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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棠 正文 第53章 得鹿梦鱼(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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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亭宴隔得有些?远,只听见一句“找个痛快”、一句“说你聪明”,二人表情平静,简直如同闺中密友在私语,他心中好奇,正欲走近些?,便见落薇警告一般瞥了他一眼。

    这一步到底没迈出去。

    落薇收回目光,伸手为宋枝雨拨去了耳侧的鬓发?,将声音放得更低得几近气声:“不来?问你,是因为我猜也猜得出来——当年我上御史台与?玉秋实对峙,旁人不知,你怎么?会不知?玉秋实或者宋澜去找你时,你在想什么??你是不是在想,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一能凭借一诗扬名天下,二能看我落败,你怎么?会犹豫呢?”

    她死死抓着宋枝雨的肩膀,回忆起当年?无助,恨得咬牙切齿,仍要云淡风轻地继续说:“一千二百四十一条人命!你拿这些?东西,来?跟我赌气!午夜梦回之际,你心中有愧、有悔吗?”

    宋枝雨扯着?她的手,痴痴地笑起来?:“你以为没?有我,这一千多个人就会没事吗?别傻了,苏落薇,你那好夫君想要杀人,自有千种万种手段,我不过是识时务,把?自己递过去做一把刀……”

    落薇感觉自己的唇齿在颤抖:“你是国朝公主,是他的妹妹,那些?人,难道不是你的生民?我知道你恨我,说不定还恨他——你痛恨天资、痛恨天才,这都不算错,可?你怎么?能……若早知如此,我当初便在你面前跪地磕响头,承认我不如你,也?好过来?日史书工笔,将你和?你那首词一并打入无间地狱!”

    宋枝雨听到这里,才真的愣住了,她猛地站起身来?,见叶亭宴看过来?,便抱起手中的琴,作势要砸毁,故意大声道:“我最恨你这副冠冕堂皇的模样!最恨这些苍生大义的言语!当年?甘侍郎不肯收我,说我意诚而心不正,那你呢,你如今安享荣华,又正到了哪里去?”

    叶亭宴以为二人还在就拜师一事争吵,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借此机会,宋枝雨用琴掩口?,以口?型飞快问:“来日史书工笔是什么?意思,你要为刺棠翻案?”

    落薇漠然地以口型回道:“他若知晓有人因他死而生殉,必定魂灵不安。你说错了,我不仅要为刺棠翻案,我还要将凶手重新揪出来,明明白白地告诉世人真相,我本?不想这样早叫你死的,叫你活着看见自己被唾骂的那一日,对你岂不是更残忍?”

    她口?中言语冷硬,然而方才情绪激动,眼中已微微泛红。宋枝雨不是蠢人,听得出她的意思——她们虽有龃龉,但她真心不愿她写过那首《哀金天》。

    她怔然地丢开了手中的琴,像是情绪崩溃一般忽地抱住了落薇,叶亭宴吓了一跳,本?以为她要对落薇不利,下意识地就要拔剑,落薇却伸手对他比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他瞧着?宋枝雨在落薇耳边说了句什么?,随后落薇遽然变色,失声道:“你说什么??”

    宋枝雨一把捂住她的嘴,又说了一句,落薇依旧情绪激动,问:“在哪里?”

    听完之后,她竟再不愿与宋枝雨言语,也?不顾他与?朱雀,拂袖便走,走了几步才停下,先说了一句“我不会谢你”,又说一句“来世你若还是这个脾气,怕是仍与?我做不了朋友”。

    宋枝雨冷笑一声,却落了一滴泪下来:“谁要与你做朋友?”

    叶亭宴本想跟着落薇一同离去,可?宋澜交待的事尚未做完,他也?只好遣了几个朱雀卫护送落薇回宫,自己则留了下来。

    有人端来了御赐的鸩酒,搁在了断弦的琴边。

    黄金雕琢的酒壶上镶了许多颗宝石,叫人看不出这是致命的毒物,只觉华美非常,当是一壶美酒,宋枝雨目光扫过,笑问道:“传言最初的鸩酒是鸩羽所制,剧毒无比,饮下五脏俱裂、惨痛异常,不知如今陛下赏下来?的酒还有没有这样的毒性?”

    知晓他还有话要问,众人依旧不敢上前,甚至退出了公主府的小园,叶亭宴提起酒壶来?倒了一杯,淡淡道:“鸩鸟难寻,如今不过是借个名字罢了。”

    宋枝雨挑眉,唇角不自然地**了一下:“真的么?,我却是不信的。”

    叶亭宴倒完了酒,握在手中不肯递给她,犹豫良久,终于?开口?,缓缓道:“宁乐,我问你一句,倘若宋澜没有以你的母亲为要挟,你还会写那首《哀金天?》吗?”

