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鲍天啸是个会惹麻烦的家伙,这个我早就对丁先生说过。
林少佐笑着宣布,他始终认为想象力比事实更重要。他在茫茫人海中寻找罪犯,这种工作与鲍先生构思一部小说之初,从虚空中捕捉一个模糊的形象,让他逐渐浮出迷雾,变得清晰,变得活生生,变得好像伸手可以触摸到,两者有何区别?真相是一种奖品,但它本身从不发光。想象力才能照亮你穿越阴暗迷雾之路。
林少佐说,他不会限制鲍天啸,你可以随便说,记忆、想象、事实、虚构,什么都可以说,什么他都想听。但是,每一部小说最后都要让读者来裁决。这一次,他本人希望担起责任,鲍天啸负责讲故事,由他来评判。如果他喜欢鲍天啸讲的故事,他将会请你去那边——他把手向左面那扇门一挥。那里有一个圆桌。桌上放着纸和笔。鲍天啸可以在纸上写下任何想吃的东西。任何饭馆酒楼、任何菜式,鲍天啸都可以写,他会派人马上去买回来。
假如不喜欢他讲的故事,林少佐惋惜地挠挠头,告诉鲍天啸:“你就会被送到那里。”
他指指卫生间:“沪西宪兵队的柔道专家们在那里等着你。不会太久,你只要坚持半小时。那之后,如果你能继续,我们就接着下一轮。你看如何?”
我希望有那个女人,真有。真相不仅是奖品,当真相可以杀人的时候,它也便是可以拿来活命的本钱。如果鲍天啸有这笔本钱在手上,我就比较放心。他不会把丁鲁跟他交易那件事当本钱吧?他有那么笨么?女人是个好主意,陌生女人,那更好。大家都脱清干系。把炸弹事先放到丁先生房间里,女人没有问题,也许更加合适。鲍天啸这个开头很不错,有个陌生女人站在楼梯上。
日本人接管这里后,海军武官府派出爆破专家,最终确认那是一次延迟引爆。这个情况只有极少数人晓得。连巡捕房都不知道,虽然他们最早进入现场。
鲍天啸这个有关陌生女人的情报,与上述结论相吻合。来得正是时候,让人有点吃惊。难道是所谓“真相总是在它该出现的时候出现”?或者,鲍天啸确实有那种小说家的神秘天赋?
“鲍先生,请你开始吧。”
三点十四分,这一次他相当确定,因为临出门前,他瞄过一下挂钟。他关上房门,但没锁。出门买烟他习惯那样。这里没什么闲杂外人,再加屋里确实也没什么值钱东西。
他进楼梯间时,那女人正上楼。烫卷短发,不是全部都卷,是发梢有一点卷。用过一点口红。浅灰色细格薄大衣,束带收紧打个偏结,上楼梯时能看见蓝色旗袍,可能是那种宝蓝色。不太确定。
啊哈,修长美丽的年轻女郎,林少佐起劲地说,在旗袍上加一件风衣确实很合适。鲍天啸说,他在衣着方面没把握。高跟鞋,加上帽子,女人很容易改变形象。很容易。林少佐赞同——尤其是如果她受过训练。
“鲍先生,你看到那个女人的时候,她正在上楼?”
“是上楼。”
“原来如此。所以你能看见高跟鞋,也能看见帽子和卷发。”
有些人从开始就有完整的故事,你施加压力,不断诱导,你在同一点上反复地提问,在一遍又一遍重复中,他会完全乱套。有些人正相反,他们的故事会越来越清晰。审讯时做口供如此,想来鲍天啸他们写小说也会这样吧。
“她上楼,你下楼。鲍先生,你怎么知道她要去三楼丁先生房间?”
“想起来了,她跟我说过话。她问我,丁先生在不在家?”
“很好。她跟你说过话。你觉得她说话像哪里人?”
“上海口音,稍微夹点苏州话。”
“你告诉她没有?”
“是。我告诉她丁先生不在家。”
“你知道丁先生不在家?”
“丁先生不是普通人。他在不在家邻居都晓得。有很多保镖。”
“是么?”林少佐饶有兴趣,“丁先生让他的警卫人员站得到处都是?”
我话到嘴边急刹车。
“有两个便衣常川站在公寓门外马路上,靠着电线杆抽烟。天气好,有太阳,就搬个椅子。三楼楼梯间进去,也有。他们天长日久,吃吃香烟说说话,都跟公寓门房老钱混得熟,有时候就坐在门房间。”
行动大队这些人,要说打架斗狠动刀动枪,大约都算角色,规矩是没有的。整天在公寓里上上下下,又没什么正事做。不是站到人家门框勾搭佣人,就是坐在门房抖脚吹牛皮。丁先生出事,总归要吃一点苦头。但责罚有大有小,如果到后来找不到刺客,日本人要论起来,就拿鲍天啸说的这几句,至少多蹲两年大牢。
“那天是‘天长节’,丁先生安排警卫人员都去观礼。”我说了一句。丁先生已死,保护手足,我职责所在。
“她拿着什么东西?”
