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为文成业打电话是为了……却没想到,他只是给自己父亲打电话。
“干吗给我打电话?”电话那头的男人也同样奇怪。
“我有件事要告诉你。”文成业说。
“什么事要现在讲?跟你说文成业,别在我面前耍你那些小心眼,我是不可能同意让你留在国内,和你那帮狐朋狗友瞎混的。”
“这些都和你没关系。”文成业握着手机,眯起凤眼,仰着头,撑着洗手池,凝视镜中的自己:“我以后想做什么、要做什么,和什么人交朋友,是踢球还是进厂拧螺丝,这些都和你没有关系。”
“你再说一遍!?”文父厉声呵道。
于是,文成业继续说了下去:“还有,我的成绩是假的,以前装听你话也是假的。我一直阳奉阴违,考试抄答案作弊。给我答案的那个人就是妈妈的小男朋友,我早知道他们搞在一起,但没告诉过你。”
这段话早已打了太久的腹稿,文成业说得非常清晰冷静。
手机那头,传来猛砸东西的声音。
但文成业直接挂断电话,没给父亲再吼回来的机会,
顶灯明亮,外面的更衣室还在喧闹。
洗手间里再度安静下来,污水冲撞管道,发出隆隆声响。
付新书终于明白过来,其实文成业根本不是要打电话给什么人告发他。
他只是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可付新书却并没有松口气的感觉。
因为文成业打完这通电话后,他们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本来大家都有罪行,互相保有秘密。
可文成业先行一步,他孤注一掷,向父亲承认作弊,虽然要迎接暴风骤雨,可也彻底解脱。
而他呢?
他只能困在原地,继续被罪责挤压内心。
“你是故意当我面打这个电话吗?”他忍不住问文成业。
“你配吗?”
“那为什么以前不说,一定要现在赛前打,就因为老师离开前的话?”付新书踏出一步,心中有情绪在撕扯着他,“你确实解脱了,可你想让我做什么?要我赛前跟所有人承认,我曾经赌球下注?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他们知道这件事,那就变成了我们整个队伍的问题!我被停赛都是其次,你们都有可能因为我踢不了决赛!”
“明白,比赛永远是最重要的。”
“不,你不明白。你作弊,那是你自己的事情,你只要自己承认就可以了。可我呢,我的问题需要整个队伍替我承担。只要几个小时,等比赛结束,我怎样承认都可以,但现在不行。”
“现在不行,那以前呢?”文成业不以为意地反问。
那瞬间,付新书完全愣住。
他一方面觉得这太可笑了,文成业自己长期作弊,只是承认问题就可以站在道德制高点指责他。可另一方面,他又很清楚,自我开解理由越多,他就越显得卑劣可笑。
污水冲撞管道,阴暗的、潮湿的、不见天日的。
骨子里的贪婪让他犯下错误;天性的懦弱让他选择撒谎;害怕承担责任所以不断逃避。
虽然大部分时间,他都在自由呼吸地上的新鲜空气。可他自己清楚,他始终是来自地底的生物。
污水在他脚下肆意流淌,这才是他生活的地方。
“因为我是活在阴沟里的老鼠吗,所以我不敢说。”付新书这样说。
“吱呀”“吱呀”。
细微的响声,敲打在天灵盖上。
付新书也不知道这里为什么就有那么多的杂音。
他缓缓看向声音来源,忽然发现洗手间里,一扇原本关着的门开了。
顿时,他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谁?”文成业发声问道。
没有回应。
洗手间里依旧非常安静,或许是有风或者门板年久失修。付新书自我宽慰,然后想悄悄走过去检查。
可就在这时,一双腿迈出了厕所隔间。
球鞋、白色校裤。
再往上,是换了一半的球衣。
胸口“宏景八中”几个字格外清晰鲜艳。
林鹿走下一级台阶,望着他。他的目光里,再没有以往的信任,反而满是戒备。
“为什么?”林鹿清脆而不解的声音响起。
付新书下意识避开他的目光,却在破碎的玻璃镜中,看到自己扭曲的面容。他被分割成很多块,并完全困住了。
