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百转锥
除了长公主的冷漠,沈书允对沈星河也很疏离,从不与他亲近,只偶尔问一下他的课业。
沈书允这般姿态,自然是做给长公主看的,生怕自己给沈星河一个好脸,会招得长公主对自己旧恨重燃。
沈星河却天生有一股执拗的韧劲儿,在家中越受冷落,他越要强,努力读书,努力学武,什么都做得比大哥好,期望以此换来父母的关注和赏识,从大哥那里抢来一点父母的偏爱。
他就那样赌着气,变成一个出类拔萃的孩子。
令他没想到的是,他没赢得长公主的关注,倒先得到了德宗帝的垂青。
年少的沈星河才学出众,在皇室宗族子弟中崭露头角。他小小年纪就进了弘文馆受教,成为元阁老年纪最小的学生。
元阁老,又称元太傅,曾任帝师,深受德宗帝敬重,在朝中地位举足轻重。
眼看着沈星河少年意气风发,前途一片大好。
大概是人红是非多,风言风语不知从何而起,关于他身世的流言突然多了起来,终于传进他本人耳中。
沈星河被气炸了,自己跑到长公主面前求她辟谣。却不料,长公主亲口告诉他,流言是真的。而且,他的生母,那个勾引有妇之夫的贱妇,是长公主亲自指示,流放边郡的。
真正身世被猝然揭开,沈星河辛辛苦苦经营起来的一切骄傲击碎一地。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努力永远换不来长公主的赏识。
恰恰相反,因为他抢了长公主亲生儿子沈兴芒的风头,令长公主心生嫉恨,终走到用下毒手段,想除掉这根眼中钉的地步。
……
常镛叹道:“河儿刚刚知道自己的身世时,一开始是绝不相信的,就算听长公主亲口说出来,他也不信。河儿小时候,常借着沈侍郎之子的身份出入刑部宗卷室,当值小吏看他是个孩子,也没在意他。他整日在宗卷室把案卷当书看。案子看得多了,不知不觉习惯一种思路——他想求证一件事时,必须拿到证据才肯确信。他不愿相信那些事真的发生过,便去找证据。”
方小杞听得心痛:“这种事,所有知情人肯定避之不及,他能去哪里找证据啊?”
常镛叹口气:“他找到一样。”
她一愣:“是什么?”
“是……赵袖笙一家人被判流放的文书,上面有沈书允的亲笔批示,亲手盖上去的官印。”
方小杞一时感觉呼吸困难,不得已停了脚步。
她不敢想象那是怎样的情境。
昏暗的卷宗室里,翻落一地的案卷间,十几岁的少年终于找到一点生母存在过的痕迹。
那是个美丽的名字,却出现在一排流放犯人的名单中间,仿佛吹一口气,一缕墨色就会从泛黄的纸上散去。
流放,意味着一去不归,天涯不见,生死两隔。
而名单下方,赫然有他父亲的亲笔批示和签名。
他一直视作母亲的养母,把他的生母送往无法遥望的远方。他的父亲,亲手批复了这份意味着永别的文书。
他一直珍重的家人,是毁他生母的仇人。从此一切幻灭,一切都无意义。
常镛回过头,看着呆呆站立的方小杞:“走啊。”
“哦。”方小杞回过神,拿袖子擦擦眼角,飞快跟上。
不远处的街角,有几个身影鬼鬼祟祟,窃窃私语。
甲:“动手吧?”
乙:“你看到那个常将军手里的弓了吗?听说有一百斤呢!他虽然腿瘸,可是就算咱们抢了东西跑到大安城南门,也能被他一箭射个透心凉!”
……
几个黑影终没敢动手,眼睁睁看着一老一少二人走进大理寺的大门,只得两手空空回去找主子复命。
霍槐听着跪在地上的亲卫禀报完,一巴掌甩了过去。
“养你们这些废物,还能做点什么?!让你们去江天寿家放把火,明明听到两人在祠堂里寻到证物,不顺手将他们做掉,居然把人放跑了!让你们把证物拿回来亡羊补牢,你们又害怕什么常镛!一个残废老东西,有什么好怕的?!”
亲卫叩头求饶。
后边忽然传来苍老话声:“罢了,休难为他们了。那个常镛别看瘸了腿,仍是名悍将,就凭这几个小子,想从他的大弓下抢东西,非但办不到,恐怕还会暴露自己,及时收手是上策。”
玉佩叮当作响,窦文从内间的阴影里走出来,挥手把亲卫打发走。
霍槐跪倒在地:“儿子无能,这点事都处理不好,又给老祖宗添烦心事,惭愧至极!”
窦文不置可否,也没让他起来,语气徐徐如阴风:“送证物的女官差,是沈星河的那个手下吧?沈星河尚未复职,她只能把证物提交给再上一级的上官,也就是大理寺卿易迁。此人怯懦畏事,必会先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退一步讲,就算堂而皇之按公事流程走,说到底也是四名纨绔打人致死的一件小事。江府都烧光了,咱们与江天寿父子的往来证据都已付之一炬,事情到江家这里就断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霍槐如醍醐灌顶:“老祖宗英明!”
窦文走近霍槐,俯视着他,面色变得森冷:“不过,槐儿啊,你最近是怎么了?好像打不起精神啊。你跟着咱家最久,该知道拖咱家后腿的人,都是什么下场!”
霍槐噤若寒蝉:“儿子知错了!”
窦文忽想起什么似的:“对了,二十年前鬼道乌涧来建凡心阁时,曾赠我一瓶独家秘制的珍品,叫作百转锥,只有这么小的一小瓶。”
窦文拿手指比出两寸的长度,赞叹道:“乌涧说过,只需在人身上滴一滴,药力入体,像软锥随血流钻遍全身,直至钻心,足足能痒痛三日,令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鬼道乌涧已然仙逝,这瓶百转锥已是绝世珍品啊!想来,能令你打起些精神。”
霍槐神色一呆,猛地叩起头来:“老祖宗,儿子不敢了!老祖宗饶儿子这一次!”
窦文不理会他,只端起茶抿了一口。
两名亲卫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抓住霍槐朝外拖去,霍槐只惊叫了一声,便被捂嘴堵了回去。
窦文依依不舍地送到门口,体贴地嘱咐:“小子们,记得把槐儿的手绑一下,若他挠破皮肉留下疤痕,咱家会心疼死。”
亲卫应着,拖着人在积雪上划出一道深痕,偌大的宅院很快恢复静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