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星不再说什么,而是给了林鹿第二张草稿纸。
对学生们来讲,继续删减选项虽然也在预料之内,但这项过程也确实变得越来越难。
陈江河始终想去圣西罗看一场球赛,付新书没有删掉想考一所名校的愿望,秦敖最终还是放弃周杰伦,却坚持要给家里换座大房子。
他们有那么多那么多想做的事想、想见的人想拥有的东西想达成的梦想,把这些东西不断划去,本身是段痛苦旅程。
越是痛苦,也就越艰难缓慢。
祁亮还保留最上面“混吃等死”那行字,像是必须坚守的最后阵地。
最终,尽管有诸多不情愿,男生们还是再次放下笔,意味着他们完成了刚才的任务。
一阵风吹过,天台上的纸张猎猎飞扬。
林晚星:“那下面,请再删除三项……”
“为什么啊?”
“这还怎么删?”
“这有什么意义啊!”
他们实在已经憋了很长一段时间,听到这里,甚至有人怀疑自己的耳朵除了问题。
“没完没了了还!”
有人从地上跳起来,手里的笔啪地摔落在地。还有人直接锤了下天台的木板架子。
一时间,原本安静地天台上出现了杂乱无章的反抗声。
“这样吧,让我们再把这个思维实验更具体化一点。”
见学生们像一条条憋坏了的小火龙,林晚星不疾不徐地说道:“我们假设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平行时空。”她看了眼林鹿,继续说,“嗯,就是穿越时空,你现在可以穿越到另一个平行时空中,那里也有一个‘你’。他们的样貌、长相、人生经历和你们一模一样,但他们不是你,是另外的独立个体。”
“然后呢?”
“然后,当然他们面前也摆着一张纸,只剩下最后五项了。需要你们帮他们做选择,再划掉两项。”
“老师你这个……”俞明欲言又止。
“你这不是耍赖吗!”陈卫东脱口而出。
“但这会让你们做选择起来更容易一点,不是吗?”林晚星说,“通过一些小技巧,你们能更审慎地,再想一想。”
男生们没有再抗议了,似乎被短暂说服了。
可当他们全身心投入为“平行时空”自己做人生抉择时,还是很困难。
对陈江河来说,“多陪陪妈妈”和“去国外踢球”之间该如何选择呢?
如果暂时无法做选择,就先把去“去圣西罗看米兰德比”划掉,它暂时还没那么重要。
这确实很痛苦,而比舍弃更令人畏惧的是做错选择。
“老师,这怎么选,你杀了我得了!”俞明已经纠结得把头发揉得和祁亮一样乱,但还是没办法决定。
“我的建议也是随便选。”林晚星走过去,发现的五条选项是:
找个好看的老婆
赚很多很多钱
高考成绩好,能读上大学
以后有好个工作
拿个冠军
林晚星蹲下来,视线与男生齐平。
俞明正好抬头看她:“这没办法删啊老师,我都很想要啊。”
林晚星:“注意一下,是‘他’,不是你,你在帮平行世界的那个人做选择。”
“如果我帮他选错了怎么办?”一旁,付新书沉闷而纠结地问道。
“深呼吸,然后相信你们的直觉。”林晚星说。
“你这说得神神叨叨的!直觉是什么鬼啊?”
“直觉啊……”林晚星拍了拍俞明的肚子,说,“心理学家研究指出,你大脑中的基底神经节这部分,虽然它大部分时间在负责运动调节,但也承担了替你总结情感决定的任务。”
“听不懂。”俞明很直白地说。
“基地神经节只和边缘系统以及你的胃肠道系统相联系。也就是说,它给你一种‘感觉的信息’,帮你做决定。当你做‘对’的时候,你就会感觉很好。我们称之为‘直觉’。”
“那如果做错了呢?”俞明反问。
“你肚子会难受。”林晚星笑着说。
俞明立刻低头,盯着自己肚子看了会儿,然后咽了口口水:“可是老师,我刚吃太撑了,你拍得我有点想吐……”
林晚星又笑了起来,她站起身,宽慰学生们。她说希望他们尽管按直觉来做决定,这只是平行时空的小实验,并不影响现实,所以尽管放松。
但其实,这也一些无济于事的安慰罢了。
林晚星很清楚。
就算是给平行时空的自己做决定,就算这明明是无关现实生活的一场选择,当人类越深入窥视自己内心时,恐慌和痛苦也随之而来。
男孩的想法其实很简单。
留下的那些无外乎是金钱、前途、家人、梦想、大学之类之类的。
选项划到最后,每一个删除都令人挣扎,他们每个人都在压抑心中的痛苦酸楚与不舍。
夜晚的老新村天台上安静极了,可这里又仿佛又无限多的声音。
每个声音都在讲话,是人的思考、挣扎,自我说服或者全完“豁出去了”。
夜真的很深了,城市霓虹灯渐次暗下,不必要的景观灯关闭,最后是万家灯火尽数熄灭。
黑夜真正来临。
天台刮起了很大一阵风,桌上的空碗都被吹落几只。
林晚星被风沙眯眼,再睁开眼的时候,一张草稿纸被吹落到她脚边。
她弯腰捡起,才发现是原本被她搁在王法躺椅扶手上的那张。
翻开,上面空空如也。
王法依旧在天台躺椅中小憩,帽子盖在脸上,水彩笔落在远处,而这张空白草稿纸也不知已被吹落多久。
林晚星拿着纸,走到天台的栏杆边上,斜倚着。
又是一阵夜里的风,横贯长空,吹得人衣襟猎猎飞扬。
最先无法忍受这一切的是陈江河,他直接摔掉手里的圆珠笔,喊道:“烦死了,我们为什么要听你的,一定要选啊?”
