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要走?”
“是。”
“为什么?”
一成不变的问和答,从前素云就会到此为止,低着头倔强地咬牙。
可这一次她起了身,走到洞府深处,回转时手里多了一只托盘,里面有一只盛满红泥的小碗,再就是几枚铜钱。
红泥是那种暗赭色,带淡淡血腥气,似乎是用谁的鲜血浸过。
素云抬起手来,捏起很小一簇,很缓慢撒到一枚铜钱上。
铜钱上立刻便生出了红锈,那红泥便好似鬼魂,附身在铜钱,最后形状确定,看着像谁吐出的一道叹息,不无怨毒。
“如果你以后对这个女人厌倦,可以学我的法子,把这些铜钱放出去。”素云面无表情,又接着做了几只铜钱:“你记着自己是不能久离这个洞府的。”
“我在问你,为什么一定要走。”
素云沉默片刻,将枚铜钱托在手心,给他看:“你看见这道红锈了么?”
“废话。”
“我生前有未竟之事,这件事就是我的执念。而这执念如今爬满了我的心,就像这枚铜钱上的锈,与日俱增,终有一日,是要把我的心完全包覆。”
赤练不语,将那枚铜钱接过来,看了许久许久。
“我记得我是买了你,契约是生生世世。”
口气已经松动。
素云狂喜:“你可以取走我的一魂一魄,作为代价,或者别的任何东西,只要你放我走。”
赤练眸里绿光森然,将一只手按到了她头顶。
就在这时洞里掠过一道腥风,有道赭红色的烟雾穿越洞口,落在赤练脚跟,很快聚形,变成了一件赭红色的长袍,正是赤练常穿的那件。
素云低头,看见长袍上面有道裂口,从衣领一直贯穿到衣摆,不禁骇然:“有人居然破了你的蛇蜕,是谁,不要紧吧?”语气不乏关切。
赤练眯了眯眼,将口叹息生生咽回,同时也将手掌从她头顶撤下。
“你走吧。”
无有感情的三个字。
“你不要代价了么?为什么?”
“因为你方才那句话。”
赤练答道,将掌翻覆,一记便将她劈出了洞口。
“你再这么盯着我看,信不信我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侯尚书府上客房,半夏恶声恶气,第八百次甩给迟雪白眼。
迟雪赶紧垂下头,掏出他那本破书,食指沾唾沫开始哗啦啦地翻,然后很激动地拿给半夏看:“你看你看,按照书上说的,你很可能就是我们族人。”
半夏勾头,瞧了那破书一眼,又是一记白眼送到:“很好,你这本果然是天书,上头字我一个不认得,你继续忽悠。”
“不认识没关系,我说给你听。”迟雪继续激动,拿指头一个个戳着破书上面的字:“我们族向来有个奇妙的平衡,那就是族群永远只有九十九人,如果族里有人故去,又没有新生儿补充,那就是到了外人补充的时机。”
“是么?”
“先前乌叔叔出去猎灵,已经三年没有音讯,应该是已经不在了。所以现在族里,包括雅禁在内,一共就只有九十八个人了。”
“是么?”
“所以你就是那第九十九个!”
半夏大笑:“如果你知道我从哪里来,你就不会这么想了。”
“你从哪里来并不重要。”迟雪突然放低声线,有了那么一点神棍的意味:“重要的是你到底是谁,身上有没有我们族群的特质。”
“你们族群有啥特质?”
“我们族群都是天生的猎灵者。”
半夏沉默了。
天生的阴阳眼;遭遇危急的时候,身体能够释放异能震退邪灵;能够感应邪灵的所在;还有就是不久之前,自己居然能够念动那个咒语,让凤仪显像。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来自先天,未曾经过任何训练。
难道说,自己穿越时空,就是为了来到大宋,寻找这所谓的宿命?
心念至此她抿了抿唇,问了一个绝对带半氏标签的问题。
“那做你们族人,我有什么好处?”
