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凌云刚出公司,便接到卢未风打来的电话,“凌云,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
她的呼吸一下止住,可是马上又意识到,她下午才从医院出来不久,就算仍在抢救的司建宇出现不测,也不该由卢未风打电话通知她,她努力镇定下来,“阿风,什么事?”
“阿桓的父亲刚刚去世了。”
她没想到听到的还是一个死亡消息,只发得出一声“啊”,喉头哽住,便再说不出什么,接下来卢未风说了些什么,她茫然抓不住重点。
“凌云,你怎么了?”
“我……没事,阿风,我家里有些事,不能过去了,你帮我送一只花圈,”她现在实在无力安慰任何人,她更无法去面对一个死别悼亡的场面,顾不得再做些什么解释,“你好好陪一下阿桓,我回头再跟你联络。”
司凌云开车回家,她放慢车速正要驶入小区,斜刺里傅轶则的那辆大众旅行车突然横过来拦住了她,她急急刹住,惊骇之下,隔了车窗看出去,他也正毫无表情地看着她。
僵持片刻,后面已经有车不耐烦地鸣喇叭催促,她不想在家门口闹笑话给别人看,拿手机打他的号码,“轶则,把车道让开,我们到马路对面江滩说话。”
傅轶则一言不发,丢下手机,将车倒后一点,急打方向盘开走了。她将车停到路边,穿过马路走到江滩入口,江风裹挟着刺骨寒意扑面而来,她下意识裹紧外套,抬头一看傅轶则正站在高高的台阶上俯视着她,风将他穿着的长风衣下摆吹得漂浮不定,带着凌厉迫人的气势,一瞬间让她几乎止步不前。然而她清楚知道,这一场面是她根本无法回避的。她只能一步步走上去。
“轶则,有什么事?”
“这话问的有趣。你认为我像个傻子一样守在你家楼下将近两个小时等你回来是为什么呢?”
“下午在电话里我都跟你说清楚了。”
傅轶则冷笑一声,“是的,一连一个多星期完全不接我电话,突然打一个电话来跟我说分手表达得确实很清楚。”
司凌云沉默一下,“我很抱歉,也许应该有更好一点的处理方式,可是现在我真的顾不过来,对不起……”
“我不需要什么对不起。”他打断她,蓦地握住她的手,狠狠一带,她身不由己的跌进他怀里,“我从来没向女人要过解释,不过我愿意为你破一个例。”
“我不知道该解释些什么。”
两个人隔得很近,他只见她苍白的面孔没有化妆,眼睛下挂着黑眼圈,握在他手内的手指冰凉,身上还有着长时间呆在医院粘上的消毒药水味道,整个人看上去疲惫憔悴。他的心微微一软,怒气消散了一些,“你大哥现在怎么样了?”
她迟疑了一下,“他还没有彻底脱离危险。”
“别着急,现在医学昌明,一定会有办法的。”
“我一直想谢谢你,如果不是你在场采取急救措施,也许他连一线生机也没有,医生也是这么说的。”
“不必客气。”他握着她的手指抬起来放到唇边吻了一下,“我知道你现在很辛苦,公事家事都压在身上。但是,你没必要一个人硬抗,你是我女朋友,我会尽力替你分担的。”
他的声音低沉柔和,气息温暖地喷在她的手指上,仿佛顺着每一个神经末梢与毛细血管悄悄蔓延到全身,一点点蚕食瓦解着她的意志。她一时之间恍惚失神地看着他,他的怀抱坚定而温暖,他凝视着她的眼睛深邃的似乎足以让她溺毙。当他的舌尖舔到她的虎口时,她骤然叫道:“不,轶则……”
“你的身体比你诚实,你明明需要我。”
她惨淡地笑,“千万别再对我放电了,轶则,我担不起。”
他停住,目光锐利地看着她:“你仍然觉得我是在跟你调情?”
“我喜欢调情,尤其是跟你调情。你是高手,让我很享受,很愿意借机忘记一切陶醉其中。可是不行,我们面对的是错误的时间,错误的人。我再没法享受这个了,真的对不起。”
“建宇兄发生这样的事,我也觉得遗憾,可是这不是你我的错。如果你介意晓岚写的那些邮件,我可以解释。”
“不,不需要。”
“你不会不知道你父亲那天在医院里让那个小秘书当场讲出所谓情书邮件的用意吧。”
“我比你更了解我父亲这个人,他自私的不可救药,未达目的不择手段。当然,他那样做,就是为了让我跟你断绝往来,切断我所有的断路。”
傅轶则这一回没有说话,她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等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带着凌冽寒意,“这么说你明知道他的心思,还是愿意顺从他的安排?”
“这是我自己的决定,跟他没关系。我不介意别人议论我,可是司家出的事情太多,如果再出姑嫂两人为一个男人争风吃醋,弄得大哥自杀的丑闻,没人承受的了。”
“所以你毫不犹豫的决定断掉这段已经成为鸡肋的关系,既可以避免成为丑闻的主角,惹来各种议论,又能让你顺利开始跟周总那边谈论进一步的合作。”他的眼神锋锐如刀的逼视着她,“你永远能刷新我对你的认识,我承认,我还是低估了你。”
她张一张嘴,想到的却是,又有什么可辩解的?就算她此时表白她根本没打算嫁给周志超,也不可能平息傅轶则的怒气。“轶则,跟你在一起,有很开心的时候,如果没什么变故,我们在一起享受快乐是可行的;可是现在我们之间的关系太复杂太尴尬了,就算自己不在乎,也得对抗各种反对的声音,那需要足够相爱才行,我们没有到那一步。这一场游戏是时候结束了。”
他猛然松开她。失去他怀抱的温度,她顿时冷的全身一紧。“司凌云,你居然也会讲出这么委婉的理由,真让我刮目相看。好吧,我接受分手。”他转过身,丢下冷冷的一句话,“我希望你永远不要为此而后悔。”
天空飘起了小雨,夹杂着细碎不易察觉的雪花,这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旋风如刀,呼啸着从司凌云耳边刮过。如此严寒的冬夜,平素热闹的江滩上再没有什么人,暗沉的江面上有一辆拖轮缓慢航行着,江对岸的巨幅霓虹灯广告醒目地印入她眼内,那份视觉上的喧器如此盛大,衬得她身边的寂静越发显得压抑而沉重。
她会后悔吗?
她不知道,但是已经发生了足够多的事情让她追悔莫及,她想她留不出空间给一个无法继续下去的恋爱了。
她不知道僵立了多久,手机响起,看一下显示,是司凌峰从加拿大打来的,她坐到台阶上,按了接听。
“姐,大哥他怎么样了?”
“别担心,他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
“哦,那就好。姐,我想回来一趟。”
“不,小峰,你就好好待在加拿大,趁着假期带小艺出去……”
一向性格温和的司凌峰打断了她的话,“姐,如果你不想让我回来,至少坦白告诉我,除了大哥,家里到底还出了什么事,严重到了什么程度?”
“没什么事啊。”
“不要总拿我当小孩子哄。小艺的爸爸前几天过来探亲,突然改了口,说我跟小艺都还小,不适合这么早订婚。”
侯主任会这么做,司凌云并不意外,她只能安慰弟弟,“我也一直是这么说的,你们确实都还小,没必要太早做决定。”
“可是他之前一直是支持我们在一起的,现在他甚至还跟小艺的妈妈商量,想把小艺转到别的学校去,分明是想把我们分开。”
她疲惫地说:“小峰,你让姐别拿你当小孩子哄,那我只能说,生活中总有让你措手不及的各种变化,没人能保证一份感情永远不发生波折。”
“姐姐,我跟小艺的问题我会想法子解决,我更关心的是家里的情况。她爸爸这个人一向很现实,很讨好我们的爸爸,他会这么做,只有一个解释,他认为我家里出的事很严重,小艺跟我在一起没有前途。我问妈妈,她也说不清楚,只会唉声叹气。请别再瞒着我了,姐姐,家里到底怎么了?”
司凌云原本并不打算把家里的情况告诉远在加拿大的弟弟,然而一想到司凌峰也许会在全然不知情的状态下受到猝不及防的打击,她决定还不如让他先做好一点心理准备。
“小峰,我不瞒你,你听好了。顶峰上市失败,损失很大,爸爸也因此接受了调查。目前公司资金困难,能不能安然度过这一关,谁也说不清。侯主任那个人一向跟红顶白,最擅长见风使舵,他这个时候反对他女儿跟你在一起,当然就是对爸爸失去了信心。”
“姐,我还是回来一趟。”
“不,小峰,你现在回来也帮不上忙,公司有爸爸跟姐姐,会支撑过去的。你马上满20岁,是大人了,要放坚强一点儿。”
“可是你在为公司拼命,我怎么能继续花家里的钱在这边若无其事的上学?”