他说她提着网兜。里面有一只大盒子。
“大盒子?有多大?”
鲍天啸双手比画,想一想,手又更分开些。
“有点像是点心盒子。”
“什么点心?那么大盒子?”
“当时觉得是点心。现在想想,也许不是——”
“为什么现在又觉得不是?”
十一
林少佐离开时,宪兵问他要不要把鲍天啸关起来。林少佐呵斥:混蛋,鲍先生是主动来向皇军提供情报的良民,为什么关起来?
事实上也不需要关起来。此刻这幢公寓,本身就是个监狱,比监狱更坏。在这里,饥饿不仅是惩罚,比惩罚更阴险。
我相信林少佐把搜查没收的食物仍旧放在公寓里,是一个诡计。谋略,日本人喜欢这样说。撒一把米给一群饿坏的鸡,不用多久,你就会看到一地鸡毛。他真是看准了。
鲍先生,你回去休息一下。晚上我们请你来吃饭,就在这里,他朝另一扇门挥挥手。那是与卫生间正对的房门。左右两扇门,他向左挥手,鲍天啸进炼狱,向右,据说有美味佳肴等候他。如同一台诡异布景,让人几乎要怀疑门后到底有没有他所声称的东西。如果打开门只见到破裂的墙壁,我一点也不会吃惊。横七竖八的板条、灰尘、蜘蛛网,就像任何一座剧场的后台,就像任何一个爆炸现场应该有的样子。
我不能休息,笔录必须翻译成日语。这件事情让我觉得又滑稽又危险:要把林少佐审讯时讲的中国话翻译成日语,再交还给林少佐本人看。
只要我愿意,也可以乐在其中。从审讯记录中目睹一个神秘女人渐渐成型,越来越生动具体。我看到鲍天啸转换风格,到后来竟开始炫耀技巧,遣词造句。
鲍天啸多次提到那个女人善于变化。刚开始他词句俭省,泛泛提到利用衣饰,女人很容易改变形象。有一次他突然使用一个比喻,说就像一种兰花,在炎热潮湿的天气里,你一转头她就盛开。我怀疑这比喻来自某本小说,可用在这里并不合适。他意在形容起初觉得那女人二十岁刚出头,但转头看她背影,又似乎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我认为无论如何,从含苞待放到开花,时间可不止楼梯上擦身而过那十几秒钟。
“不,她看起来不像舞女,就算高级舞女也能一下让人认出来。她们一看就知道。”
“眉毛没有修过,不是那种拔得很细的眉毛。舞女才会那样。如果你是一个舞女,即使你不喜欢那样,也不得不把眉毛拔成那样,不然别人怎么知道你是舞女呢?”
“当然,我不能说她是好人家的妇女。她拿眼睛看人的时候胆子很大。”
“交际花?绝对不是那种类型。我甚至觉得她有点土气,鼻头上汗津津,额头上也是。好像刚刚出过很大气力。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我觉得她像是刚刚从内地跑来上海。火车站轮船码头上刚刚下来。如果她换一身佣人衣服,你也不会觉得奇怪,不会觉得不合适。”
所以他没有起疑心,一个女人独自来到公寓,拎着一只形状古怪的大盒子。再说,他为什么要生疑呢,在一切都没有发生之前?
林少佐没有让这个说法轻轻滑过去,他说:“但是现在你觉得确实很可疑,一个女人提着一个形状古怪的大盒子。能不能再说说盒子形状?为什么现在会让你觉得可疑?”
盒子很高,不是那种扁扁的点心盒子。她拎盒子很小心,上楼梯举着手,要不然网兜垂到地上,盒子会撞到楼梯台阶。那动作很吃力,很奇怪——现在想想很奇怪。
我在记录时尽量按照原样:不太恰当的断句,为表示犹豫或者强调而刻意重复,富有意味的语气。这给翻译带来很大麻烦,我的办法是做一些标记,比如加个括号,写几句注脚,诸如“看起来他不是十分确定”、“他略微提高声音”之类。
当天审讯快结束时,林少佐忽然提到,既然公寓有值班门房,那个老——老钱(我提示道),他为什么没有看到这个女人呢?在调查记录中,老钱告诉我们,那天下午,没有看到闲杂人等进入公寓大楼。鲍先生,你下楼时有没有注意到这个老钱在做什么?如果知情不报,这个老钱就很可疑了。
老钱可能没看到。他从来都是坐在躺椅上,听无线电上来来回回那几出滑稽戏。我想鲍天啸对此确实很有把握。这只无线电是英国房东回国前送给他的。除了睡觉,无线电永远打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