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五个小时以后。
接近凌晨时分,孟悠站在家门口。门缝里有灯光,冰冷的钥匙攥在手心里,她不敢插入匙孔。
门后有人走动,挡住光线。
良久,他说话:“是谁?孟悠?”
是谁?隔着门,她疲惫万分,仍旧惊慌错乱,她分不清。是徐向璧还是徐向北?她到底希望站在门背后的是谁?是向北?是向璧?
门开,日光灯刺眼,她分不清站在面前的到底是哪个。披着黑色的羊绒大衣。她这才想起来,徐向北不知从何时起,也剪成一个平头——
面对面,一个站在门内,一个站在门外。目光疑虑,互相审视。街上传来板箱和牛奶瓶的碰撞声,孟悠打个寒战。
“进来吧。”里头的人让开身。
他用力推,门撞到墙上。她暗想,这笨拙的动作是徐向北的。
他像是知道她的心思:
“你希望我是哪一个?”
她不敢说话,盯着他看。
“我是向北。”
她心里一沉。好像突然发现失落什么宝贝,再也无法找回。
“失望?”他冷笑。
她瘫软地坐到椅子上。猛然站起身,冲到衣柜前拉开抽屉,翻出几件衣服,又匆匆奔进卫生间。
她走出卫生间,像一个女战士。冰冷的声音像在指责——
“为什么你穿着他的衣服?”
她盯着他看,发现他耳边的擦伤。他的手——指甲上有大片污渍,像是被什么颜色染过,又氧化变黑。
她嘶哑着嗓子喊叫,声音出来却发现近乎耳语:
“向璧他人呢?”
“我怎么知道?他不是跟你在一起么?”
她一阵心痛。可还是希望自己别这么快就相信……
二十四
日子过得意外宁静。她上班,下班。他在忙碌。
今天,他搬回家一台电视机,明天,他又搬回来一只冰箱。他跟她商量:“东芝好不好?我喜欢东芝。”
“Toshiba—Toshiba,新系代滴东机。”他学电视广告里的唱法。
浓密的阴影只笼罩在她一个人的心上。
三天后的一个深夜,她起床上厕所,看到一只钱包掉落在椅子旁边,是从徐向北的衣服里掉出来的。她悄悄捡起,在卫生间里翻开。
钱包里有几张定期存单,分存好几家银行。数字超乎她的想象,最大的一张上写着“170000元整”。
一星期后,她独自在家打扫房间,从床底下翻出一只破旧的旅行袋,赫然发现里面装的全是徐向璧的衣服。她熟悉这些衣服,她曾亲手从一具活生生的肉体上剥下它们。
衣服染上大片奇怪的颜色,像酱油(应该说像老抽),散发着一股奇怪的铁锈气味。她翻开衬衫,在腰胁部位,在最底下那颗纽扣旁(徐向璧会把衣服的这部分塞进裤腰,因此它是整件衬衫唯一显得皱巴巴的地方),有两个洞眼,洞眼四周有烧焦的痕迹。
她往包底下翻,手指一痛。拿出手,手指上已被划破,一滴鲜艳的血染到那件衬衫的领子上。她小心地伸进手去,赫然拿出一把锋利的宽刀,刀背有一公分厚,很少有人买回来家用,是肉店里用来切大块骨肉的砍刀。
她心慌得快要昏过去。但她勇敢地把包完全打开,在最底下,看到一柄雪亮的钢斧。
当啷,斧头掉落到地板上。她自己则掉落到冰窟里。她恍惚觉得自己在冻得人心脏发麻的冰水里下沉,下沉。
二十五
她的脸色苍白,她六神无主的样子让戚老师担心。
“你这两天怎么啦?没精打采——”
“我哪有怎样啊?”她打断小戚。
“失恋了吧?‘若得叔叔这般雄壮’——”戚老师教语文课。
她猜想这不是什么好话。心里发冷。她一直与小戚最亲密。
“你烦不烦啊你?”她低头,抱着暖水杯,蒸汽顺着她的鼻子向上升,润湿她的眼角。
“我劝你省省,”小戚有点生气,“要在以前,你这就是资产阶级腐化堕落的生活方式,立即调离教师岗位。决不能让你带坏孩子。也就是现在——”
“你说现在这是个啥世道啊?”小戚忽然又转怒为喜,“你说说看这是啥世道——”
她忽然咯咯咯笑起来。前仰后倒的。无论何时何地,小戚总想扮演成一个开心果。
“今天中午,我不是去做头发么?人不是很多么?我不是坐在那儿等么?老陈在跟一个客人吹牛,说现在啥妖孽都有啊。有个男的对老陈说,他出十倍的价钱,要……要老陈……要老陈……”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要老陈帮他烫……帮他烫……他要老陈把下面的毛拉直……”
“老陈说,”咯咯咯——“大头本来就比小头大十倍,再加十倍……那是多大的赚头啊?你说说,他多会算……”
“那人问老陈,那他原来是个啥式样?”
“现在小年轻不都喜欢烫个爆炸头?”
咯咯咯——
孟悠笑不起来,她哪有心情听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