“你现在该做的就是继续上学。不要再跟我争了,小峰,听姐姐的话,别回来,好好读书,有什么消息,我会马上告诉你。还有,好好对待小艺,但是不要逼她做决定。如果她跟你一样珍惜这段感情,就算侯主任反对,你们也能撑过来;如果撑不过来……”
电话两端同时静默,她停顿一下,决心把这个世界冷酷的一面全讲出来,“那也没什么可惜的。你要记住我说过的话,她不是你的全部,你还有父母,最重要的是,你还有我,你不可以因为失去一段经不起考验的感情就放弃掉我们。”
放下手机,司凌云已经精疲力竭,全身冻得麻木。她将手指放到嘴边呵着。根本温暖不了冰凉的指尖,更重要的是,她的心也仿佛结了冰一样,感受不到一丝暖意。
有人转身走开,有人在苦苦挣扎羁延……她做出一个分手的决定之后,又必须教会最疼爱的弟弟怎么去面对他年轻而脆弱的爱情。世间所有感情,无论是否纯真美好,在此刻都显得如此不堪一击,比她呼吸的热气还要微弱,迅速消散在冬日寒风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雪花飞舞之中,远去的拖轮在黑暗中只剩下一个隐约轮廓,汽笛声低沉而悠远地传来。她告诉自己,在这个冬夜里,在江边自虐冻一下也得适可而止,眼下这种情况,生病躺倒对她来讲都成了一种奢望。她搓着手,站起了身,慢慢向家里走去。
2007年到2008年的这个冬天在司凌云的记忆中最为漫长。从第一场让人欢呼的瑞雪,到后来经久不停的降雪成灾,接近江南的汉江市突然陷入罕见的严寒之中。比天气更冷更严峻的则是顶峰集团面临的形式。
按照司霄汉的布置,在新年的第一天,顶峰地产旗下一个位于去年涨势最为惊人的新区楼盘突然宣布降价,降幅高达惊人的50%,一时在本地业内外都掀起了轩然大|波。降价行动如愿吸引了消费者的注意,也引来了媒体的兴趣。仅仅事隔几天,本地晚报刊在醒目版面登出两名记者合写的报道,标题是触目惊心的加粗字体:《一个楼盘突然降价的背后》。
报道首先罗列了顶峰地产降价消息的另一面:令人膛目的降价50%属实,但这个楼盘只能接受一次性付款,不能办理任何银行的按揭;就算在如此巨大的降幅面前,购房者态度不明朗,围观远远多于出手;业内人士和新区其他开发商保持谨慎观望态度,无人表示会跟进。而记者的调查显示,这个地块的土地权几经抵押转让,权属不清,且牵扯进两起官司里;某律师主动联络记者,指出其中一期兼并官司开打已久,一审的判决对顶峰相当不利,顶峰面临巨额赔偿。
报道最后提到,顶峰某位离职高层员工披露,顶峰内部管理混乱,负债奇高,跟随司霄汉多年的老臣子与他反目。而顶峰近一年间轰动一时的几个大手笔商业行为都存在这样那样的疑点,有待进一步调查。
这篇报道理所当然地引起司霄汉的震怒,他将司凌云叫到办公室,指着报纸,“里面提到的所谓离职员工,分明就是李元中,只有他知道这么详细的内情。这个混账东西。”
司凌云也在看报纸的第一时间便判断出爆料人是李元中。
她在一次去医院探望司建宇时,碰到了李元中,李元中愤怒地指责司霄汉:“虎毒尚且不食子,董事长怎么对我也就算了,可是司总是他儿子,他竟然可以把他逼到自杀的份上。”
她无力自揭家丑,去对一个外人解释司建宇自杀的原因不仅仅是被父亲放逐顶峰。李元中恨恨而去,除了加紧让律师追讨报酬之外,竟然向记者大揭内幕,实在出乎她的意料。
她同时还知道,那个某律师,应该就是她昔日的男友韩启明。种种内外交困,已经没必要一一提起。
她只能漠然地说:“事已至此,知道是他又怎么样?看得出这两个记者肯定调查了相当长一段时间,这篇报道还有不少地方隐射去年不成功的上市行动,如果他们要写后续报道,没完没了继续深挖下去,那才真叫要命。”
司霄汉点点头:“我也想到这一点,所以我叫你上来。老候马上也会过来,你们一起起草律师信发给晚报社,就说报道严重不实,干扰了顶峰集团的正常经营,如果不正式道歉撤销不良影响,将起诉报社和两名记者。务必要阻止他们的进一步报道。”
“可是万一报社方面要较真,列举他们的采访都有消息来源怎么办,真打这种官司,我们没有胜算,到时候出的丑就更大了。”
“小云,你只懂法律,对公关了解太少。这篇报道最值得追究的地方就是李元中讲的那些话,我们一方面发律师信,另一方面,一定要搞定李元中。”
怎么搞定?这个问题到了嘴边,司凌云又咽了回去,不用问,司霄汉想到的也不会是什么摆得上台面的手段。李元中这次向记者爆料,可以说是激于义愤,为司建宇鸣不平,可是同时多少留了余地,显然是为他自己不走繁琐复杂的法律程序讨要到的报酬增加砝码。
“你叫闻洁打电话约他过来一趟,满足他讨要报酬的要求,让他收回他说的那些话,就此闭嘴。不要节外生枝招惹麻烦。”
她不看父亲,站起了身,“给报社的律师信让老候写就可以了。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出去了。”
然而司霄汉叫住了她,“下午同仁里项目出资合作的三方开会,商量主体工程的修改方案,你也过来。”
“房地产公司的运作跟我没关系。今天下午医院那边有个会诊,我必须过去看看。”
“建宇的母亲会打电话把会诊结果告诉我,你不用去。我知道你是想避开傅轶则,但是这次老周特意提到你,你必须在场。”
司凌云终于正视着父亲,突然问:“董事长,这个世界上有您真正关心的人吗?”
司霄汉皱眉,“什么意思?”
“您的两个前妻肯定不在名单范围内。至于现任太太,您表现的唯一好意不过是在把王军的下落告诉警方前,先把她打发去了美国。这也不是关心她,只是不想出丑闻罢了。”
司霄汉沉下脸来,“小云,不要太放肆。”
她根本不理会,继续说:“我弟弟在加拿大读书,您从来没有主动给他打过电话,从来没想起过问他的生活、学业;您的小儿子在美国,您关心他吗?我看也不会关心多少。从这点看,您倒也是很公平……”
“你到底想说什么?”
“您的大儿子现在……这么一个状况,这一个多月里,您去看他的次数屈指可数,还觉得我去看望很多余。”
“我已经给他找了国内最好的专家、教授,告诉医院不计成本抢救,让他接受最先进的治疗。”
“这就够了?您有没有过哪怕一丝后悔?”
“后悔什么?要后悔也应该是他后悔,当初他就不该不听我的话,非要娶那个女人。一个男人为这种事情想不开,传出去是笑话。你今天是存心想来气我不成?同仁里项目有多重要,你应该很清楚。”
面对如此坦然的父亲,司凌云已经没有再说下去的心情了。她一边向门口走,一边说:“好吧,我就不用问您关不关心我了,您至少现在是很关心我,我懂。我跟傅轶则已经分手,他根本不会介意在什么场合看到我,我也无所谓回不回避他。老周这么想见我吗?那好,下午我会先去医院,然后再回公司参加这个会议,如果到时候我让他扫兴了,那可不能怪我。”
“最近的CT结果显示,病人的脑细胞已经出现坏死,身体内器官有不同程度衰竭现象。”
“从影像学角度来讲,这种状态是不可逆的。”
“当然,现在下结论还早,还是可以继续进行高压氧舱治疗。”
“要经常给病人的全身做按摩,防止肌肉萎缩。”
“一定要注意防止肺部感染,每隔一小时帮他翻一次身。”
“但是你们要有心理准备。通俗地讲,他目前处于浅昏迷边缘。接近于植物人状态,恢复的可能性并不高,而且,肯定需要长期的专业护理和治疗。”
……哪怕专家们的语气再温和婉转,讲出来的也是一个严酷的宣判,司建宇的母亲顿时痛哭失声。司凌云努力保持镇定,送几位医生离开,回来时司母仍倒在沙发上继续哭泣着,她的一个侄女正劝慰着她,“姑妈,医生说的话也不见得准,他们就是喜欢把情况讲严重,把人吓个半死。我的一个邻居,早被医生说活不过三个月,到现在还不是一样活的好好的……”
司凌云的心头如同压着巨石,有透不过气来的感觉,找不到言辞可以去细细安慰别人,她只能径直走到窗边。司母的侄女显然很不满意她这个没有表情的样子,瞟她一眼,对司母小声嘀咕到:“她还在这里干什么?”