    他口?中唤的是“宁乐”,又坦**地直呼“宋澜”,一时叫宋枝雨怔了一怔:“你说什么?”

    叶亭宴把?玩着?手中的鎏金酒杯,没?有抬眼:“知趣知趣——你母亲加封太妃时,号不就是‘知安’么?你虽争强好胜了些?,却不爱管那些?闲杂之事,我再问你一遍,若他没有以你母亲为逼迫,你还会写那首诗吗?”

    “这几年?,你闭门不出,连皇后亲自下帖的荷花小宴都辞去,其实不是你不愿,而是他变相的软禁罢?我真的很想知道,他们这样不放心你,当年?为什么?会叫你知道,你既生悔意,又何必死不承认?”

    他一口气将这话问完了,却半晌没?有听到答复,不由抬头,却诧异地发?现?宋枝雨已然满口?是血,吐得那斑驳琴上污秽一片。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中没有递出去的酒杯,终于?想清楚了方才那不肯离去的内侍的来?意。

    他是为她来送毒的!

    宋枝雨惧怕皇室的“鸩酒”,故而遣自己的内侍送来了一枚不叫她那么?痛苦的毒药,在她说完“我却不信”的时候,便将它咬破,毒性已发?。

    他终于?变色,匆匆上前去,扶住她的肩膀,沉声唤道:“宁乐!”

    宋枝雨死死抓着?他的手,好不容易才缓了一口?气,不可?置信地道:“你是……你是谁?皇、皇兄?”

    叶亭宴伸手捏着她的喉咙,飞快地在她后心一击,想要将她咽下去的毒逼出来?,却无济于?事,他有些?茫然地抱着?她,低语道:“你为何服毒?我今日早已换了宋澜的毒药,将此事栽赃给你,也不过是为了将你从公主府救出去而已——当年?我送烧桐给你时,你说真想亲自到许州跟着正守先生学琴,弃了这公主身份也无妨,还有你母亲……”

    “哈哈哈哈哈,”听了他的话,宋枝雨终于想明白,她怔了片刻,艰难地笑起来?,口?中的血随着?言语越积越多,染红了他的袖口?,“连苏絮都知道,背着那一千二百四十一条人命,我是活不下去的——二哥……二哥!你不是回来?报仇的吗,你怎么?还是这样心软啊!”

    她的气息越来?越弱,连眼神都开始涣散,叶亭宴终于端不住那鎏金酒杯,手一抖,就将它打翻在了一侧的池塘当中:“你到底是我的血亲——”

    “别傻了,是我们从前不懂啊,生在皇家,所谓棠棣之华……只有你一个人当真而已,”宋枝雨连连摇头,忽地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瞪大眼睛、颠三倒四地道,“二哥……我交给了苏絮,你知不知道,苏絮她早就知道了,她没有、没有……”

    远山传来?铮然一声琴响,不知是否此处不如宫中温暖的缘故,池塘中的荷花都还没?有开,风吹过沉重的花苞,将它吹得四处摇摆。

    她气息已失,遗憾地垂了手,最终还是没有说完想说的话。

    你想告诉我什么呢?

    叶亭宴失魂落魄地从公主的园中走出,守候多时的朱雀卫也?没?有再问,进门去处理公主的尸体,只有元鸣见他神情不对,跟着?他跳上了马车。

    “公子,计划可有不妥之处?”

    没?有回答,元鸣抬头,瞧见叶亭宴正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方才宋枝雨的血只溅到了他的衣袖上,这双手一滴血都没?有染。

    然而叶亭宴深深垂头,怔然瞧着?,越瞧越是触目惊心——苍白的双手,血色很淡,它那么?修长美丽,握过国之重器、握过心上人的手,染了亲人手心的冷汗,仍旧显得很干净。

    只有他顺着?掌心纵横交错的纹路和涔涔流淌着?鲜血的青筋,看出了潜藏其下的阴诡颜色。

    有声音自东山之上传回来?,说“这如何还能称‘道’”,说“我不为,是因我不屑”。

    话语交织,纷乱一片,他闭上眼睛企图静心,却在黑暗中看见宋澜握着短剑刺进他的胸口?,画面倏忽一转,手中的剑又变为朱笔,他握着?那笔,在卷宗上缓缓地写下一行字——宫人供述宁乐公主宋枝雨为皇后遇刺祸首,臣举证良毕。

    元鸣见他久久不答话,心中不免一凛,正欲再问,却听叶亭宴自言自语道:“是了,我同他,也是没有什么分别的……”

    他倚着?马车内壁,想起逯恒,想起林召,纵然他上书保全了林氏三族,可?这其中折损,又岂是能够算尽的?

