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那确实是一颗聪明炸弹。已是爆炸后第三天,没人说清它如何能跑进丁先生房间。所幸英国警察先到现场,若是法租界巡捕房,那帮科西嘉人肯定把现场弄得一塌糊涂。如今至少东西都在,那些碎片。
直至第二天上午九点十分,日本领事馆最终迫使工部局警务处让步。总监命令捕房警力全部撤离现场。仅止一夜,而且在日军团团包围之下,公共租界警务处刑事专家就已完成现场取证。也就是说,爆炸现场所有碎片全都分门别类装进盒子,贴好标签,登记在册。这些盒子后来全部转交给前来接管的日本宪兵队沪西分队。
至此,现场一切转由林少佐指挥。上午十点三十分,他下令封锁公寓楼,直到抓获刺客。
如果林少佐真想靠封锁抓获刺客,那就滑天下之大稽了。只需十分钟,刺客就可以跑出大楼,顺着马路向东走一百米,转进横弄堂,翻过篱笆,消失在沿诸安浜而起的那一大片棚户后面。爆炸十多个小时后,如果刺客仍旧在现场,那可真是吃得太饱了。要知道碰到日本人,吃得再饱也没用。
按照日本人的说法,这是“膺惩”,是一种惩罚性封锁。我一听说林少佐把封锁圈从整个街区改划成仅仅这幢公寓,就很替人家发愁。封锁范围越小,时间就会越长。
我有点懊恼。没有趁乱离开公寓。现在好了,林少佐一到现场,连我们都被关起来。小周第一个忍不住,跳起来砸门,叫嚷声把日本人引来。
此时宪兵未曾得到什么命令,要对公寓中人采取什么措施。他们是刻板的机器,随时可以把你杀掉,但如果没有得到指令,他们会永远像现在这样面无表情,站在小周面前。
他们只要那么往你面前一站,无论你先前如何跳脚,现在也不敢动了。小周就是那样。所以本来这件事情可能就这么过去了,房间安静下来,宪兵回到过道那头,像几台机器那么站在楼梯口,等候下一个命令。
可是小周害怕了。看到日本宪兵横起枪,枪上还有刺刀,他放了一个屁。这种事情谁也说不准,一夜没有睡好,爆炸让人肠胃失调,也许他早上吃了什么东西,早饭应该干稀搭配,但此刻也只能随便找点饼干充饥。小周年轻胃口好,也许他另外打开了梅林罐头。隔壁房间他床头柜上,确实有两只罐头,一只牛肉、一只番茄沙司,总之都是些不利于消化的东西。总之他放了一个屁,也许他什么都没吃,饿着肚子放了一个屁。在一片肃静中,声音特别响亮。这是严重的不敬,得罪了日本宪兵。日本兵下意识吐了口唾沫,人群中发出笑声,有人用本地话悄悄在后面说:太君真讲究,吃个屁都吐核。笑声更响了,直到小周被架到公寓门外,仍未止歇。
不久就传来号叫声。叫声平息后很久,小周才被日本宪兵拖回来。
他靠墙坐在地上,浑身发抖。别人七嘴八舌,他只管反复说一句:“把我拎起来往地上摔。”
室内一时间安静下来。这些人当汉奸也不是一天两天,到现在都摸不透日本人脾气。客气起来,客气得不得了,动不动给你一个鞠躬,你都来不及回礼。可说翻脸就翻脸,你也是连害怕都来不及。
我稍微猜到点大概,那颗炸弹来得太突然,日本人多半连我们都有些怀疑。但爆炸时,这帮人一个都不少,全在301房间。十几分钟前,跟丁先生一起回家,都在房间抽烟。我把一瓶开水送到丁先生房间,给他泡好茶,递给他报纸,也跑到301,我刚坐下,没等点上香烟就地动山摇炸起来。确确实实,那帮人一个不少,全坐在一块抽烟。
门打开,两个宪兵进来,把窗户都用钉子钉上。他们走后,丁鲁小声说:“这样子对我们,早知道真不如跑到303跟丁先生一起被炸死。”
要真被炸死,你可连这么发句牢骚的机会都没有。丁鲁是丁先生乡下族侄。丁先生带他出来,既做司机又当保镖头目。丁先生一出事,他日子可就难过了。
四
封锁令下达几小时后,新的秩序形成了。宪兵队大部分退到公寓外面。大门两侧堆起沙包,装甲车停到公寓旁夹弄里。大楼背后也派了岗。公寓内部却很少看到宪兵。一阵惶恐过后,看到宪兵不加过问,有人便开始活动。
什么叫乌合之众,平时看不出。到这会儿你看丁鲁那帮人,进进出出上蹿下跳,一个个满头大汗,倒像在操办什么喜事庆典。有抓个人上来喝问的,也有到处给记者打电话的。
没多久便意识到自己也是怀疑对象(那原本显而易见),又有人忙着出头,疏通讲理。一天折腾,把力气用光,到晚上才想起,要找东西填填肚皮。大家跟着丁先生,向来不开伙仓。住公寓本来是短局,不宜携带家眷,何况这帮人多数也没有成家立业。几个人凑一块,竟无一粒存粮。本来也是惊魂未定,拿点饼干蛋糕充饥算数。
凌晨有雾,偶尔传来拖动拒马的声音,那些生铁焊造的家伙看起来就像怪兽的牙齿,横在公寓楼下。从303那头传来敲打声响,叮叮咚咚,不知他们在干什么。