司母倒讲了句公道话,“这段时间她经常过来,帮着处理住院费用、找护工,还联系专家会诊的事情。”
这时一个护工进来说:“老太太,那个女人又来了,非要进来。”
一腔郁积的司母霍地站起身,咬牙切齿地说:“这个贱人,居然还敢过来。”
她身材粗壮的侄女也如同打了兴奋剂一般,帮腔道:“走,我们出去好好骂她一顿出气。”司凌云回头,米晓岚来探望丈夫又被挡在门外,而且马上面临一场羞辱。她委婉地说:“实在不想让她进来,叫她走就是,不要在医院里闹事。”
司母的侄女横她一眼,“这是我家的事,轮不到别人插嘴。”
她哪有心情理会,冷冷地说:“随便你们,不过大哥还在这里接受治疗,你们弄得动静太大,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她的警告多少提醒了司母,她缓缓坐下,但那个侄女却显得义愤填膺,不肯干休,“姑妈,你别管,我去撵她走。”
争吵从门外隐约传来,司凌云强迫自己将视线扫落到病床上。
司建宇面色苍白,毫无知觉地躺着,他的颈部气管切开插管,靠呼吸机维持呼吸。不管她来多少次医院,眼前这个场景,回回都让她不忍多看,眼睛如同被强光照射一般有灼痛感。
跟每一次一样,她无法坚持细看下去,只能扭头看向窗外。
外面天色阴沉,大团大团的雪花舞得仿佛无边无际,视线所到之处,迷茫一片。所有曾经看见雪花会惊喜欢呼的本地人都陷入了麻木之中,再无任何喜悦,并开始预测如此恶劣的天气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司凌云站在暖气过分充足的单人病房内,仍能感觉到那份严寒。
“你跟你爸爸说,医院的费用要交了。”司母突然没头没脑地说。
她点点头,“我明天叫会计送支票过来。”
“我侄女说她认识一个老中医,擅长治各种疑难杂症,我需要司机去接他过来。”
“我会安排司机跟您联系。”
“建宇以前的那个秘书王小姐,我已经跟她说了,让她辞掉工作过来帮着照顾建宇,由顶峰按原来的待遇给她发薪水。”
司母所说的一个通知接着另一个通知,没有任何商量的意味。到最后一条,司凌云觉得简直荒谬可笑,可是她无心与这个老太太理论什么,只简短地说:“人事不归我负责,你跟爸爸商量吧。”
司母的侄女进来,得意洋洋地汇报战果,“我把那个女人骂跑了。她居然还放狠话,说以后再也不让你见孙子了,我倒要看看,她有没有这个胆量。”
她不想再待下去,拿起了包,“我还要回公司开会,先走一步。”司凌云顶着雪花走到停车场,却发现米晓岚并没有走,正站在她的红色甲壳虫边。
“大嫂,有什么事?”
米晓岚穿着一件黑色貂皮大衣,肩头已经披了薄薄一层积雪,一双美目略微红肿紧盯着她,没有一丝温度:“你倒还叫我大嫂,刚才可是躲在里面听热闹听得很开心吧。”
“难道大嫂喜欢我在场目睹所有尴尬场面?”
米晓岚语塞,司凌云取车钥匙按遥控,拉开车门,正要上车,只听米晓岚气急败坏地叫嚷出来:“你们到底要怎么样?想逼得我也去寻死才会称心吗?”
司凌云摇头,“别拿这话来威胁我,你怎么样,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你明明早就知道你大哥有焦虑症,这种病的表现就是狂躁和抑郁情绪交替出现;你心里也清楚,是他爸爸丝毫不念父子之情,把他赶出公司,才把他逼到这一步。为什么要把一切责任推到我头上去?就因为我给轶则写过情书?宣扬我结婚前的事了,我有什么罪?”说到后来,米晓岚已经声嘶力竭。
“大嫂,我一直想请问一下,你出于什么心理,非要把那些情书保存下来,并且时时翻看。回忆一段没结果的爱情,意淫一个得不到的男人真的这么有趣吗?”
“这关你什么事,谁心里没有一点秘密?”
“有秘密没关系,保守不好就只好承担后果了。”
“你凭什么来审判我?”
“留着这个劲头跟你婆婆去理论吧,”司凌云并不为所动冷冷地说,“我没权力审判你,大嫂,可是也不要指望我安慰你。”
她坐进车内,还没有来得及系上安全带,米晓岚一把拉开车门,弯下腰来,换了一个恳求的语气,“请你告诉我,建宇……他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两人隔的距离很近,米晓岚没有化妆的面孔消瘦了许多,下巴尖削,两颊凹陷进去,头发上挂着细碎雪花,看上去楚楚可怜的样子,她到底不忍心,“大嫂,对不起,我进去探视大哥是有条件的,他母亲要求我不许跟任何人透露他的情况。我只能告诉你,他目前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情况……还算稳定。别的就不要问我了,你们的家事,我也无意过问,请照顾好冬冬。再见。”
米晓岚穿着黑色貂皮大衣站在雪地里的身影、市中心医院灰色的住院部大楼都陆续消失在后视镜里。可是医院特有的气味和灰败的情绪混杂在一起,依旧挥之不散地纠缠着司凌云,无数念头在她脑海中打着转,比车窗外纷飞的飘雪还要来得零乱,让她无法摆脱。
她回公司后,先去财务部,吩咐汪经理给医院开支票送过去,然而汪经理迟疑着,嘴唇动了动,却欲言又止。她皱眉,“怎么了?”
汪经理被留用的唯一理由是司霄汉不想在这个多事之秋让顶峰的财务状况被泄露出去,他也清楚这一点,比以前更谨小、慎微,小眼睛在镜片后紧张地闪烁了一下,终于还是小声地说:“司小姐,账上已经没有多少现金了,不要说开支票给医院,明天给员工发薪水都有困难。董事长已经吩咐,停止支付一切费用。”
她知道公司资金紧张,可是没料到已经到了现金接近枯竭的程度。医院那边每天的开销高得惊人,根本不可能停掉。她只能点点头,看看时间,马上上楼去会议室。
两个建筑设计师打来电话,他们因为下雪堵在路上,要稍迟一点过来。会议室内除了司霄汉、周绍德以外,还坐了一个在司凌云预计以外的人:周绍德的儿子周志超,他穿着与隆冬季节完全不符的米白色薄西装外套,一条印着卡通熊的绿色领带打得松松的,粉红色纹条衬衫解开了一粒纽扣,下面配一条暗绿与咖啡夹杂的格子长裤,整个人看上去花哨无比,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他正在无聊地东张西望,看到她进来,脸上顿时现出狡黠的表情。
司凌云刚与他们打招呼坐下,傅轶则带着一个人走了进来,她惊讶地发现,跟着他身后的竟是她上午才跟父亲提到的李元中。她与父亲互看一眼,发现司霄汉眉头紧皱,显然也十分意外。
傅轶则若无其事地做着介绍,“司董事长,周总,这位李元中先生是丰华集团新上任的房地产公司副总经理,主管商业地产开发,以后代表我负责跟进同仁里项目。”
连周绍德也吃惊了,“老司,这是怎么回事?”
司凌云不得不说:“能否请傅总解释一下这中间的关系。”
“同仁里项目中断时间太长,作为投资方,我们觉得有必要引进专业人士直接参与项目的运作。”
“以丰华集团副总的身份,代表纪元投资公司参与顶峰房地产项目的运作,真是一个不寻常的安排。傅总,我必须提醒你,合作协议里明确规定,不经我方同意,你们这一方是无权向任何人转让项目股份和相关权益的。”
“司小姐起草的协议,我当然看得很仔细。不,我没做任何违背协议的转让,只不过丰华的王丰先生名下也有一个投资公司,刚与鄙公司结成战略合作关系,交叉持有了部分股份。我们一致同意由李元中跟进项目,我公司律师已经准备好了相关法律文件,欢迎司小姐对这顶安排提出合理的质疑。”
司霄汉煞费苦心引进周绍德,就是为了将丰华拒之门外,但傅轶则居然用这个方法让丰华轻而易举便介入了同仁里项目,对司霄汉的打击可想而知。司凌云的心重重一沉,她不用再看父亲,也知道他的脸色必然不好看。
一片死寂中,周绍德打个哈哈,“老司,你真没说错,丰华的王总和徐总对同仁里项目确实相当看好啊。正好我对同仁里广场的设计有一些新的设想,资金充足的情况下,这里完全可以建成中部地区的地标建筑。”
傅轶则彬彬有礼地说:“李总留下来开会,我马上赶去机场出差,各位不好意思,我先走一步。”
司凌云赶了出去,“傅总,请留步。”
傅轶则转身,“司小姐还有什么指教?”