“我们划完了,然后呢?”郑飞扬也跟着质问,“还剩最后两项,再二选一,对不对?”
“那凭什么我们不能都要啊,人生只有一条路吗,为什么一定要做选?”
“你就非得要把我们搞这么难受!”
终于,秦敖愤恨地喊出了心底最深处的想法。
林晚星抬头看了眼学生们。
陈江河额头有和水泥地接触的红痕,秦敖衣服上有球场草坪的泥土。
她身前是终于因无法再抉择而爆发的孩子,她身后是庞大的球场和漫天繁星,
她捏着草稿纸,裁下一截,对折又对折,手上的动作没有变。
林晚星:“如果这是帮你们找到人生目标的课堂,那我们帮你们找出那些属于人生目标的部分,然后探讨它们。我会同你们做些不一样的思维实验,鼓励你们去听听不同人的原型故事,并在最后去尝试一下。”
林晚星为学生们作着美好畅想,并说,“但很可惜,这不是,这就是场残酷的抉择,”んΤτΡS://Wωω.HǒΝGyùΕ捌.℃óm/
“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呢……”
林晚星依旧在折叠手上那张空空如也的草稿纸,也同样在思索:“可能因为我觉得,现实人生确实那么多的选项,你们有无数愿望和无穷梦想。能去听演唱会也能买最爱的高达,能有机会上好的大学或者成为很棒的足球运动员,所有梦想都珍贵而美好,不是吗?”
男生们在风里,有人点头,也有人仍僵硬站着,可他们中没一个人说话。
天台空旷寂寥,林晚星也听到自己的声音漂浮而起:“但同样的,因为这世界有太多美好事物。你们今天会喜欢路边的花,明天又爱看街头的草,既想好好读书考个好大学,又觉得就算现在进厂工作也未必不是安慰度日陪伴父母的最好选择。理想的事物的可真太多太多了,所以没人知道,在你对这世界千千万万的美好憧憬中,你此时此刻最最想要的是什么。”
林晚星停顿下来,看着他露出迷茫神情的学生们,说:“除了,你们自己。”
在她手中,折纸逐渐成型。
学生们的抗议也接踵而至。
“但知道了又怎么样呢?”
“搞毛啊,你说了给我们自由,干嘛非逼我们?”
“但是做不到也很痛苦啊,为什么要那么难受,逼自己去想呢?”
“幻想得到是幸福,幻想失去是痛苦。”
林晚星不由自主有些感慨,语速也变得更轻更缓,“所以我认为,你们该保存好这张纸,珍视你们18岁认真写下的每个美好梦想。同样的,你们也该承受一次又一次放弃的痛苦。在不断掘开自己的内心的过程中,看看那件被埋藏在心底深处、你们宁愿放弃一切都妄想得到的东西,看看它究竟是什么。”
不再给学生们反驳的机会,林晚星带着折好的草稿纸,向王法走去。
“接下来就是二选一了,要不要划最后一笔,你们自己决定。”
她把重新折好的草稿纸,放回王法躺椅的扶手边。
青年睁开眼,目光宁和沉静。
那是一只纸青蛙,身上有草稿纸的淡蓝色线条。
林晚星轻轻按住折纸的屁股,“啪嗒”一下,它跳到了王法的胸口。
天朗气清,月色正好。
“人生中少有的机会,你们连看一看的勇气都没有吗?”林晚星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