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丽娘闻言有些恍惚。
她是真心不想的,但她也知此事难以达成。
沉吟片刻,杜丽娘道:“想与不想并非问题所要,此事无须再提。”
说完,她缓缓闭目假做休息。
柳二夫人见状默默退出屋中。
她站在屋外透过窗纱去看屋中的杜丽娘,只见对方身形佝偻,气势全无。
其实她嫁入柳家也不过堪堪二十载,而刚成婚那日的杜丽娘与现在差别十分巨大。
她还记得成婚第二日敬茶时,心中的那份惊艳。
她的婆母确实如传言一般令人见之忘魂,倾国倾城。
可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方面上红润被苍白蜡黄取代,柔弱而纤直的脊背一日日佝偻下去。往日眸中如落了点点星光的美人儿,如今一双眼空洞浑浊得过分。
柳二夫人拧着眉,心中甚是难过。
她往日对自己这婆母多有不满,时常因其冷淡而恼火。为此,她生活里也多有抱怨,常有不平。
可今日,看着往日那样意气风发的女子,变为整天暗不见天日的白发老太,实令她颇为唏嘘。
捏了捏拳,她恍恍惚惚间,忽然觉得在里屋躺着得并非杜丽娘,而是自己。
是她,是二妹妹,也许还会是日后的玥儿。
在这个宅院里,屋檐下,在千千万万个寸方天地里湮没花期,静待衰败的女子,或许都如杜丽娘一般,柴米油盐,情分减淡,最后生生从美人蹉跎成枯骨。
思及此,柳二夫人只觉心痛难忍。
或许她该做些什么,并非经世济人,并非撼天动地。只是做一点什么,让自己不光光只能沉浸在有油盐中,洗涮里。
柳二夫人缓缓向屋中走去,其实她并不知道除了打点夫婿、照顾儿女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因为自她出生以来便无人教她。
他们常说女子出嫁从夫,夫去从子,千百年来都是如此。
就好似女子一生之责唯有夫婿,儿女。
她从未在任何典籍里瞧见过抛去夫与子,女人之一生还可以做些什么。
她甚至甚少在那些书本中看见女子身影,唯一所知且被世人所传唱的,是她的婆母。
一段并不是那么光彩,且充满恶意的风月故事。
她时常想,为何女子一生永远要与夫或子牵扯在一起?若不是个烈女贤娘,便要被安排一段风月故事,这故事中,总要有一英俊男子,或薄情,或寡意。
也不知为何,这天下人好似默认了,接受了,不可反抗地认为女子不该孤单单出现在一段故事里。
想到这儿,柳二夫人忍不住轻轻啊了一声。
原本她不解杜丽娘为何如此执着于不合葬一事,今日倒是想得明白了。
或许杜丽娘对于柳梦梅也并非有什么深仇大恨,她的婆母应当只是想图个清净罢了。
生时难以做到的,妄想死后达成。
这一刻,柳二夫人忽感心痛。
她与她与她,所求不过如此。
呆愣愣坐在床榻上,柳二夫人忽然就觉得合葬一事令她无比难受。她甚至比杜丽娘还不能忍受死后合棺,公婆二人一起埋葬在地底。
只如此想着,她就觉满心烦躁,好似生生世世都被困在一方天地,不得自由。
柳二进门时,就见自家夫人坐在床榻上出神,面色说不上好看,满腹愁容的模样。
“你又怎的了?”
方安抚过爹娘,柳二累得头痛欲裂。
“梁大人那长子是有些痴的,不过让他抄写几个大字,那近乎我高的孩子便坐在地上呜哇大哭,闹得我说亦不是,哄亦不是。”
“若不是城中属实找不到先生,这差事也不会落到我身上来。”
“这活计你便推了吧,怪累人的。”
柳二夫人将思绪从杜丽娘身上剥离,转头看向自己的夫婿。
“推不得,推不得。当初是我自告奋勇去找这差事,如今推了算作怎么一回事?”