隔着空而长的走廊,他声音清冷,神态淡漠,将距离划得清楚明白,然而司凌云不得不追问:“轶则,你明知道我父亲的立场还这么做,就为了让我后悔吗?”
“你居然会对一个分了手的男人问出这么具有感情|色彩的问题,真让人意外。我给你一个正式回答:生意就是生意。说到后悔,”傅轶则嘲弄地抬下巴示意一下会议室方向,“我什么也不用做,里面那个穿得像鹦鹉的小丑,就足够让你开始后悔了。”
司凌云咽下这个羞辱,保持着镇定,“既然如此,我这边只有一个疑问。今天的晚报登出了一篇关于顶峰的报道,我们有充分的理由认为是李元中向记者提供了消息。就算你们跟丰华的合作从法律来讲是成立的,但是李元中身份特殊,曾经在顶峰工作多年,突然加入丰华,又在如此敏感的时刻向晚报提供顶峰的负面消息,我们完全有理由拒绝这个间接的合作关系。”
“那篇报道我看了,也问过李元中,他的解释是晚报记者上个月就采访了他,当时他还没有加入丰华集团。不管是我还是丰华的老板,都没必要指使他用这种方法打击顶峰。”
“但是负面影响已经造成了,这种解释没多大意思。如果傅总还想继续让李元中跟进项目,请他先把这个问题解决好再说。”
傅轶则盯着她,突然笑了,“没问题,我会让他找记者收回他讲的那些话——你要的无非就是这个吧。”
他答应得如此爽快,她反而无话可说了。
“容我恭维你一句,司小姐,你脑筋动得真快,而且比以前更会讲条件了。照这样进步下去,你会是一个让很多人头痛的对手。”
她盯着他嘴角那条她熟悉的纹路,“已经逼到签城下之盟的地步,哪里还有条件可讲?请问傅总,还有别的惊喜给我吗?”
傅轶则收敛了笑意,“全看你期待什么,害怕什么。这个世界有一条魔鬼定律,害怕的东西总会比期待的来得更快。”
他声音平和如故,可是话里透出的森然寒意让她背后一凉。
“我没有打搅你们叙旧吧。”周志超走了出来,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阴阳怪气地说。
傅轶则的视线带着嘲弄从他身上划过,眉毛一扬,“完全没有。我跟司小姐讨论一桩不算愉快的公事,不过好在司小姐通情达理,跟我达成了谅解。”他抬腕看看手表,“现在我真得赶去机场了,两位失陪。”
傅轶则进了电梯,司凌云正要回会议室,周志超却拦住了她,“别走啊,我们聊一会儿。里头多乏味没劲。”
司凌云哪有心情理会他,烦躁地说:“那你干吗要来开会。”
他打个哈欠,“这种沉闷的工作会议完全是浪费生命。不过,我要不来,我爸就要停我的信用卡了,没办法。”
“所以你特意穿的这么闹哄哄地过来。”
他哈哈大笑,“我是存心穿成这样气我家老头,顺带也让你爸爸见识一下。”
“我已经明确跟你父亲讲了,我对你没兴趣。他参与合作开发同仁里项目,做的是一门有利可图的生意。至于要把你推销给我,”司凌云冷冷地说,“投资这么点钱可远远不够。你可以不必再为这事来烦我了,现在请让开,我还有工作要做。”
周志超根本不动。只耸一耸肩,“可惜我家老头并没被你说服。另外,你爸爸可不是你这么想的。”
“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这件事很简单。项目合作是一回事,你爸爸各方面缺钱缺的厉害就是另一回事了。知道我今天开什么车过来的吗?宾利。牌照尾数777,听着耳熟吧。你爸爸的座驾,卖给我家了。我爸爸刚给他开了支票。”
司凌云一下怔住,他显然满意这个效果,故意压低声音,“放心,我是不会讲出去的,不过我决定不嫌这车老气横秋,最近就开它了。外面人看到,肯定会认为你爸爸出手阔绰,相中女婿,马上给了大手笔见面礼,不会伤及他的脸面的。”
司凌云气的哆哆嗦嗦,“你马上给我滚出去。”
周志超再度哈哈大笑,故作潇洒地向她挥手行了一个礼,“我还真想滚出去逍遥快活呢,不过这事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我这会儿可是你爸爸的座上宾,好好招待我吧,司小姐。”
司凌云等周志超走进会议室,才颓然靠到墙上,用手指使劲按住左边太阳穴那里激烈跳动的血管,试图止住突如其来的疼痛感,可是却完全无济于事。这时建筑设计院的两个设计师赶了过来,她强自镇定下来,请他们进去就座。眼见司霄汉铁青着脸只顾抽烟,完全无心尽地主之谊主持会议,司凌云只得打起精神招呼开会,迅速进入会议的主题,请设计师介绍设计方案的修改计划。
除了周绍德以外所有人都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司霄汉一只接一只地抽着烟,烟雾将他笼罩的完全看不清表情;李元中眼神飘忽,一直保持沉默,并不发表任何意见。最游离在外的当属周志超,他从头到尾都百无聊赖,一时打哈欠,一时摆弄手机,不停变换着坐姿,显然很不习惯这样一本正经地开会。
司凌云同样无法将注意力放在会议上。
她当然清楚顶峰现金短缺,财务困难。巨野股票复牌之后,股价跟她预计一样,一路急跌,几个交易日下来,基本上打回原形,顶峰当初通过二级市场买入的那部分股票已经蒸发了大半市值;房地产公司出台的降价措施招来各方猜测与媒体调查,却没能如愿收回多少资金;银行方面完全断绝了提供贷款的可能性;土地储备中心接连发函追讨积欠的土地出让金;各路供应商频繁出没于顶峰大厦,并且有越来越没有耐心的趋势……但是,她完全没有想到,看上去仍然保持乐观的司霄汉已经困难到了卖车套现的地步。而傅轶则这个出人意料的举动,无异于雪上加霜。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实在更加难以预料——想到这里,她脑海中盘桓的全是傅轶则的那句话:害怕的东西总会比期待的来得更快。
她还能期待什么?
转眼接近农历新年,顶峰集团内没有任何节日气氛,所有员工都人心惶惶,谣言再度四起。司凌云完全清楚这种状况,不过她只能视而不见,保持一个表面的不动声色。
各种公事之中,最让她揪心的还是丰华曲线参与同仁里开发项目后发生的事情。她问司霄汉,“董事长,老周以前根本没做过商业地产开发,为什么现在坚持对设计做这么大的修改?”
