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时分,陆铭安提着一小壶酒,哼着小调,在巷子里摇摇晃晃地走着。他刚在青楼里玩了几个美人,如今心情尚好,看什么都顺眼无比。
这条巷子在邺京极为有名,专为吃喝想乐的纨绔子弟所建,上面有人兜着,给富家子弟一个心照不宣的游戏场所。
平常这条巷子陆铭安也常走,但是今天,总觉得不太寻常。他越走,越觉得巷子深。刚拐进来时还能听到几声狗吠,如今一条巷子死寂,一点声音都没有。
陆铭安越走越慢,到一排灯笼在风中摇曳,莫名其妙地一盏盏灭了,他的心跳已经跳得飞快了。
“妈的,肯定是见鬼了。”陆铭山很识时务,心里慌张之际,也不去硬闯,转过身打算走回头去。
巷口,却站着一身飞鱼轩昂的青年,寂冷幽深。看向他的眉眼漆黑一片,腰间的绣春刀极为醒目。
“沈、沈大人,”陆铭安笑得干涩,又故作热情,“难得在这种地方见到您,不知有什么能帮到您的么?”
他这时想起上个月,自己派人刺杀锦衣卫之事。明明不会有事,不知道陆铭山在中间做了什么手脚,沈宴回京后,简直是处处和陆家对着干。由此,陆铭安一直在担心沈宴跟他算之前那笔账。
“确实有件事需要四公子帮帮忙,”沈宴挡了他的路,看对面人心惊胆战,他淡声,“我想跟四公子合作。”
“……沈大人真是开玩笑,你我之间……”
“我要陆铭山死。”
“沈大人这个玩笑有点过了。”陆铭安的脸色淡了下去,倒不显得如何胆怯了。
“你也要陆铭山死。”沈宴说下去,“我们目标基本重合,陆铭山一死,就没人跟你争下一代陆家家主之位,你不心动么?”
陆铭安面无表情看着沈宴,他称不上多聪明,可上进心还是有的。陆铭山若是完蛋了,现有的一切资源都会倾向他。只是陆铭安不信任沈宴,谁知道跟沈宴合作,沈宴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看来四公子心动了,我们可以进一步谈谈了。”沈宴向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陆铭安犹豫,听沈宴道,“我手中有几项四公子与人勾结刺杀朝廷命官的证据……”
“沈大人,请!”陆铭山当然不会让沈宴说下去了。他想到,随意沈宴要做什么,只要陆铭山一倒,外有的都好说。
沈宴能有什么目的?顶多是想陆家垮下去。说实话,只要陆家还在,只要陆家能到他的手里,他都不在乎。
当沈宴和陆铭安达成协议之际,徐时锦到定北侯府登门拜访,与她的好姐妹把酒言欢。
房舍中,两个明丽少女蹲在桌案前,观赏案头一整套“大闹天宫”的拇指高的木偶。天兵天将,刀剑神器,连人物脸上的每一丝表情,全都雕刻得惟妙惟肖。
徐时锦看眼一旁入神观看的刘泠,语气里带笑,“别人送我的,攒了大半年了,我才把一套攒全,羡慕不?”
刘泠手里操纵着玩偶玩,不理会徐时锦。徐时锦啧一声,从刘泠这里得到了巨大的优越感,看她专注的明眸,觉得刘泠真是可怜,便道,“不然我送你?”