柳二坐在一旁唉声叹气:“官场事忙,哪儿想回了家中,还要劝慰小性儿的高堂。”
他甚是疲惫,心中的闷与苦却是无人可说。
男儿顶天立地,是万万不能说一句累和难的,他连家中衣食用度都承担不起,如何将这些细微末节的烦心小事倾诉启齿?
“哎,虽说如今赚了点银钱,但我这脸面在同僚面前是真真丢得没了。”
那痴儿顽劣,还要他轻声细语捧着供着,今日梁大人瞧他那神色……
柳二在心底叹息一声,硬生生将腹中牢骚压了下去。
“你且说说,可是有什么不顺心的?我瞧你面色不好,心事重重似的。”
“无事。”
“你且说吧,让你如此烦心必不是你能解决之事,不若说与我听听。”
“你今日疲累,算了吧。”
“说吧,日后怕都要这般疲了。”
柳二斜斜倚在床榻上,闭目半是休息,半是听夫人交代家中琐事。他本以为不过是银钱拮据一类抱怨,却不想她提起了父母合葬之事。
“你问此做什么?”
他现在一听合葬二字,便觉一人两个脑袋大。
“我瞧母亲并不想……”
“哪里是什么想不想的事?这世上不想的事多了去,如何都能依着你的性子来?”
柳二疲累一天,再听这无理取闹之言,不由有些按捺不住心中怒火。
“母亲不过是一时同父亲拌了嘴,这合葬之言也是气话,你就不要在当中搅这浑水了。”
“如何是我搅浑水?这分明是你在逃避。母亲不想与父亲合葬,你无视母亲所需,你忽略她,装作听不见她的话语,看不懂她的诉求,不怜惜她的苦处。”
“你只是硬生生往母亲身上套一个无理取闹之名,你不在意她如何想,为何说出此话。你只为自己轻省,你装作看不见,装作听不到,借此让母亲自知无趣,让母亲退缩,逼母亲放弃她的一切诉求。”
“这么多年来,你们就是如此忽视她,不承认她,从不正视她。”
“你们一步步,一点点蚕食母亲的心,瓦解她发出需求的信心。”
“你们任由她一人在黑暗中哭泣,任由她在溺毙在沉默的绝望里。”
“到如今,你们还在用这样卑劣的法子抹杀母亲,你当真是……”
一次次忽视,一次次视而不见,一次次问而不答,不仅仅充斥在母亲的整个生活里,也贯穿了她的生命力。
他们假装听不见,假装看不见,让你在一次次询问中失去耐心,失去希望,失去期盼。到最后她们绝望了,放弃了,却还要听他们说一句你不曾问过,不曾求过,不曾告诉过。
这一次,她不想让任何人再忽视母亲的一切需求。
她,定要他正视这问题,哪怕最后不能达成所愿。
柳二夫人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听柳二大呵一声:“够了。”
“我的确不知母亲心思,可我要如何知?你可知他二人不合葬是个什么意思?不入祖坟母亲便不是柳家人,你让她做孤魂野鬼不成?”
“再则天下人皆知父亲母亲恩爱一生,有三世姻缘,日后他二人不合葬,世人只会怪在柳家后人身上。”
“我的前程不重要,坤儿呢?玥儿呢?”
“便说我们一家子这声名都不要了,也可背负个不孝之名,可母亲不入祖坟又要葬于何处?”
“先前的梅花庵不成?”
“那处是南安太守居住之处,被外祖父改为梅花庵后,现在也早已变为他人所有,这处地界我们如何将之得来?”
“是买亦或是日后偷偷将母亲葬入?那又要如何祭拜?”
“你们内宅妇人日日只说不想,不能,不愿,却从来不说该如何,该怎样。”
“既你真有孝顺之心,你倒是真真拿出个万全的章程,让我去做!”
“不然就别在此张口胡言,异想天开。”
柳二说完,一甩袖子大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