“门外汉第一次接触新领域都是这样的,当年我做第一个住宅项目,恨不得自己动手参与设计房型。他说他来承担修改房屋的费用。”
“修改费用只是一个方面的问题,他答应注入的资金迟迟不到位,我们可没有时间陪他玩。”
“他现在是重要出资人,不好太驳了他的面子,放心,我会催他快点定下来的。”
她点点头,递上一份文件,“这是我让人事部制定的裁员计划,您看一下。”
司霄汉看的眉头紧锁。“这样大幅度的裁员计划,最好留到春节以后执行。”
“董事长,我的意见是快刀斩乱麻,马上执行。不然我们会面临更严重的资金问题。”
“这个时候裁员,会让外界对顶峰猜测议论更多。”
“上次薪水拖了三天才发下去,各种抱怨流言已经满天飞了。关键是李元中收回了他讲的那些话。晚报社方面已经口头道歉,并承诺会处理那两个记者,我们这边不接受任何媒体采访,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有公开的报道出来,这就足够了。”
司霄汉余怒未消,“不行,一定要开除那两个记者。”
“得饶人处且饶人,没必要逼得那么狠。”
“这你就想错了,不这样做,根本就没法警告其他记者。”
“关键还是得尽快恢复顶峰的正常运营,不然总会有题材被记者注意到。”
“等开年之后,市场应该会慢慢回暖,我们只需要坚持过这一段时间就行。”他再看一眼那个裁员方案,“你让人事部门执行吧,注意尽量处理的低调一点。”
裁员本来就是敏感问题,怎么可能低调进行?不过司凌云并不打算再说什么了。她原本预料会有一场据理力争,却发现司霄汉没有以前那样固执己见,一言既出便不容任何质疑反对,倒是她越来越强硬,对什么都不肯让步。意识到这个变化,她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她点点头,正要出去,司霄汉叫住了她,“小云——”他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说,“你试着跟傅轶则沟通一下。”
尽管司霄汉的态度放的前所未有的低,她还是苦笑了,“我早试过了,他不接听我的电话,他的秘书声称他很忙,不是出差,就是在开会。董事长,不要以为你女儿有那么大魅力,可以为了公司利益左右逢源同时搞定一切。”
司霄汉默然挥了挥手,没有再说什么。
司凌云马上召集各部门经理开会,让他们分头报上名单,在正式公布之前安抚好大家的情绪。忙完这一切后,她坐下想休息片刻,但毕竟静不下心来,考虑再三,她拿起手机给高翔打了电话。“高总,有没有时间,我想跟你见面谈点事情。”
她已经做好了接受婉拒的准备,然而高翔的回答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太巧了,凌云,我私人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正准备找你出来坐坐。”
让凌云意外的是,高翔约她见面的地方叫绿门咖啡馆,位于华清街,马路对面就是发出那篇对顶峰极其不利报道的晚报社大楼。天空飘着若有若无的细碎小雪,气温极低。夜色之下的绿门咖啡馆并不起眼,外墙上没有挂任何装饰性的花哨灯箱,两扇对开的玻璃门漆成绿色格子状,大概是应和咖啡馆的名称。
她踩着积雪走进生意清淡的店内,只见里面宽敞有余,灯光恰到好处,既不明亮晃眼,也不昏暗暧昧。临街一排落地玻璃窗上悬着浅色窗帘,桌子上面铺着绿格子桌布,小小的水晶花瓶里插着一支玫瑰花,店堂内随处摆放着阔叶盆栽植物,播放着节奏轻柔的钢琴曲,装修并不算精致,还略微显出了简单陈旧,看样子开了有些年头,可是没有连锁咖啡馆那样时时处处精心玩情调的感觉,也不走小众咖啡馆刻意的文艺路线,家常风中透着平和恬淡,颇让人舒心。
她一眼看见高翔已经提前等在那里,走过去跟他打个招呼,脱下大衣坐下。服务生马上给她端来了咖啡和一碟精致的蓝莓曲奇,一份戚风蛋糕卷,闻着香气扑鼻。
“上次在我办公室,我说过要请你喝本地最好的现煮咖啡,就在这里。曲奇也是店内现烤的,你尝尝,味道很不错。”
“高总太有心了,谢谢。”
“你哥哥现在情况怎么样?”
“他还好,”司凌云谨慎地说,“还在康复治疗当中。谢谢高总的关心。”
“太客气了。我本来想去看望他,又怕打扰到他,实在不好意思。”
司凌云无心跟他闲聊,微微一笑,“我大哥目前确实不方便会客,高总的盛情我心领了,代他说声谢谢。请问高总提到的是什么事?”
“晚报元旦过后登的关于顶峰的报道我看过了。”
“那是一篇不实报道,我们已经向报社方面发了律师函,他们应该会向顶峰做出正式道歉,并处理写报道的记者。我们保证会尽量消除不良影响,不影响同仁里项目的进行。”
他摆摆手,“别误会,凌云,我只是股东之一,公司的事交给轶则全权处理,我不会过问,我说过这次找你是为了私事。”
司凌云疑惑地看着他,“高总请讲。”
“这篇报道是两个记者写的,其中一个是我朋友。现在面临报社领导巨大的压力,据说会受到开除的处分。我想出面讨一个人情。”
她看一眼马路对面的晚报社,“高总的朋友是李世轩还是王灿?”
“王灿。”高翔坦然回答,“当然,也请一并放过李世轩,他经常在这间店里喝咖啡,我们也算点头之交。”
司凌云早已经看过两个记者的背景资料,知道王灿是一个年轻的女记者,还隐约记得跟她有一面之交。她并不再多问什么,“记者写报道也是职业行为,高总既然开了口,我无论如何都要给这个忙。明天我会劝劝我父亲,只要求报社刊登澄清公告、道歉声明,不再要求报社开除记者。不过,我父亲这人比较固执,对这个报道也很生气。就算我去求情,他肯让一步,大概一样会要求记者当面跟他道歉,并保证不再随便乱写顶峰的负面报道。”
高翔微微一笑,“就顶峰的立场来说,这个要求合情合理。不过,我来找你求情,并没有征求王灿的同意,所以还真不敢随口拍胸代她答应下来。我会去问问她的意思,不管怎么样,谢谢你,凌云,我欠你一个情。”
“小事情,没什么。”司凌云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拈了一块蓝莓曲奇放进嘴里,“高总推荐得不错,咖啡的味道确实地道,曲奇也很好吃。”
“是啊,我在这家店喝了很多年咖啡,跟前后两任老板都是朋友,很喜欢这个地方。”
“高总,其实我今天找你,有一点不情之情。”
“是不是为了同仁里项目的事。”
被他一语说中,司凌云只得点头,“高总,我也不必瞒你,目前顶峰面临很多压力,新引进的出资方周总对于项目设计一再提出修改意见,严重影响了项目的启动。三方之中,至少有两方需要达成共识,把方案尽快定下来,资金尽快到位,才符合大家的利益。”
“你应该直接跟负责这个项目的李元中直接沟通。”
“我跟李总谈过,他态度十分模糊。显然,他接到的指示就是观望。”
“那么你跟轶则谈过你的想法没有?”
司凌云尴尬地摇摇头,“傅总很忙,没时间跟我谈。我也并不想打扰高总,可是情况紧急,拖下去对大家都没有好处。我只想请高总帮忙转达一下,请傅总重新考虑一下他的立场。”
“对不起,凌云,这件事恐怕我没法帮你。我们几个股东早就达成共识,将公司具体运营交给轶则全权处理,我完全信任他的判断能力,不会干涉他的立场。”
她本来也没抱多少指望,只是想尽力争取而已,却完全没想到看似温和的高翔会如此直接地回绝,苦笑一下,“我也是迫不得已才麻烦高总,傅总他……并不想见我。”
“接到未婚妻一个简单的电话说分手,我认为他完全有权利生气。”
她顿时哑然,看着高翔,他神情平静地说:“他接你那个电话时,我正好在旁边。”
她无话可说,过了一会儿,涩然挣扎出一点笑意,“说得也是,高总,当我没提这个要求。谢谢你的咖啡,我先走一步。”
“等一下,凌云。”高翔摸摸鼻子,咳嗽一下,“如果他现在就在外面,你会责怪我多事吗?”
“高总说得我也太幼稚了。”
她看看高翔的表情,马上发现他并不是随口调侃而已。她顺他视线看向落地窗外,人行道上站着一个颀长的男人,穿着深色长风衣,身影斜斜地投射在背后的雪地上,面孔隐在黑暗中。
这人正是傅轶则。
“这是我今天做的第二件没征求当事人同意的事。打电话给你定好时间后,我也约了轶则过来小坐。你稍等一下。”高翔起身出去,与傅轶则说着什么,然而傅轶则摇摇头,动作轻微而坚决。司凌云注视着外面,心一直沉下去,正在这时,傅轶则回过头来,隔着玻璃窗,两人视线相接,他脸上毫无表情的一扫而过,随即伸手拍拍翔的肩膀,转身便走了。
高翔转了回来,苦笑一下,“恐怕我这个和事佬当得很不成功,对不起,凌云。”
司凌云反而从忐忑不安中解脱了出来,“没关系,谢谢高总的苦心。”
“别因此怨恨轶则。”
她失笑,“高总说笑了,现在怀恨的那个人肯定不是我。我不会怪他,虽然我不大明白他为什么会生我这么大的气,不过,弄成这样大概是我的错,我一向不擅长跟人友好分手。”
“但是,轶则一向是跟人友好分手的高手,你有没有想过这一次他为什么会大失风度。”
“无非是他一向条件太好,从来都是女孩子对他趋之若鹜,他要做的是掌控主动,将叫停一段关系的权利保留在自己手中,所以不能接受被人说分手。他要让我后悔,肯定不会轻易给我一个讲和的机会。”
“你把他说得如此肤浅,可真的冤枉他了。你完全没觉得他对你是认真的吗?”