“我不需要你的同情,”刘泠起身,从木匣里找出自己收到的精致小马车,冷淡道,“我也有。”
这颇像好友间的互相炫耀。
徐时锦心思机敏,眼珠向上飘了一下,猜测道,“沈宴送你的?”刘泠不说话,她笑容更深了,“但是沈宴不知道你喜欢这些。”
她觉得真是有趣。
徐时锦和刘泠经常相看两生厌,还能相处下去,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她们有共同的爱好,都喜欢民间那些有趣的小玩意。
可是她们的爱好,尚有人跟徐时锦心意相通,却没有人跟刘泠分享。
“沈大人真是上天送给我的缘分,”刘泠说,“他第一次出现,就是我心情最不好的时候。之后每一次,他都能恰好抚慰到我。每次都是巧合,我更加觉得,我们的相遇是天定的缘分,我只用接受就好了。”
“可是你都不告诉他你喜欢什么,”徐时锦嗤笑,“他都不知道你喜欢这些民间工艺品。”
“谁知道呢?除了你,我身边人都不知道。”刘泠冷静地瞥徐时锦一眼,“这不是你攻击我感情的理由。”
徐时锦微笑。
世上有人如她这般,对喜欢的事物拼命抓着不舍得放弃。也有如刘泠这般,只是云淡风轻地看着,来来去去,她都可以轻易抽身。
她喜欢的东西,她接受,却从不主动争取。这么多年,老侯爷多么疼刘泠,都不知道刘泠有多喜欢小工艺品。面对沈宴也是。
旧日之事留在刘泠心口上的伤太深了,刘泠能正常活到现在,背负着罪名去向往光明,已经很不容易。更多的,实在不该要求她。
“跟我说说你和沈宴吧。”徐时锦道。
刘泠跟徐时锦出了门,去民间闲逛。徐时锦看上去和谁都关系不错,但她是真没有朋友。尤其是她出宫后,比起和姑娘们建交,她更大的热忱在朝政那边。道不同不相为谋,徐时锦和无忧无虑的姑娘们面和心不合,有时候累了,也只能找刘泠来说说话。
偏偏刘泠也和她没共同语言……刘泠对朝政抵着排斥情绪,对徐时锦的喜好,毫无兴致。
徐时锦想半天,也只能找到沈宴这个话题。果见不经意的,刘泠的眼睛亮了一亮。
“他特别与众不同……我就喜欢他对别人性,冷淡,只对我有感觉的样子……”
徐时锦笑,沈大人当然与众不同了,邺京不知多少名门女为沈大人心动呢。
只是刘泠需要这样夸夸其谈么?
“你真不管陆铭山的事了?”徐时锦转移话题。她心中还是希望刘泠跟陆家继续交恶,这样便于她的计划……
刘泠瞥她一眼,“你想从我这里算计陆家?”
被刘泠捅破,徐时锦笑容只停顿了一下,却丝毫没显得僵硬,可见她心态之好。
“我不会管陆家的。”
“这好像不符合你的处世之道吧?”徐时锦拂了拂秀发,笑盈盈,“我以为你要对陆铭山做点什么,给陆家点教训。”如果刘泠不和陆家交恶,徐时锦总觉得自己之前的层层算计没有完全落实,很是遗憾。
“我差点杀了陆铭山,算除了口恶气,”刘泠顿一下,“况且,沈大人不希望我再和陆铭山纠缠不清。”
“为什么?”徐时锦笑容加深,又有些不怀好意,“他醋了么?他如此大男子主义,对你这么多要求,你却不是一个喜欢被人管的人。”
她肆无忌惮地挑拨刘泠和沈宴关系,依然对此不觉得如何。她心里,却已经在想自己又能从中获得什么利。
“他什么也没说,但我知道他希望我活的简单快乐。难过的事,不好的事,都有他护着我。”刘泠平淡道,“我没有问,可我猜,他在对付陆家。而他本来是不应该卷进来的……我记得你说过,锦衣卫需要干净一点。”
徐时锦怔了一怔,看向刘泠。
阳光下,少女面白眸黑,神情始终平静,“有时候我想,不值得。”