审讯上午八点开始。从顶楼往下一户户拉人。我们这些追随丁先生的人也要照此顺序,逐一提审,没有特殊待遇。间或杂乱脚步声响起,此外,整个白天公寓安静得像戏园后台。
提审到三楼,已是下午。有人回来一说,原来地方在303室。昨天日里夜里各种古怪动静,全因少佐大人突发奇想,是他下令修复炸毁的房间,拿它来当审讯室。
丁鲁之后就叫我。林少佐果然是个疯子。303室修葺一新,竟然看不出爆炸痕迹。林少佐背靠窗户,坐在桌后。四月天色早暗,看不出表情。我跟他算得上熟人。多数在跟随丁先生开会场合,有一回在“六三花园”晚宴。此人有名的特立独行,藐视上官。据说某次开会突然发怒,起身拍案大骂顶头上司是“便所之扉”,形容那位少将特务机关长办事缺乏主见,像厕所门,朝哪边都能开。他从满洲被一脚踢到华中,不是没有原因的。
少佐低头看一叠卷宗,任由一侧小桌后的书记官提问:姓名、年龄、职业、与被害人关系、爆炸发生时人在何处。我自然出之以公事公办的态度,此刻也不必亟亟乎拉交情。书记兼当翻译,他一边记录我的回答,一边大声用日语翻译。其实林少佐晓得我能说日本话。他也能说中国话。
“马先生,你是丁先生最信任的部下,在案件调查中你要大力协助。”林少佐突然抬头说这么一句。他突然说起中国话,我脑子一下子转不过弯来。
“皇军可以依靠的人实在太少了。”
我点点头,却意识到想要赞同的原本是前一句话。
“这些人都不老实,”他用手指敲敲桌上那叠记录,“说谎成性,毫无意义。难道皇军不了解他们?难道皇军不知道他们原来都是‘蓝衣社’和‘CC团’的人?有些人甚至是转向的共产党。既然投奔大东亚共荣圈,就要老老实实。这个蔡德金,从前在租界报纸上写过反对大日本帝国的文章,有人告诉我们,这两天他在房间里说了不少话,我们上午问他,为什么不肯承认?”
“少佐,人说了什么,未必就是做了什么,人做了什么,未必就会说什么。”
“马先生,你认为他没做什么。那你是要为他担保么?”
我连忙摇摇头。
“那么,马先生,你说谁在做什么,谁没有做什么,你所说的做什么,到底是指做什么?”
“就是说——朝丁先生扔炸弹。”
天色渐暗,有人打开一盏灯,强光照到我脸上。如果没有电灯,审讯就会在晚饭前停下来吧?爆炸发生后,我第一次感觉到了饥饿。
我忽然想明白了,为什么日本人要把我们也列入嫌疑名单。因为——那颗炸弹不是扔向丁先生,而是事先就放到了房间里。
那其实是显而易见的。要混进公寓,跑到303门口,朝丁先生房间扔出那颗炸弹,鬼才办得到,或者隐身人。301室在楼梯口,丁先生把警卫人员安排在这个房间,就是要起这个作用。这个房间从不关门。保镖们拖来两只竹榻,轮班坐在门口。
从街上向窗口扔炸弹,也几乎不可能。丁先生向来小心,从不开窗。阳台上,一年四季都挂竹帘。
“是啊,海军武官府派来了陆战队爆炸专家。他们得到的结论也是这样。爆炸是精心策划的。马先生,你从南京特工总部时期起就一直追随丁先生,在人事方面相当熟悉。依你之见,无论‘蓝衣社’或者‘CC团’,他们中有没有人能设计出这样一颗炸弹,让它恰好在丁先生走进房间后爆炸?”
“我不熟悉做行动工作的部门,战争爆发后,丁先生离开特工总部,人事方面很隔膜了。”
“噢,是这样么?”
“但我可以确定,这些人当中——”我把手举起来,隔着墙朝301方向虚空画个圈,“没有一个受过炸药方面的训练。”
我们这些跟随丁先生的人,本来觉得自己大可不必担心。顶多判个公事不力,致误丁先生性命。正在新政府用人之际,也就是关几天,自然会释放。可如果炸弹是事先放到房间里,那最要怀疑的人倒正是这些人。说句老实话,我也不敢替大家担保。这辰光谁能给谁打包票?就丁先生这群贴身保镖,从前有跑马场马夫,有赌场打手,现在背上盒子炮,都算特工总部警卫大队人员。丁鲁小周,一个是丁先生八竿子打不到的亲戚,一个是政府机构失业小职员,个个都是跟丁先生混口饭,个个见钱眼开。何况老丁既做汉奸,人人得而诛之。背后头这些人心思,啥人猜得透?
好像猜得到我心思,林少佐看看手表,对我说:“马先生不要太担心。你一直追随丁先生,我们信任你。你很有头脑,‘和平运动’需要你这样的人才。我看你不如帮我做点事情。白天你就在审讯室做做记录,有什么建议随时告诉我。晚上你仍旧回自己房间睡觉。”
紧连着审讯室有个小套间,原先是个卧室。推开门,空空荡荡,只放着一只圆桌。桌上大盆内,堆满几十只牛肉煎包。我忧心忡忡,一天没吃东西,觉得这油腻腻冷包子也成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