她疲惫的摇头,“对不起,高总,我现在需要操心的事情太多,没有余暇再去分析他的心理了。”
两人从绿门咖啡馆出来,高翔将司凌云送到她的车边,“还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你。以我对轶则的了解,他不会让个人情绪左右工作上的决定。”
司凌云泛泛地“嗯”了一声,“那是自然。”
高翔笑了,“引进丰华进入同仁里项目是董事会研究同意做出的决定,只不过令尊后来反悔了。丰华与我们的合作,着眼的还是双方的发展战略,并不是特意针对顶峰。至于李元中现在的态度,我觉得直接反应的其实是丰华的意愿。”
司凌云从心不在焉的状态中回过神来,沉思一下,郑重点头,“谢谢高总的提醒。”
司凌云取钥匙打开家里的防盗门,随着一声瓷器落地摔碎的脆响,司霄汉提高的声音扑面而来:“……我叫你别问,你哪来这么多的废话。”
“这里到底是我的家,你招呼也不打一声,就叫人搬一大堆东西过来,客房、健身房堆得满满的。我问一下的权力都没有吗?”程玥的声音没那么高,可是丝毫也没有退让之意。
“我把别墅处理了,得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就这么简单。”
“你要住也不是不可以,不过至少得拿一笔钱给我,把房子从担保公司赎出来,再拖下去,他们就要把房子收走,谁也住不成。”
“这件事等春节以后再说。”
“你一直拖一直拖,再拖下去,难道要我去睡大街吗?你那个别墅至少能卖上千万,这点钱对你来讲明明就算不了什么。”
“你一开口就是钱钱钱,公司现在要用钱的地方多的是,哪有钱给你填这个窟窿。”
“这能怪我吗,如果不是你告诉我买那个见了鬼的巨野股票,我也不会弄成现在这个样子。”
“我告诉你,如果你女儿不答应嫁进周家,老周那边资金不可能痛快到位,你想要钱,就好好劝小云想清楚……”
司凌云完全没想到会在成年以后再次撞到如此难堪的场面。
她小时候见识到父母离婚之前的不断争吵,她能做的就是将房门关的死死的,逗年幼的司凌峰玩游戏,转移他和自己的注意力。那个时候,司霄汉居于绝对强势的地位,程玥多半时间是在哭闹哀求,眼下她却没有一点软弱退让的意味了。
隔着玄关的多宝阁,她可以看到客厅内一地狼藉,有摔碎四溅的茶杯碎片、横流的茶水、歪倒的椅子,面对面争执的两个人面红耳赤,都处于盛怒之中,一时没有注意到她。她退回去,带上了门,下意识地进电梯,一直下到了地下停车场,坐进车内转动车钥匙发动车子。然而她想,过了这么多年,她能做的仍是逃避,比当初那个满怀惊恐与愤怒的小孩子强不了多少;除了开车在冬日街头乱转,她又能跑去哪里?这个念头一起,她顿时一动也不想动了。
她呆坐着不知过了多久,看到司霄汉走出电梯,径直走到不远处停的他那辆奔驰前,上车开走。她已经冻得手脚冰冷,回家洗个热水澡,然后上床躺下,对她来讲是很大的诱惑,然而她清楚知道,她一回去,程玥必定会像司霄汉要求的那样来劝她“想清楚”。以她现在的心情,就算是想吵架也提不起力气来。
手机响起来,显示是曲恒的号码,她马上按了接听。
“凌云,我回来了。”
曲恒的父亲阿平去世后,处理完丧事,李乐川一再打电话过来游说,卢未风也极力劝他暂时换个环境散散心,他接下给那部电影配乐的工作,去了北京。司凌云与他通过电话,只是曲恒比过去更沉默,加上两人都不愿意谈起各自的家事,只聊了几句正在下的大雪便说了再见。听到他回来的消息,她几乎觉得开心起来,“太好了。你在哪里?”
“刚下飞机。我有事找你,你现在方不方便出来?”
“方便,我们去阿风那里见面吧。”
司凌云欢迎这时候有一件事可以分一下她的心,让她不至于在寒冷的地下库里呆坐着。她马上发动车子开往卢未风的酒吧,寒冷的冬夜里,酒吧内客人比平时更少一些。卢未风坐在吧台内,抱着吉他闲闲地弹着,那个自娱自乐。“不知道阿乐这家伙今年回不回来过年。”卢未风放下吉他,“太冷了,我给你做点热红酒喝。”
他动作利索地将红酒倒入一个不绣钢锅内,放在吧台后的电磁炉上,依次加入柠檬、橙皮、李子干、肉桂、砂糖,等红酒加热好以后,室内弥漫着香甜的味道,他倒了一杯,再倒入一点白兰地递给她,她嗅一下,“真香。”
“一个过来喝酒的德国女子告诉我的,据说他们那边的冬天经常这么喝,街上还有卖加热红酒的小摊子。真正爱品红酒的人都没这种喝法,不过冬天喝一点这个很舒服。”
确实像卢未风说的那样,这种红酒不仅混合着浓郁的香味,口感更是甜而圆润,喝下去,感觉暖洋洋的,五脏六腑感觉像是暖了过来。她与卢未风碰了一下杯子,将剩下的就一饮而尽,脸顿时升起了红晕,“太好喝了。”
卢未风被她逗乐了,又给她倒了一杯,“这种酒后劲很大,待会不要开车了。”
她用手捧住有些发烫的脸颊,“未风,我白喝了这么多年的酒,到今天才体会到,酒这东西,真的能解忧。”
卢未风还没说话,后面一个冷冷的声音接上来,“你能有什么忧?”
她回头,曲恒正站在她身后,“咦,你来了,正好趁热喝点这个红酒,真的很好喝。”
她拿杯子给他倒了一杯就递过去,他接了,却没有喝,转手放在吧台上,她也不管他,顾自又喝了半杯酒。
他冷不丁开了口,“听说你要嫁给一个叫周志超的人。”
她一愣,“你听谁说的?我没那么重要吧,消息居然能传到北京去。”
曲恒正盯着她,眼睛里带着怒意,“你不是跟那个叫傅轶则的人订婚了吗?”
她不愿意听到这个名字,“我跟他分手了。”
“你玩世不恭的够可以了吧,以前只是换换男朋友,现在直接换未婚夫。”
就算酒精弄得她反应比平常来得迟钝,她也被他前所未有的尖锐语气给惹火了,“你找我就是为了这件事吗?什么也不问我,一来就指责我……”
“你知不知道周志超是可可的男朋友。”
“那又怎么样?”
“现在他家里逼着他跟可可分手,跟你结婚,你还觉得没什么?”
她更加愤怒了,“原来你特意从北京赶回来,帮着前女友来跟我讨公债啊。你正义感这么强烈,我很佩服。谁在逼婚,谁要分手,可都是别人家的事,跟我不相干。”曲恒勃然大怒,一时似乎气得讲不出话来。卢未风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一下便争执起来,努力想转移话题,“前段时间雪太太,机场航班都不正常,这几天才好一点。我有一个朋友被困在贵州失去联系了好长时间,我还担心你来不及赶回来过年。电影配乐进行得怎么样了?”
曲恒却无心谈这个话题,依旧盯着司凌云,“凌云,可可怀了周志超的孩子。”
听到这个消息,她呆了一下,不过她哪有心情去替别人操心,仍然没好气地说:“那又怎么样?”
曲恒气结,指着她说:“我以前认为你任性归任性,本性到底还是善良的。看来是我看错你了。这种情况你都有本事置之不理,还硬要弄什么家族联姻嫁给他,钱对你就那么重要?”
