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二夫人眉心也带着郁色,不知该如何回答。
为何?
她亦不知。
天下也无人知。
她只知命运不公,世道不公。
她只知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只找苦命人。
她只知何为屋漏偏逢连夜雨,何为船迟又遇打头风。
除了道一句命不好,她又能说出个什么?
柳二夫人紧紧抓着衣襟,一时无言。
原本晴朗的天色好似也随着她的心情变得晦暗,沉闷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两人站在街头,面色都是出奇的茫然。
原本觉着自己已经想开了、认命了的柳二夫人,忽然又不确定了。人生变数太大,若对未知放手,是不是那份缥缈更无法触碰?
若她放手,事情是否只会滑向更糟的境况?
她……
扭头看向麻木落泪的二妹妹,柳二夫人只觉自己比她更为失落。
未见到她于泥潭中脱困,就好似她自己忽而跌落深渊一般,无力、惶惑。
二人眼中满是对命运的畏惧和迷茫。
柳二夫人沉沉叹出一口气,整个人瞧着瞬间委顿了许多。她突然觉得很是疲累,可分明她早上出门时,还觉得雀跃万分、未来可期。
身上的旧衣好似对她的嘲弄,嘲弄她对命运不敬,嘲弄她过于天真,以想要逃脱命运的裹挟。
晃****向后退了几步,柳二夫人看着朱红大门,四肢发软。
她冷不丁踉跄,却是被身旁的柳家二女一把拉住。
“二嫂嫂如何?”
柳二夫人呆呆摇头,却听柳家二女道:“我要去苏杭。”
“苏杭?”
柳家二女点头:“嫂嫂,你瞧。”
她指着方才马车驶出的街头,神色淡漠:“这条路,你兄嫂走得,我应当也可走得。”
“我等得太久了,我渴望太久了。”
先前她怕,她软弱,不敢让自己踏出那一步。可后来她说服自己,让自己踏出自我束缚的牢笼。
人一旦说服了自己,生了野心,便再难忍受孤独,再难安于现状。
“我可以向以前那样自怨自艾,也可以回到家中撒泼打滚。”
“可那都是无用的。”
柳家二女死死咬紧牙关,两腮鼓起:“往日我试过了,无用的。”
“自怨自艾不能让我家中由贫转富,撒泼打滚不能让江子良浪子回头,让珊儿茁壮成长。”
“嫂嫂,人唯自渡。”
柳家二女眼中含泪,缓缓勾起唇角:“常言道靠山山倒,靠人人跑,这世上唯有自己靠得住。”
“我不知苏杭在何处,可我有手有脚,有嘴有脑。”
“只要我想,我如何去不得?”
“只要我想,我一定可去得。”
“便是死,我也定要死在苏杭。”
柳二夫人怔怔看着柳家二女,好似人生头一次看清她这个姑子一般。她印象中,对方永远都是邋邋遢遢模样,人浑浑噩噩的,一双眼永远带着愤恨和狡诈,贪婪与讥诮。
可今日的她站在街头,一双眼却是炯炯有神,清净无垢。
“我今生已经如此,可我不能让珊儿她们也如此。”
她再耽误不得了。
“我今日便寻人问苏杭的路如何走,便是我一路乞讨也……”
“不必了……”
柳二夫人看着柳家二女,喃喃道:“你不必再去苏杭寻找生计了。”
她看着面容比自己还显得有几分苍老的姑子,忽然涌上一阵心疼。
方才佝偻的腰杆渐渐挺直,脑中烦乱沉郁的思绪全部散去。柳二夫人拉住柳家二女手臂,愈发用力。
“苏杭你都去得,那般苦你都吃得,还怕什么江子良呢?”
“你既都生了必死的决心,怎的江子良还能逼死你不成?你就在此处,用着这股子劲头将日子好生过起来。”
“你的母亲在,兄长在,嫂嫂在,不过一个江子良,咱们如何怕得?”
“一个江子良,会比你孤身一人带着孩子去他乡更艰难?”
“你不怕日子苦,不怨不恨,你生了万般勇气,下了必死决心,怎的还不能反制一个江子良?”
“嫂嫂知晓,过了今日,你定不会再被他拖累,嫂嫂信你,嫂嫂也会帮你。”
柳家二女愣怔怔瞪着大眼,面上缓缓展露出一个欢欣笑容。
是啊,是了!
她都抱着必死之心去他乡乞讨过活,这般勇气都生了,她难道还会怕一个江子良不成?
“嫂嫂。”
“嫂嫂!”
柳家二女站在街头又哭又笑,狠狠拍着大腿。
“嫂嫂你看,天地不仁,可天地也无慈无悲。”
“是苦是甜,是绝路是生途,端看咱们如何想了。”
柳家二女仰天大笑,双手拍得啪啪作响。
“带着孩儿孤身去他乡我都不怕,我会怕一个江子良?嫂嫂啊嫂嫂……”
“他,也并非如何骇人啊。”
她们同床共枕多年,她很是了解对方。一个江子良可要比去苏杭讨生活好拿捏得多。
柳家二女抹了抹眼泪,又掸了掸衣衫上的褶皱,将胸膛狠狠挺起。
“嫂嫂,你说怪不怪?”
“我往日觉得江子良可恶可怕极了,可今儿啊,我突然就觉得他也没那般能耐,没那般骇人啊。”
“这日头还是好过的,再不好过,也总比我一个女子带着孩儿去陌生之地讨生活容易不是?”
她往日怎么就那么傻?他拖累自己,她就傻傻呆呆任由他拖累?
柳家二女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还带着泪,却笑得花枝乱颤。
“嫂嫂啊,不必你帮忙,我必将他制得服服帖帖。”
抬起手勾了勾鬓边碎发,柳家二女指着她嫂嫂娘家大门,笑着道:“嫂嫂回去见见爹娘,妹妹我先行一步。待母亲生辰,咱们姑嫂再会。”
说完,她便昂首挺胸往家中走去。
柳二夫人静静看着,忽然鼻尖一酸。
这泪却不是辛酸的,而是喜得。
你瞧,这生活半点子都不曾变化,半点子都不曾改变,可它又确确实实有所改变,有所不同。
柳二夫人眨着眼,杵在墙边呵呵笑了起来。
她啊,想不通,也想不明白,可她就是觉得喜庆。好端端,突突然地,这日子就变了,变得容易了,变得轻松了。
可你瞧,它好似也未曾改变啊?
柳二夫人低头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旧衣,摸了摸上头洗得发灰的痕迹,又觉着这衣衫真真好看极了。
那头顶上的阴云,也真真飘散了去。
她笑着笑着笑出了声来,见路人不住瞧自己,才略收敛了些往家中走去。
这一次,她的步履却是更为轻松,更为欢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