    随后他想起暗无天日的狱中一月,想起被摧毁的半生,恨意与?茫然交织,一时无从落笔。

    最后一切声音陡然消失,恍然中他似乎回到了当年被叶三带着?的死士拼死从内宫救出来?的时候,那时他就是这样倚在马车的车壁上,遍体鳞伤、双目失明,车从人声鼎沸处过,他听见有人在外齐颂一首诗,每一个字他都听在耳中,就是不能理解它们是什么意思。

    哀金天?,幽冥杳杳出青兕,招魂直上碧霄间。

    你们为谁招魂?送谁去往碧霄云间??

    靖和?四年?,端午前日,宁乐长公主宋枝雨病逝府中,秘不发?丧,秋时方闻死讯。

    公主少即嗜文,性情张扬,后不知为何闭门谢客、一生未嫁,世人猜测,或许是因为她一生中最闻名的一首诗酿出了流血惨案,公主过于?自责,最后才郁郁而终。

    只是这些?猜测最终都如浮云般流散,湮灭为了史书上一个简短的“薨”字。

    *

    天?狩三年?,除夕方过,元月仍是凄冷,疏星淡月。

    皇帝的病已经缱绻了一月有余,太医院院首连老师父都请了回来?,仍不见几分起色。

    上元前一日,宋泠领诸皇子皇女侍疾时,提请罢了今年?的汴河大祭,改为祈福礼。

    宰辅出言反对,称礼不可?废。

    皇帝斟酌再三,还是执意要皇太子代行大祭,其意众人皆知——皇帝已经接受了自己的衰老,以及将要死亡的事实,开始为新皇登基造势了。

    宋泠加礼服后重来拜别,御驾从乾方殿蜿蜒而去,宋枝雨随着?众人下跪,山呼“千岁”。

    她并无多少意外,宋泠十二岁便加封了皇太子,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不仅有美誉、有民心,还颇为照拂兄弟姐妹,内廷之中都无人生过同他夺嫡的念头。

    只有储妃讨厌了些?——苏落薇同她自小认识,是她在皇庭中鲜少遇见的、不肯让着自己的世家女,后来?甘侍郎入宫,她们二人比文墨比书艺,最后她败下阵来?,与?她结了梁子。

    不过说起来?,这些梁子都是小儿女好胜心罢了,宋枝雨在府中写字时,还恨恨地想,落薇应该能做个不错的皇后,而她定然没?有如同皇后一般风光的机会,只能白白认下甘侍郎的选择。

    想来真是不甘心啊。

    宋泠出宫之后,宰辅携政事堂几位老大人来拜上元安康,随后相继出宫,皇帝病着?,上元家宴办不成,诸位皇子皇女便也被遣出了宫。

    临走之前,皇帝的精神好不容易好了些?,倚在床榻前对大家和颜悦色道,正是年?来?佳节,何必拘在宫中?

    最后只有尚未立府的六皇子和?七皇子执意留了下来?。

    宋枝雨本?也?想留下来?,皇帝却对她笑道:“朕记得宁乐上元时最爱猜灯谜,去岁将瓦阑街的灯谜都摘尽了,今年?也?要不负众望才是。”

    她乘轿出宫前,去燃烛楼上了一炷香。

    她本?意只是上一炷香,谁料跪在满堂牌位之前,竟悲从中来——爹爹慈爱,怎会天?不假年?,倘若神佛能够叫她以身代之,她也?心甘情愿。

    哭到后来?,便昏睡了过去。

    再后来?的记忆变得很模糊,半梦半醒之间?,她似乎听见耳边传来了窸窣声响,那种声音很奇怪,像是有许多许多人,又像是只有一个人,空**的殿中有冬雪的回声,还有一丝淡淡的血腥气。

    血腥气?

    她从混沌中醒来?,茫然地看见一个内侍慌慌张张地奔到近前,口?中喊道:“皇太子遇刺了!”