月夜,秋风渐紧,宣夜溶在夜色,越走越急。
之前他跟半夏和迟雪撒谎,说自己恢复起码需要一天一夜,他们便信了,在房里有问有答地说着话,等他恢复。
说实在的,到目前为止,他也只恢复了七八成,走路时候关节仍然发硬,呼吸急促时候胸口更是生疼。
可是没办法,如果自己恢复,那个天杀的幽篁铁定也会恢复,铁定又会横插出来坏事。
所以时间紧迫,他在赶路,寻找自己下的那个印记,走了几乎一夜。
最后目的地到达,郊外管茅山,不用印记指引,他都能嗅到空气里面那股腥湿邪恶的味道。
蛇妖必定在这里,不出方圆一里。
“他来了。”
几乎同一时刻,赤练已经有所感应,手里杯盏微颤。
凤仪这时躺在他塌下,身上盖着一张狐皮,闻言睁大了眼,不无希冀。
赤练于是弯下腰,看着她:“你也盼着有人来救你对么?你也盼着离开这里,对不对?”
凤仪与他对视,并不畏惧,用力点了点头。
“作为情人,我哪里不合格?是不够俊美,不够体贴,还是让你不够快活?”
有那么一瞬,凤仪有些失神。
作为情人,他的确合格,有一张俊美无匹带阴郁气质的脸,身材修长,而且在那眼温泉……,他给她的那场性事,真的是无比欢快尽兴为平生仅见。
“没有一个女人,会喜欢被强掳强要。”
终于,她找到了拒绝的理由。
“除了强掳强要,我还有哪里不配做一个情人?”赤练将腰弯得更低。
凤仪抿了抿唇。
“还有就是……,我是一条蛇,一条该死的蛇,对不对?”赤练道,语声邪恶凄怆。
凤仪没有回答。因为赤练伸出了手,握住她优美的颈项,轻轻一声,就已经把她呼吸扭断。
“欢迎阁下光临。”
做完这件事之后他举杯,朝刚刚到达洞门的宣夜遥遥一敬:“可惜,你救不到你想救的人了。”
宣夜没有想到,这个蛇妖根本不需要寻找,而是坐在灯火通明的洞府中央,手执一只琉璃杯,毫不畏惧地朝他遥敬。
“第二次见面,自我介绍,我叫做赤练。”
“我叫宣夜。”宣夜将手搭上刀柄。
“她已经死了。”赤练将手指指地上凤仪。
“那你也该去了。”
宣夜素来少话,弯指,拔刀,凝气……,动作一气呵成。
“我是该去了。”赤练跟着重复,将手一扬,洞里灯火顿时全灭:“但是……,你也要作陪。”
宣夜连忙屏息,将月莹抛去,照在洞顶。
还是晚了,赤练已经消失,原先华丽的洞府顷刻已是面目全非,遍地都是嶙峋的乱石。
月莹的光亮慢慢弥散开来,宣夜抬头,隐隐看见山洞深处有两道幽微的绿光,于是急步踏了过去。
那是一道不断渗水的石墙,因为滋润,所以爬满了青苔。
在青苔上面,石墙的最上方,有一枚刻满经文的镇魂钉,钉下钉着的,是一条长长的蛇骨。
从上至下,蛇骨足有九尺长,绝对是一条骇人的大蛇。
岁月侵蚀,蛇头早已腐烂,只剩一副头骨。
可是宣夜还是看见了两抹绿光,就在那空无一物的眼窝,甚至还能察觉到那头骨微微一笑,赤练式地邪魅。
“寂寥人生……,你便来陪我作结吧……”
洞府里回荡这句,不知出处。
脚底开始有鲜血渗出,不知是谁的,无穷无尽。
山洞也开始有了变化。
月莹光华大盛,宣夜抬头,可以清楚看见洞壁开始一分分一寸寸生出花纹。
那是蛇纹,满洞气味咸腥,似乎披天盖地都铺上了新鲜剥下的蛇皮。
头顶有一滴鲜血坠落下来,冷的,坠在宣夜额顶。
那一刻宣夜有了种不祥的感觉。
似乎……,这只叫做赤练的蛇妖,不是要逃走,也不是要和他对打,而是要和他一起毁灭。
带着他,和这他妈寂寥的人生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