她呆了一呆,突然哈哈大笑了,“谁都没有看错我,只有我看错了一切,我没什么可说的。”她举起酒杯,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阿风,帐给我记着,我下次来付。”
她抓起外套,谁也不看,急急下楼出了酒吧,脚步踉跄踩上路面结的薄冰,险些滑倒,幸好卢未风追出来扶起她,“凌云,别生这么大的气。”
司凌云惨淡地笑,“我没什么可气的,真的,阿风。”
“阿恒只是……”
“他只是人品高洁,心地善良,眼睛里容不下任何沙子,我这样世俗冷漠的人,活该被他指责。”她轻轻推开他的手臂,向自己的车子走去,“别担心,我没事的,再见。”
第二天,司凌云一到公司,便遇到来讨要遣散费的员工,他们彼此联络,陆续不断赶过来,到上午十点,已经有接近两百余人将顶峰大厦的顶楼围堵得水泄不通,这些人除了几个顶峰的债务人闻风而至以外,其他大部分是这次解聘的员工。司霄汉孤身一个被困在他的办公室里面,与外面失去联系。司凌云和保安都根本无法上楼,闻洁与司洪民急得团团转,不停问她该怎么办,她当然比他们更加焦灼,看看时间,已经将近三个小时,虽然司霄汉刚被堵在里面时曾打来电话,严格命令不能扩大影响,她也只能做出决定:“报警吧。”
辖区派出所的警察很快便赶了过来,司凌云向他们介绍情况,警察上去进行了问询,下来后对司凌云表示,供应商要求结帐,员工要求领取遣散费用,都是合理要,虽然将司霄汉困在办公室内不妥,但没有暴力行为,他们很难处理,只能让对方派出代表,尽量协商。司凌云与司霄汉通话之后,决定让他与供货商等债仅人谈判,而离职员工方面由她来处理。
三名离职员工代表坐到司凌云办公室内,他们昔日都对她恭敬有加,现在却一个比一个态度尖锐,措辞强硬,对于她提出的任何办法都一口拒绝,坚持要马上拿到工资及辞退补偿,不然绝不罢休。虽然有一个中年民警在场,其中一个叫刘扬的年轻员工说着说着还是情绪激动起来,站起身来伸手一挥,将她办公桌上的东西悉数扫落下去,那盆一直摆放在她桌面的豆瓣绿落到地板上,青花瓷盆应声而碎。
她再也无法忍受,站起身,“既然是协商,就请你保持必要的克制,不然我们没必要再谈下去了。”刘扬伸手指着她的鼻子,恶狠狠地骂道:“你以为你还是我们的老板啊,现在还敢这么嚣张,平时剥削我们还不够,到头来还想赖掉我们的血汗钱,门也没有,我要去媒体投诉,要去网上发帖,把你们司家彻底搞臭。”
警察上来拉住他,“坐下坐下,有话好好说,不许动粗。”他转而跟警察争吵,“我就知道你们肯定护这些有钱人。”警察无可奈何地说:“维权也得依法进行。”
一片混乱之中,闻洁气吁吁进来,“司小姐,我把现金取回来了。”司凌云点点头,“你马上拿到财务部交给汪经理,再通知在场的所有离职员工,去那边排队登记领取。”
这个变化来得太突然,站在她面前的刘扬呆了一下,又跳起来,“你明明有钱,偏偏扣着不给我们,要不是我们堵着不走,你还不肯拿出来,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司凌云并不理他,闻洁本来已经要出去,停下来恼火地说:“刘扬,你今天跳上跳下煽动同事也闹够了吧,司小姐好容易才筹到钱,你还想怎么样?”
另两个员工代表眼见发生转机,马上劝解地说:“刘扬,既然钱已经筹到,就不用再耽搁司小姐时间了。大家领钱回去过年是正经。”
“是啊是啊,闻秘书,不早了,我们马上去财务部吧。”
他们离开后,司凌云蹲下来,只见地板上的豆瓣绿已经被踩得支离破碎,完全没救了,她蹲在那里,一时百感交集。那个还没离开的中年民警颇为和善,看到眼前的年轻女孩子虽然全程保持镇定,现在终于流露出无助的一面,心中有些恻然,咳嗽一声,提醒她:“司小姐,我们还是上去看看你父亲那边怎么样了。”
司凌云扶着桌子站了起来,“谢谢。”
他们一起进了电梯上楼,司霄汉那边的情况比楼下要平和许多,债权人对他仍旧保持着客气,只是不肯轻易离开,要求定下一个具体的结账日期,而司霄汉的说服能力倒真不是吹的,一番长谈下来,他已经多少把他们说动了心,不再认为他会马上消失跑路。待听到司凌云上来说离职员工的要求已经得到满足,正在领钱离开,他们顿时都放下了一半心,求得一个保证后,声称年后再来,也陆续离开。
司霄汉和司凌云送走所有人后,回到办公室,从上午被围困,已经整整过去了近六个小时。父女两人各自坐到一张沙发上,精疲力竭,好长时间说不出话来。
“你哪来的钱给他们发工资?”司霄汉终于还是打起精神问女儿。
“大哥为了让我促成同仁里项目,送了一套房子给我。上周他母亲找我催交医疗费用,我把房子折价卖了,昨天才拿到钱,本来打算今天把卡交给她。只能先救急了。”
司霄汉怔了怔,“那边的医疗费你不用管了。这些年我一直在给她生活费用,她自己有积蓄,建宇个人账户上也应该还有不少钱,不能守着不动全指望我这边了。”司凌云没有做声。
“还有三天过年。只要年后同仁里项目重新开工,供应商那边恢复信心,我们再加大手头地产项目的促销力度,回笼资金,还是可以度过这一关的。房地产行业并不是没有那种上市失败,看似山穷水尽,可是不过一年之后就东山再起的先例。”
“董事长,我不是来要钱的债主,不用讲这些话宽我的心了。”
司霄汉一怔,“小云,我知道你今天受了委屈。”
她摇摇头,“我是您女儿,又是公司高管,跟您一起面对这个局面,无所谓委不委屈,我只是不想听那些励志鼓气的话了。”
“如果你对我丧失信心,还怎么支撑下去?”
“坦白讲,我对这个局面没信心,但我会撑下去,尽人事,安天命。”
司霄汉叹一口气,“小云,有一件事,确实是你可以做到的。”
她冷笑,“嫁给周志超吗?我劝您别把周绍德当成唯一的救命稻草,他一再修改设计方案,一直拖延不肯打资金过来,心里未必不是存着别的念头。”
“那是因为你迟迟不肯表态,在没有明确两家关系之前,他犹豫不决也无可厚非。”
“所以现在到了我挺身而出拯救世界的时候吗?只要我一点头,就可以让资金尽快到位、项目尽快启动,让父亲的公司保住,员工不至于在过年的时候被辞退,妈妈的房子保住,大哥的医药费不断掉……”她盯住父亲,“我要做的,不过是跟某个人结婚就可以了。多简单的事情,如果不答应的话,大概会对不起所有人吧。”
“这对你自己也好。”
“老说这话就没意思了。”她站起了身,“这几天肯定还会陆续有人上门要钱,您暂时避一下,不要来公司上班。”
“那怎么行,你一个人应付不来的。我也没有需要躲起来让女儿挡在前面的地步。”
“但是您不在公司,我至少可以推说您出去筹钱,争取尽快解决问题。”她哑着嗓子一笑,“我不是法人代表,他们不至于难为我,放心吧。”
到了除夕这天,打发走最后一批要债的人,顶峰大厦内并空空荡荡,除了几个值班的保安以外,员工都已经放假。司凌云靠在椅背上闭目休息,闻洁给她倒来一杯水,“司小姐,这几天真是辛苦你了。”
她苦笑一下,“谢谢,闻姐,也辛苦你了,你回去好好过年吧。”
“你不走吗?”
“我坐坐再说。”
等闻洁走后,司凌云继续靠在椅子上出神。中央空调已经关闭,室内温度很低,她早已经手足冰凉,只能裹紧身上的长羽绒服。
没有连续数日的人声嘈杂,不必应付任何人,四周安静得异乎寻常,她的耳朵反而有些不能适应,大脑更是不能调整到放空状态。一片芜杂的思绪之中,浮现在她眼前的,居然是上一个冬天时的情景,当时顶峰正不计成本地举办盛大的周年晚会,一片花团锦簇之中,司霄汉、张黎黎夫妇踌躇满志,接受着员工的肉麻颂扬;司建宇、米晓岚夫妇带着冬冬,俨然完美的一家三口。盛筵华服,美酒佳肴,宾客如云,各种节目轮番上演,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快乐,一场狂欢似乎可以无止境地进行下去。
不过短短一年的时间而已,已经人事全非。公司不仅没能上市,反而陷入泥岸之中,张黎黎不知所踪,司建宇仍在昏迷状态,恢复健康的希望渺茫,曾经意气飞扬的司霄汉正想尽一切办法支撑公司的运营,越来越出现左右支绌的困窘。而她呢?她确实已经像她母亲期待的那样,在这家公司成了第二号人物,只是顶峰前景莫测,不再是过去那个被她母亲觊觎的公司了。
这里面的对比与讽刺来得如此强烈,她突然知道“恍如隔世”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了。
确实,恍如隔了一世之久。走廊上传来脚步声,司凌云只当是例行巡查的保安,并没有在意,然而脚步停在了她敞开的办公室门口,她睁开眼睛,那里站着一个男人,竟然是久违的韩启明,他穿着全套西装,打着领带,手里拎着公事包。
“凌云,你还好吧?”