    宋枝雨这才发觉自己在燃烛楼空旷的一层殿中睡着?了,全无公主体面,趴在冰凉的地面上,鬓发?散乱。

    刺棠案后足有一月,她都活在那种懵懂和?模糊之中,汴都险生叛乱、宋澜登基、落薇封后、刺棠案祸首被查——五弟为夺嫡勾结凶手杀了二哥,世上怎么?会有这样荒谬的事?她不敢信、不愿信,反反复复地在府中弹一首《棠棣之华》。

    与?此同时,那种奇怪的声音在她噩梦中频频出现,后来?她一闭上眼睛就能回忆起上元当夜空空****的燃烛楼,她枯坐在地面上,听见窸窣声响,想了许久终于想明白——当夜她趴在地面上,听见的是地下传来的声响!

    可?是燃烛楼的地面之下怎么会有声响?

    宋枝雨察觉到了一些不寻常的意味,于?是在一个进宫小住的夜晚,她借口?祈福,遣散侍从,独自在燃烛楼中摸索了良久。

    不过她做梦都没?有想到,她没有找到通往地下的入口?,却撞见了单手染血的宋澜。

    彼时她刚刚寻到燃烛楼后院那片被围挡修缮的地方,宋澜便如同鬼魅一般出现?在了她的面前——他登基以来?,宋枝雨去拜见过许多次,但她从未在自己向来低眉顺眼的六弟脸上,看见这种意味深长、冷漠玩味的神情。

    风声一闪而过,她确信自己闻见了那种熟悉的血腥气,还听见了微不可?闻的哀嚎声。

    有侍卫上来?抓住了她的胳膊,宋枝雨在巨大的恐惧中,听见宋澜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皇姐,这可?怎么?办好呢?”

    宋枝雨咬破了舌头,口?中弥漫一片血腥气:“这是什么?地方,你……你……”

    宋澜置若罔闻,皱着?眉想了半天?,终于?很高兴地开口道:“对了,皇姐,你还有个母亲在宫里是不是?朕登基时还给了她尊位,知安太妃——知遇而安,皇姐也?应该如同母亲一般,知趣才是。”

    宋枝雨迟钝地意识到他的意思,一时之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道:“我、我什么都没看见!”

    宋澜依旧不在意她说了什么?,只是喃喃自语:“如今杀你的话,好像不太好动手……哎呀,对了,皇姐,你是不是很会写诗,朕突然想到了一个好玩的主意。”

    他微笑着?抬起头来:“皇姐好似还与?阿姐不对付,更好了,你说你什么?都没?看见,那就为朕写一首诗来?证明罢。”

    宋枝雨不是不知道宋澜的用意——此诗一出,流血无数,他是要将她同自己逼上同一条船。

    然而她也?没?有别的办法,诗成之后宋澜遣人将她送回公主府中,形同幽禁,她知道,迟早有一天?,宋澜会寻个理由要了她的性命。

    好在那时她甘心赴死,大概不会牵连母妃了。

    闭锁公主府后,宋枝雨养了许多内侍,所幸宋澜千头万绪,一时顾不到她。

    舒康来?过,她拒之不见,落薇送的帖子,也被她丢进了手边的小池塘。

    等到宋澜起念杀她的时候,她或许能换来一个面见故人的机会。

    但愿她所知晓的事情对故人有用。

    宋枝雨虽然要强,可?众人不知,她其实比舒康还要怕痛,提心吊胆地等了这么?久,咬破牙齿间?的毒药时,她竟还平静地安慰了自己一句,没?关?系,好歹与?宋澜赏赐的鸩酒相比,没?有那么?痛苦。

    那时她还想不到,二哥能够死而复生,甚至轻易窥破了她的为难——这里她又想起苏落薇来?,此人心中虽然生了从前没有的八百关?窍,还是那样单纯,执着?地认为做错了事情就要付出代价,哪怕被逼到最痛之处,恶念毕竟由心滋生,不是推脱的借口?。

    想到这里又觉得可?笑,其实她内心深处才是同她一样的想法,半世相对,没?想到临死之前,竟将仇敌悟成知己。

    还有二哥,你怎么?还是这样心软,你难道忘记了那首诗吗?

    ——咸阳道中送君去,一去渺茫一千年?。

    千万年?后,天?人若有情,可还能相见?

    愿那时兰草不衰,水中再无相祭的白练。

    *

    张素无推开琼华殿沉重的桐木门,将公主的死讯告诉了皇后。

    皇后坐在桌前,正在擦拭手中一枚去锋的箭。

    他看见皇后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喃喃自语,唇角带笑,却有泪倏忽划过,撞碎了她的伪装:“梦为鸟而厉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1],我究竟是谁、是好是坏,连自己都想不明白。”

    张素无听不懂这句话,却猛地听见皇后折断了手中的箭,苦笑一声:“这仇,怎么?越报越多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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