经过丘陵是平原,远处城市轮廓隐约可见。
出租车驶下高速,永川出口的方向一闪而逝。
手机通讯录中号码很多,林晚星看着那个名字,甚至没有犹豫,就将电话打了过去。
她心跳还没来得及加速,电话就被挂断。
心电图跌入谷底。
但下一瞬,手机振动,微信通话声响起。
林晚星赶忙低头。
【Winfred邀请你视频通话……】
春风灌入,吹乱鬓发。
下高速后的迎宾大道两旁栽了漫长的樱花。
沉甸甸的花瓣压满枝头。
林晚星按下接通键。
先是朦胧的预览,随后画面才完全亮起。
青年目光明澈,眼中满是惊喜。
他背靠更衣室里木柜,光线澄明如水。
多日不见,他确实瘦了,轮廓清俊,眉眼都都愈加深邃。
明明多日不见,还是她先逃跑,现在打电话还是因为别的事情,显得很没诚意。
可再见王法,好像也还是很自然。
一瞬间情绪涌动,林晚星有多话想说。
可她刚要开口,却见王法伸出手指,轻轻竖在嘴唇上。
让她不要说话。
紧接着,视频摄像头切换。
镜头中,付新书站在更衣室的顶灯下方,他轻轻闭着眼睛,显得格外沉重。
永川恒大球场,客队更衣室。
更衣室,是付新书从未感受过的死寂。
他以为删记录被发现是绝望,以为殴打被废腿是绝望,以为球队被解散是绝望。可那些绝望统统全部加来,都不如此时此刻。
他的队友们像石化一样,全部坐在换鞋凳上。
他们不敢相信刚才林鹿说的内容,目光中满是怀疑和警惕,他们在等待他的解释。
这不是他计划中最好的时机,可事情永远会向人最恐惧的方向滑坡。
付新书知道,自己逃不过了。
睁开眼睛,他缓缓开口。
从那个酒吧开始,他讲述了自己因为贪婪犯错、因为懦弱退缩、因害怕而不断回避的全部故事。
“我最后悔的是两件事。第一,我不应该为了钱下注。第二,那天在和禹州银象比赛后,老师还在。她问起当年的故事,我应该说实话。但我还是因为胆怯,选择撒谎,再次欺骗了你们。”
“我以前总告诉自己,这是我曾犯过的一个小错,事情早就过去,只要好好踢球,就能弥补一切。可当我每次这样劝慰自己的时候,我又比谁都清楚,只要我活在谎言中一天,它就永远也不会过去。”
“决赛结束后,我会向足协和青超联赛组委会自首,承认我曾有过赌球行为。但在此之前,我只能请求你们忘记刚才听到的内容。我非常非常对不起你们,所以让我一个人承担全部责任。”
付新书向所有人深深鞠了个躬,然后站直身子。
整个更衣室寂静无声,队员们都完全没从故事里反应过来。故事里的付新书,真是他们认识和信赖的队长吗?
他为了赚钱去下注,被打断腿踢不了比赛,却骗他们说是店家冤枉他偷手机。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上次他们赛后打架,林晚星问起当年的事情,那几乎是他说实话的最好机会了。
可他还是没有。
禹州的冬日冷雨仿佛一下就落进了这间更衣室里。混乱和不解困扰着他们,那天在医院骨科门诊的聊天,好像又断断续续重新回响在他们耳旁。
原来那个故事里,文成业不仅指路,还眼睁睁看着队友被殴打却没有阻止。
而付新书本人呢?
他们以前觉得付新书人好又努力,为人处事公正善良,所以都服他。
可现在,他们信任的基础完全不存在了。
他们同情付新书的遭遇,换来的却是付新书一直以来的欺骗。
秦敖觉得自己真是个大傻逼。
智会说:“原来,你和文成业都不是好人。”
过了一段时间,秦敖才不可思议地问:“你一个人,承担全部责任?”
“这是我个人问题,和球队无关。”付新书说。
“你什么意思,跟我们没关系?”
“冷静点,听我说。开赛前,我们签过承诺书。上面很明确地写了,如果选手有过赌球行为,会被取消竞赛参赛资格。我看过足协网站上所有关于处罚的通告,如果是球员个人行为,球队不知情,只处罚球员个人。但如果是涉及到球队知情不报或有包庇和隐瞒行为,会加大力度连球队一起处罚。所以不管怎样,不知道我的事对你们来说都是最好选择。”
“明白了,让我们装聋作哑?”陈江河非常冷淡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