沈宴什么也没说,她却知道他的心意。越是知道,越是难过。
很多人说他们不适合,她无所顾忌,硬把沈宴拖了进来。而现在,她看到自己的自私。
她想着,他该更好。
“没有不值得。”徐时锦忽然拉住她的手,夏日多汗,刘泠的手却冰的如冰块般。徐时锦心中难受,刘泠每次心机起伏大点,每次陷入悲观中,她的手就变得这么冷。徐时锦温声,“你值得所有温柔以待。”
刘泠低头,笑了一笑,心里稍暖。这便是她的好闺蜜,算计她时毫不手软,可又会在她需要时站在她身边。
她和徐时锦的感情旁人难以理解。
若有人跟她挑拨,告诉徐时锦如何利用她,她也不会奇怪。她只是信徐时锦不会真的伤害到她。
“你也一样。”刘泠开口。
【你和我之间,总有一个要过得好一点。】
她和徐时锦双方沉默,忽听到前方喧哗声。侍女侍从们都不远不近地吊在后头,两个姑娘被人,流推着向前,完全莫名其妙。
等到了跟前,两人才发现是有商人的女儿在抛绣球选亲。文文弱弱的红嫁衣姑娘往楼上一站,撩起红帕子,一双明眸流转,轻飘飘在楼下人群中转一圈,下面的喝彩声更大了些。
女儿娇美,引得男儿尽折腰。商人笑得合不拢嘴,抛绣球以求天地姻缘,在邺京这片五个人里有三个人身份不简单的地方,沦为一段佳话,也是美事一桩。
徐时锦和刘泠仰头,略有兴趣地看了一会儿。无奈她二人是女子身,美嫁娘再夺目,对她们的吸引力也有限。人群都往楼头挤去,乱糟糟的,刘泠却是和徐时锦往外走。
“你跑什么?难得遇见一件好玩儿的事,为什么不看下去?”徐时锦问,她向来喜欢多事,越乱她越开心。
“我不想那绣球抛开抛去,砸到我和你身上。”刘泠面无表情,“是你要娶人姑娘,还是我娶?”
“呃……”徐时锦低头看看自己和刘泠身上的男子文士袍,也终于失了兴趣。
两个姑娘一致往外挤,却不眨眼的,一个物件从后头飞来,抛入了刘泠怀中。
刘泠浑身布满鸡皮疙瘩,想自己运气不至于这样糟吧?
她先是被惊得怀中物事一把抛飞到地上,听得清脆声,才低头看去。却见地上碎了一地的瓷器碎片。
原来抛去她怀中的,竟是一个茶壶。
何人竟如此捉弄她?!
她冷着眉眼抬头,见自己被人潮推到了一处酒楼下,二楼窗边,坐着一华服男子。容貌清隽,手支下巴,袖子垂挂在栏杆上。见她抬头,男子笑得温柔,“不好意思手滑,砸到了堂妹。堂妹快上来,让孤……让我跟二位姑娘道个歉。”
刘泠的袖子被扯住。
她无表情回头,她身后的徐时锦笑容甜美,冲她眨了眨眼。见刘泠看她,她无辜道,“看我干什么?又不是我砸的你,你该找那位算账啊。”她手指楼上的人。
刘泠看徐时锦,“你又算计我?”
“没有,这次真没有,”徐时锦笑着挽她,“真是巧合。”
不怪刘泠怀疑。
因楼上那位,乃当朝皇太子刘望。他还有个身份,是徐时锦见不得人的情郎……目前,只有刘泠知道。
徐时锦出宫后,和太子殿下的见面机会少了很多。她虽然常寻机会进宫给太后请安,却不是常能正好遇见刘望。刘泠便不得不怀疑,徐时锦是借自己一用,好找机会跟刘望见面。
但徐时锦说不是,那应该真的只是巧合吧。
只是刘泠站在楼下不动,她为什么要成全徐时锦和刘望的私会?
她和太子可不熟。
徐时锦一时看楼上窗口的贵公子,一时看掉头就准备走的刘泠,很是无奈。她拉住刘泠,小声恳求,刘泠当没听见。
这对闺蜜的友情向来是外人难理解的。
徐时锦不得不告诉她,“我正想与沈大人联系,和太子结盟,将陆家排挤出去。”
刘泠的脚步停住了,徐时锦总算告诉了她一条消息。
徐时锦笑得无奈,“阿泠,咱们现在是一路人啊。你不至于这么绝情吧?”
