有些短了。
他看见她微微笑着,这与她平时出校门时那略有心事的样子不一样。这个女儿不太爱笑至少在他的面前不太笑,他知道她不太开心是因为成绩因为家庭。对此他理解,换了自己是他也不会开心到哪里去。这么想着,看着女儿正在走过来,他的心里在颤动,那是他的宝贝,他可怜的琴宝,让他把这个世界给她只要他有他都会愿意,但是他没有,现在几乎一无所有,挣钱越来越不容易,他能给她什么?
他向她张开了手臂,那个提包和衣袋晃荡在马路这一边的人群里,这使他像浮现在人影前的一只大鸟。他看见女儿看到他了,女儿想穿过马路向他走过来。她小心地向两边看看是否有车辆,然后向他走过来。那一刻他觉得这女儿在这世界是那么脆弱,前景无法估定,而自己是那么无用。他该让她吃好穿好读好的学校。他突然泪水纵横,而心里在说,别哭,千万别哭,这时候别哭。
但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泪水,因为他好似看到了自己的答案,他知道这些日子里那个答案其实一直在蠢蠢欲动,他遏制它的破土而出,而现在,在这放学后的校门口,在这喧闹的大街,它不可阻挡了。他知道这是因为对这小女儿的爱。
初中生琴琴看到爸爸对着她泪流满面,吓了一跳。她想他怎么越来越傻了,居然跑到校门口来哭了。她想不理他了,她想哭,她想飞快地逃离这些人,逃离这里。她几乎没好意思去看他的脸,她拉起他的衣袖往街角那头走。
老金和琴琴走过街角,琴琴还在往前走,老金发现这不是她要去的家的方向。他停住脚,小女孩这才也停住,他们相互看着,醒悟他们不知要走到哪儿去。老金让自己笑起来,说,琴宝,看爸爸从北京给你带来的新衣服。
琴琴没去接那个衣袋。她不知道今天自己该如何对这个父亲生气。
那只衣袋晃悠在他们中间。那算是他提前给的新年礼物吧。傍晚的风吹动着它,在人来人往的街头,事实上没别人注意这红色的纸袋。
老金知道女儿在怪他刚才莫名其妙的哭泣。他知道这不好,确实有些丢脸,女儿无论从哪个角度都会不开心。他为刚才控制不住自己而不好意思,于是他想转移开这点情绪,就哄女儿,这衣服很好看的,是大红色的。
女儿是个文静的女孩,她咬着嘴唇像往常无数次一样,一颗颗眼泪从她的脸颊上滑下来,他知道女儿初三了,有点懂事了,今天是自己失控了,让她难堪了。他手脚无措地看着她,以及他们之间那只红色的纸袋。他想今天从车站赶来这里的目的是父女俩都开开心心,现在得赶紧把
情绪往那个方向调。
他说,琴宝,爸爸今天有点累,好些天没看见你了,所以有点发傻了,好啦,以后不会这样啦。
他把衣袋在她面前又摇了摇。那是她的礼物。女儿只管自己哭,所以没去看它。他突然觉得这礼物其实挺渺小,在这喇叭声一片的大街上,它不够本质。而那个本质的东西此刻闪烁着,它潜伏在他的心底,这几个星期来一直对他构成了暗示。它就是“留学”,去留学。此刻它从自己的心底一跃而出,它在虚空中与这红色的纸袋并列摇摆,它由多年前他和吴佳妮结婚时打过照面的那个吴佳妮姐姐,在想象中递过来。
他的自卑在滚滚而来,虽然他在几十分钟前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答案,但这并没消解他此刻横生的自卑。他好像看到了自己昨天在北京王府井大街上看啊看啊,实在想不出买什么能让女儿惊喜的东西,后来想到要不买件衣服吧,又不懂款式和尺寸,就不停地问,不停地指着别的顾客比画身高,此刻他远远地看着昨天的自己,觉得自己又可怜又尽心。于是他对女儿说,这是爸爸挑的,也是一片心。
然后他拍了一下女儿的背,移开话题,问,这次大考还好吗?
琴琴摇了摇头。
不要紧,真的不要紧。
琴琴看了父亲一眼,他的样子其实让她难过,她自己没考好这一点也让她难过,再说站在这里也没同学会看到了,所以她就缓了僵局,她对父亲说,500多名,数学没考好。
没事的,我们寒假再冲冲。
老师刚才说我可能要去读职高了。
职高?职高也好的,爸爸不就是读职高的?
老金说完就觉得说错了,琴琴还真的就抬头看了他一眼。是啊,混成这样了,还说职高。
老金赶紧说,我们不会读职高的,这一点我相信。
琴琴说,是数学没考好。
老金说,别的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最后一定会考得好的,一定会考上大学的,而且是好大学,艺术类,一定的。所以,一定不会去读职高的。
小女孩觉得他说得太轻松,但这些话多少让她轻松了一些。她说,爸爸,你真的有预感?
老金说,有啊,有啊,爸预感一直超好的,最近股市这么差,但爸爸做的那两只一直涨停呢,所以,爸爸现在大声对你说,你绝对不会差的,你是原始股呢。
他觉得自己这比喻真妙,原始股,确实是一只原始股,好股票就得有好的成长,得让她一路涨下去。
小女孩和他调转头,一起向家的方向走。老金问了她今年寒假放多久。他在心里盘算哪一天让吴佳妮送她来自己这边吃餐饭,明年的春节不一定在一起了。他问明年中考具体是哪天,中考分数公布需要几天。他还问起年级里是否有同学在准备出国留学,他们大多去哪儿。他还问现在晚上你洗脸睡觉包括折被子什么的是不是还需要妈妈帮助,他说,自理能力很要紧的,爸爸小时候是住宿生,你没做过住宿生……
他把女儿送到小区大门外,他说,爸爸不进去了。
女儿对他点了点头。他说,晚上妈妈随便怎么怪你这次大考没考好,你都不要哭。
女儿对他点点头。他说,爸爸已经给你算过了,反正你最后一定会考好的,心里稳住了,才能读好考好。
女儿对他点点头,她觉得他刚才泪流满面现在温柔得像怪兽史瑞克,心里挺可怜他的。
他把那只红色的衣袋递给女儿,说,拿着吧,红色的,过年穿,会有好运气。
女儿伸手去接袋子,他突然把它往高处提起,她接了个空,他说,叫我声爸爸。
小区门前的一排大红灯笼已经亮了,四下已有了春节的气氛。那红色灯光落在老金的脸上,让琴琴觉得他有些不同以往。琴琴对着他叫了一声:爸爸。
老金把衣袋交给琴琴,他看着她走进小区,走过冬青绿化带,往他从前的家走去,他大声对那纤细的背影喊:再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