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婆婆按照自己的形象来塑造小美,教小美识字念书,教小美织补手艺,教小美管理账目,小美长到十六岁的时候,婆婆隐约看见了过去尚在闺中的自己。小美干净整洁、不苟言笑、勤俭持家。此时小美和阿强已到男女婚配的年龄,婆婆决定择期举行当地礼俗约定的婚姻仪式。
织补沈家在溪镇也算家境不错,按理应该让小美先回万亩荡西里村娘家,等待迎亲的日子到来时,沈家前往接亲。可是节俭的婆婆还是免除了迎亲的仪式,只是邀请小美的父母前来吃一顿饭,举行一个简单的拜堂仪式,两人进屋就算是圆房了。
于是冬天里的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小美的父母和三个兄弟出现在沈家的织补铺子前,他们身穿补丁的棉袄,五个人的双手都插在袖管里,五张脸上的表情是一样的唯唯诺诺。
沈家托人捎去万亩荡西里村的书信里,只是邀请小美的父母前来吃饭,没有料到小美的三个兄弟也一起来了,所以小美的公公看见铺子外站着五个人时,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以为是上门的顾客,客气地说:
“今天是沈家的大喜日子,不接生意。”
铺子外的五个人听了这话互相看看,嘿嘿笑了起来。小美的公公摸不着头脑,以为他们说上一两句恭喜的话就会转身离去,他们却一直笑着站在这里。
这时小美的父亲说:“我们是西里村的纪家……”
小美的公公才知道是亲家光临,急忙侧身将他们让进铺子,小美的公公连声说:
“六年不见,都认不出来了。”
小美的父亲双手插在袖管里,张嘴啊啊了几声,率领也是双手插在袖管里的另外四个鱼贯而入,走进里面的厅堂。小美的父母被请坐在藤椅里,三个兄弟挤在一条长凳上。
小美的婆婆出来与他们寒暄几句后,在丈夫身旁坐下。然后小美和阿强出来了,阿强挨个看看小美的父母兄弟,看见他们满脸讨好地向自己微笑,他面有羞色地对他们笑了笑。
小美木然地站在那里,六年的光阴在她心里似乎只有瞬间的经历。她看着自己的父母兄弟,六年来杳无音讯,如今突然出现在眼前,竟然如此的陌生,她觉得已经不认识他们了。他们都是双手插在袖管里,缩着身子的模样。坐在藤椅里的父母笑容可掬,挤在长凳上的三个兄弟好奇地看着她,像是看什么新鲜东西。小美在他们的眼睛里没有看到同胞兄弟的目光,她看到的是陌生男人的目光。这时候母亲的眼角滴出了泪水,母亲抬手擦起眼角,遥远的情感终于在小美心底被唤醒,她意识到自己的亲人来了。
晚饭的时候,小美看着拘谨的父母兄弟,心酸地低下了头。婆婆准备了一桌丰盛的菜肴,这五个来自万亩荡的贫穷亲人却是胆怯地吃着。虽然他们饥肠辘辘,虽然桌上的鸡鸭鱼肉香气扑鼻,可是他们的双手仍然插在袖管里,仿佛是在互相等待,当父亲的手从袖管里出来,拿起筷子夹一块肉放进嘴里后,另外四个的手也从袖管里出来,也拿起筷子夹肉。父亲的双手重新插回袖管后,另外四个的手也都跟着插回袖管。然后又是等待,下一个是小美的哥哥,他勇敢地将手伸出袖管,另外四个受此鼓舞也伸出袖管里的手,当小美哥哥的双手回到袖管后,其他人的手也都回归袖管。就这样,他们的手从袖管里迅速出来,又迅速回去,快去快回像是小偷的手。小美低头坐着,到后来不只是心酸,自卑的情绪笼罩了她。小美的公公和婆婆后来不动筷子了,他们沉默地坐在那里,只有阿强大声咀嚼,满嘴的油光闪亮。
沉闷漫长的晚饭终于结束,拜堂的仪式开始。婆婆没有给小美准备头戴的凤冠、遮脸的红方巾、身内穿着的红绢衫,只是给小美准备了一身红棉袄红棉裤和一双绣花红鞋。该省的都省了,不该省的也省去了。倒是十二个鸡蛋的风俗仪式没有省去,在房间里给小美换上一身红衣时,婆婆亲自拿着十二个鸡蛋,一个一个从小美的裤腰里放下去,让它们从裤脚滚出来。小美感受到十二个冰凉的鸡蛋挨个沿着大腿滚到小腿的时候,似乎都在膝盖处停顿一下,敲门似的敲打一下她的膝盖骨。十二个鸡蛋没有一个破碎,婆婆从她的裤脚处接过去全部的鸡蛋后,告诉小美,十二个鸡蛋代表十二个月份,顺利滚下来没有破碎,意味着哪个月份生孩子都如母鸡下蛋一般顺畅。
小美认真点点头,这已是小美在沈家的习惯,六年来只要是婆婆说话,小美听了都要认真点头。然后一身红色的小美来到厅堂,与身穿长袍马褂的阿强并肩站立东边,拜罢天地,再拜高堂,夫妇交拜之后,这个童养媳的婚姻仪式也就草草结束了。
小美父母兄弟的双手一直插在袖管里,此刻起身告辞,他们像五个陌生人那样来到,又像五个陌生人那样离去。深更半夜,他们走出沈家,唯唯诺诺与沈家的人作揖告别,他们走去时只有母亲回头看了一眼,她没有看见小美,那一刻母亲的眼角再次流出泪水。
这五个双手插在袖管里的人离开沈家,来到溪镇的大街上,立刻恢复了在广阔田野里成长起来的天性,他们在寂静的街道上喊叫似的说话,仿佛他们不是走在一起,而是隔着几块稻田。他们赞叹不已,赞叹沈家砖瓦的房子多么气派,赞叹沈家桌上的菜肴多么丰盛,赞叹新郎的长袍马褂多么神气,赞叹小美一身红色多么富贵。小美的母亲一边点头一边抬起袖管擦拭眼泪,这是欣慰的泪水,因为女儿嫁给了一户好人家。
他们走向溪镇的码头,中间迷路三次,此前只有小美的父亲来过溪镇,另外四个都是第一次进城。迷路的时候他们站在街上继续高谈阔论,直到父亲好像找到了方向,他们再朝着那个好像的方向走去。他们的议论最后集中在那一桌丰盛的鸡鸭鱼肉上,他们再次饥肠辘辘了,然后吞口水的声音响起。就这样,这五个饥饿的人兴致勃勃说着鸡鸭鱼肉,走到溪镇的码头,叫醒一个在梦乡里吃吃笑着的船家,坐上竹篷小舟,继续鸡鸭鱼肉说着,两个多时辰后回到他们的西里村,那时候熹微晨光刚刚照亮他们的破旧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