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另一个人
方小杞不甘心,朝易迁的背影高声问道:“易大人,陈节的冤案,您也不管了吗?”
易迁头也不回,朝天伸出一根手指:“证据,证据呢?你们口口声声说陈节枉死,凭的不过是各人的口述之辞,没有实证,哪能翻得了定案?人都死了,还管什么管!你们三个实在闲着没事干就去巡街,别瞎折腾了!”
怒气冲冲走出一段,又想起什么,回头指着这边说:“本官说错了,是你们两个去巡街,鹤三娘就在家歇着吧!可别把百姓吓死了……”
易迁嘀咕着走远。
方小杞原地立了半晌,苦恼地揪着自己的发揪:“易大人要证据,该去哪里找呢?”
季杨伸手来拍她的肩:“小杞啊,易大人不是这个意思……”
她背后跟长着眼似的,本能地躲开,回头警惕地看着他。
季杨识趣地缩回爪子:“易大人的意思是说,一是没有实证,再一个是,就算是江漳有罪,他也已经死了,也算给陈节赔命了。”
方小杞沉默一会儿,说:“不是这么回事。就算去地府,陈节该清清白白地去,江漳该顶着罪名下去!”
季杨用手指挠了挠他的豁嘴,为难地说:“小杞,你这份轴劲,越来越像咱们沈大人了。地府不是有阎王爷吗?让他去判好了!是不是,鹤三娘?”
鹤三娘没搭理他。
季杨有些尴尬:“怎么了嘛?”
方小杞站在雪后的风里,脸上没有血色,相貌中的那分锐利露出来,神情显得格外冷漠。
“人间事人间了。黑就是黑白就是白,要让世人看得分分明明,活着的人才能释然,死了的人才能闭眼!”
季杨怔住,不太确信地问:“小杞,你生气了吗?”
“没有。”她冷着脸,转身走开。
季杨伸着脖子喊:“小杞,咱们一起去巡街啊?”
方小杞没有回头。
两人目送着她的背影,鹤三娘说:“她生气了。”
季杨尴尬地抓了抓脑袋:“鹤三娘你说,沈大人都被停职了,咱们一帮打下手的,能有什么办法?我怕她难受,就是想安慰安慰她,咋还生气了呢?”
“她说得没错。”盖头底下轻轻叹一声,“人间事人间了,这辈子的仇就该这辈子报,我们地府的钟馗大人,不都来人间替天行道了么?”
“你……你们地府……”季杨愁得要命!
方小杞踏着雪走远,一直走到僻静处,手脚冰凉。
她的父兄在十年前的玉石大劫案中失踪,至今顶着杀人劫财,投靠外敌的罪名。十年了,这世上再无他们的任何踪迹,方小杞心里清楚,他们一定不在人世了。
她和阿娘留在这世上,背负着杀人犯亲属的枷锁。阿娘直到过世,也未能将这枷锁卸下。
不该这样,无罪的人就算是死了,也不该蒙冤。
她想还陈节一个清白,不是为了陈节,也不是为了沉璧,而是为了稍稍弥补一点自己心中的裂痕。
她摸出竹笛,吹响一串笛语。远处传来回应声,笛声在分布在大安城的飞燕们之间相连成线,再纵横成网,迅速铺开去。
方小杞没有等季杨一起,径自出了大理寺,在大安城漫无目的地逛荡,最后来到平康街。
凡心阁原先所在之处两边依然花楼高耸,只有它那块儿空缺,像缺了一颗牙,空落落的。它的废墟仍在,藏在围墙里,从外面望进去,只看到竹丛在风里起伏。
院门贴着封条,方小杞从墙头翻了进去,看到积雪覆盖着砖瓦碎石。昔日不尽繁华,变成一片颓废寂寥。
她回头,正看到大门内侧贴着的钟馗画像。画像已褪色,在风雪里残破了一半,画中神像的威煞却仍然破纸而出。
“钟馗……”方小杞低声道,“你到底想告诉我们什么?”
钟馗,贴于门户是镇鬼尅邪的门神,悬在中堂是禳灾祛魅的神灵,出现于傩仪中是统鬼斩妖的猛将,在家中小孩房中置钟馗画像也是有的,比如她小时候,卧房里就贴着一张钟馗。
从小,在她的心目中,钟馗是驱邪逐恶的神明。
不成想,传说中的“钟馗”会出现在现实世界,在人间惩凶除奸。马自鸣、左东溪、江家父子,钟馗赐予了他们最残酷的下场。
现在的方小杞,对钟馗的感觉很复杂。一方面,她觉得恶人该死。
另一方面,钟馗除恶的手段异常残忍,令人心生寒栗。
沈星河对钟馗的态度是明确而坚定的,就是要把钟馗揪出来。而方小杞的内心,其实是有些动摇的。
因为,她也有无从清算的家仇,无法清洗的冤屈。
如果有一天,钟馗给她“托梦”,告诉她仇人是谁,教她如何报复,她能拒绝吗?
风过竹梢一阵乱响,方小杞猛地惊醒。
她狠狠甩了甩头,将杂乱的念头甩开。
“不准这么想!你是一名官差了。”她低声对自己说,“钟馗是你的对手,你的任务是抓住他!”
她转身想走,脚步忽然一顿,蹙眉思索。
刚刚,她想起小时候,是阿爹给她的卧房里贴的钟馗像。阿爹说,鬼怪害怕钟馗,卧房里贴一张钟馗,小孩子不做噩梦。
可是,她那时候从来不做噩梦啊。阿爹阿兄出事后,才是她噩梦缠身的开始。
既然她不做噩梦,阿爹为何忽然在她屋里贴钟馗?
“好像是我自己要求贴的……”年幼时的一点记忆碎片落下来,她自言自语,“是阿爹给另一个人屋里贴钟馗,我看着好奇,才让阿爹给我也贴一张的。”
另一个人。另一个人是谁?是阿兄吗?
不,不对。阿兄跟她一样,在爹娘的护翼下长大,从小无忧无虑,睡起来小猪一样,哪有什么噩梦困扰?
那时候,方小杞大概不到三岁。人对三岁前的记忆通常很模糊,但搁不住方小杞脑子好使。
“鸣哥哥。”她很快记起来了,“是钟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