她皱眉,稍微坐起来一点,“韩律师,如果有公事的话,公司已经放假了,请年后再来。”
韩启明踌躇一下,“我听说了最近发生的事情。”
“是吗?如果韩律师还想继续跟我在法庭相见,现在倒是一个很好的时机,你能轻易找到很多案子代理。”
“不,我来只是提醒你,你让经天律师事务所代理的那个棉纺厂兼并案子,侯主任似乎并不放在心上,先是要跟我谈和解方案,后来多次失约,法院需要提交的材料一再拖延。再这样下去,很有可能终审败诉。”
顶峰也拖欠了经天律师事务所的律师费和法律顾问费,近来侯主任几乎绝足不来顶峰,而且还将白婷婷频繁派往外地出差,不给她时间再跟进这个案子。司凌云已经嘱咐小伍盯紧一些,但是韩启明居然会过来提醒她,仍然让她感到意外。在她的目光下,韩启明倒是很沉着,只耸了耸肩,“别误会,我只是希望不管输赢如何,过程都要光明正大。”
“纠缠一个证据不全的案子,钻法律的空子,挖空心思把顶峰拖下水,说不上什么光明正大。不过还是谢谢你,我会注意的。”
她逐客之意明确,但韩启明却没有走的意思,仍然站在原地,似乎有很多话要说,然而最终他只是问:“你真的会跟周绍德家联姻?”
她更加诧异,“什么时候我开始享受明星的待遇,关于我的消息可以传得这么远,每个人都来过问我的私生活了?对不起,这跟你没关系,韩律师。”
韩启明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你还能保持这样高傲的大小姐姿态,我很佩服。不过,我当律师这几年,也算见识了一些商场沉浮世事变幻,这世界上并没有铁打的富贵,也没有永远的安乐。翻天覆地的变化没有征兆,发生得比所有人的想象都要快。”
“所以你想表达的重点是什么?”
“你生于富贵之家,习惯了你过的生活,有没有想过,一旦这种生活远离你而去,你过去的朋友不再搭理你,你只能跟普通人一样苦苦挣扎看人脸色拿一份薪水过活,你会怎么样?”
她冷笑,“你这是在关心我,替我设想将来吗?”
“我居然忘了,你根本不需要这些设想,你反正是有退路的。就算顶峰完蛋了,最不济,你还可以嫁给周某人的儿子,继续过锦衣玉食的生活,无非就是那男人不爱你而已。在你们的辞典里,爱不爱反正并不重要。”
“她曾经是你的女友,陪你吃路边摊,冒着雨等公交车,拎着青菜去你在城中村的出租屋。你应该也爱过她,难道她付出近3年的时间,就只值得回你在这个时候赶来提醒她,她因为出生在那个家庭,所以有原罪,只要跟你分了手,就必定有一个悲惨的将来等着她吗?”
一个低沉的声音突然响起,曲恒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门口。司凌云愕然看着他,韩启明更是面色大变,“你是谁?你怎么……”
曲恒打断他,“我是凌云的朋友,请你马上离开这里。”
韩启明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司凌云也摆了摆手,“请走吧,我可真没心情听你给我上人生课。”
韩启明狠狠盯了他一眼,再没开口,转身走了。等他的脚步消失在走廊尽头,司凌云并不看曲恒,“你的会计很敬业,上午来过,我已经跟她说了,你们园艺公司为地产公司做小区绿化剩下的那笔尾款只能年后再结,你也走吧。”
“我不是来要账的,我也告诉她,再不要来了。”
她干干地一笑,“这么说,她把顶峰内债主云集的盛况告诉你了。不知道顶峰会不会到那个彻底付不出账的时候,不过随便你。如果你想来继续跟我谈你的前女友肚子里的孩子,我也一样没心情听,那不关我的事。”
“凌云……”
她多日强撑镇定突然如同雪崩一般瓦解,一下爆发了,猛地站起来,“我已经跟你说了,我管不着谁怀了谁的孩子,我普渡不了众生,我当不了无私的圣母牺牲自己成全别人。听到这些你失望了吗?对不起,我从来就没有让所有人满意的能力,把你那些批评的话收起来走吧,我不想听。”说到最后,她原来沙哑的嗓子已经接近失声了,只能狠狠一挥手,“滚出去。”
曲恒站在原地没动,只是默默看着她,他的眼中充满了毋庸置疑的关切,在这样的目光下,她无法维持刚才那一阵盛怒,只能颓然坐下,艰难地说,“你还要怎么样啊,也想来跟我上课不成?我谢谢你们一个接一个来对我表示关心,不过我消受不了。让我清静一会儿吧。”
“我不知道顶峰到了这么危险的地步,那天在阿风的酒吧,讲了很多混帐话,对不起。”
司凌云并不觉得安慰,疲惫地摇一摇头,“现在你知道了,是不是觉得我的情况比你怀孕的前女友更危急、更可怜,在等待拯救的排行上可以排得更靠前一些?”
“我没那么狂妄,凌云,我只是……对我讲过的那些话感到很抱歉。”
“不必特意过来道歉。这几天我听过很多话,一个比一个尖刻,还有人指着我的鼻子骂,口水溅到我的脸上。相比之下,你说的那些……根本不算什么了。”
曲恒露出震惊的表情,不能置信地看着她,“为什么你家里放你一个人撑在这里,你父亲和你哥哥呢?”
她不想解释,更没力气编理由,索性不说话,往椅背上一靠,两眼空茫地看着天花板,摆出不愿意交谈下去的样子。
“凌云,今天是除夕,你不能这样一个人待在公司里,我送你回家。”
“我说过了,我想静一静。我没事,不需要人陪,你也不必对我觉得歉疚。”
然而他没有离开,反而走了过来,坐在她的办公桌边,“我在广州工作的时候,认识了可可,其实我们算不上男女朋友那种关系。但她太年轻太任性,在这边又没有亲人,我确实关心她。”
“你一向很善良,我懂。不过,我帮不了她,我甚至摆不出一个像样的、能让你高兴的同情姿态来,再说下去,免不了更加暴露我的冷漠,你还是会看不习惯的。”
“你不需要摆任何姿态。她给我打电话,说她怀孕了,而周志超不肯跟她结婚。按她的说法,周志超是很爱她的,只是你父亲提议两家联姻,他父亲坚持他必须娶你,否则就会切断他所有的经济来源,把他赶出家门,一分钱也不给他。她逼得稍微紧一点,周志超索性就去了国外,完全不接她的电话。我急急赶回来,固然是不放心她,更多的是因为……我不想你轻率决定你的生活,嫁给一个不爱你、没担当的男人。”
她有气无力地说:“你多虑了,能够轻率决定生活也是一种特权,你看我现在坐困愁城,四面楚歌,前男友找上门来可怜我。我像是还拥有那个特权的样子吗?我做什么决定都会思前想后。你去关心她,我没意见,不要拉扯上我。”
曲恒突然伸手,将她一双冰凉的手拢进自己的手掌内,她吃了一惊,挣了一下,他紧紧握住不放,他的掌心一如既往的温暖,她终于停留在了他的手掌内,涩然一笑,“当然,不管我怎么说,你都打定主意要同情我了。”
“我只是关心你,凌云。”
这句简单的话直接击中司凌云,她的眼泪扑簌簌成串地滚出眼眶顺着脸颊落了下来,却狠狠挥脱他的手,“算了吧,你说过你理解我不管做什么,都是有理由的,完全是撒谎。知道你要回来,我想总算有一个朋友可以借个肩膀给我靠靠了。可是你根本不问我遇到了什么事,到底会做什么决定,第一反应就是马上来骂我。我不需要你的同情跟关心。”
她越说越愤怒,胸中有积蓄已久的无名火气冲撞激荡,不想讲任何道理只想尽情发泄出来,可是又找不到一个途径,情急之下,她站起来用力推搡着曲恒,“出去,出去。”
曲恒紧紧抱住了她,她挣扎不开,终于伏在他的肩头失声哭了起来。
“姐。”
司凌云一惊,回头只见一年多没见的弟弟司凌峰正站在办公室门口,愕然看着她,她不由得窘迫不已。曲恒放开了她,顺手扯出纸巾给她,她抹去泪水,“小峰,现在加拿大那边不是假期,你怎么还是回来了?”
司凌峰皱紧眉头,扫了曲恒一眼,没有回答。曲恒轻轻握一下司凌云的手,“我先走了,跟你弟弟回家过年去,回头我再给你打电话。”
曲恒走后,司凌云进洗手间洗了把脸,出来时只见司凌峰仍站在那里,一脸怔忡不定。
“你想批评我的行为就直说好了。”
“姐,你跟爸爸支撑公司压力这么大,我为什么要批评你。只是,”司凌峰苦笑一下,“我进顶峰大厦的时候,正好碰上傅轶则出去,他肯定……也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