好吧,为了沈宴,刘泠愿意帮徐时锦一次。
刘泠和刘望是真正的堂兄妹,关系近的不得了。
他们的父亲是堂兄弟,这个关系有点远就不说了,但是两人母家同出一家。已经过世的皇后是定北侯府的嫡长女,刘泠母亲在世的时候,还要唤一声“姐姐”。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刘泠和刘望都是常见面的。
不过这两人关系不怎么样。
比起不冷不热的长乐郡主,太子殿下明显和温婉动人的徐姑娘更有话题。
上了楼,刘泠跟刘望招呼一声,就自觉坐去了窗边,把空间留给徐时锦和刘望。
她初初听了几句,刘望温声,“我出宫是借着探望陈家老爷子的机会,他家最近有些不太平……顺便去徐家,见了你姐姐,却没见你,猜你该是出门了。”
徐姑娘声音柔和,“陈家么?我还没和她们商量,独自前往有些目的不纯,待我寻了机会再说……我前几天见了韩翰林的孙女,她不小心跟我透露了一些她爷爷的书画……”
情人见面聊天能聊成这样,太子殿下和徐姑娘也算独一分。
刘泠给自己倒杯茶,觉得有些无趣。她目光放在悠悠天地间,心思飘得有些远。
徐时锦是刘望的眼睛,她和一般娇弱的姑娘,一点也不一样。
在当年,谁又曾预料到呢?
她遥想到当年,徐家本想和沈家联姻,将徐时锦嫁给沈昱。
那天天降大雨,刘泠出门,马车被徐时锦拦下。
姑娘被雨淋得狼狈,跪在她面前,目光那样渴望,“我不能嫁给沈昱,沈家欲隐退,沈昱毫无作为……我嫁给他,我的人生将一望到底,毫无指望!阿泠,我想想那种生活,便觉得可怕!”
徐姑娘和沈昱沈公子算是青梅竹马,徐家想向沈家的方向靠拢……也许徐时锦自私,她只想自己的人生,她宁可入宫博一条出路,也绝不嫁沈昱。
刘泠还记得当时沈公子苍白的脸,“徐时锦……你是个没有心的女人!”
滂沱大雨,洗刷皇城的一切。刘泠进宫,在陛下跟前说了话,徐时锦得以入宫。
那不是一条好路,顶多能让徐时锦正大光明地离开沈昱。
那条艰难的路,却被徐时锦走出了今天这种场景。只是她,是否还记得沈昱?
因为沈宴的缘故,刘泠最近常想到当年这桩事。
沈昱对徐时锦失望,更对她刘泠憎恶。她至今记得徐时锦当年的挣扎,还有沈昱那冰冷的眼神。
那时她无牵无挂,满心无所谓,甚至觉得痛快。有人厌恶她,也挺好的。
刘泠再喝杯茶,她越大感觉到,凡事皆有因果,当日之因,如今必然爆发……
“阿泠,殿下在问你话呀!”徐时锦推了把她。
刘泠疑问回头。
太子殿下温文尔雅,对她笑。这种笑容,与徐时锦何等相似,“我听小锦说了阿泠和沈大人的事,孤很为你欣慰。若有难处,可随时向孤求助。你帮小锦良多,孤绝不亏待你。”
“嗯。”刘泠反应冷淡。
“……”刘望额角微抽,与徐时锦对视一眼。这个无动于衷的反应,油盐不进,真不愧是能打动沈宴的人。
刘望笑,“孤方才与小锦相商,七夕那晚,阿泠过来一起玩吧。哦,孤也会叫上沈大人。”
刘泠扬眉,这两人又拿她当掩护。
她欲拒绝。
刘望漫不经心说,“七夕那晚民众出游太多,顺天府派人维护治安,却是人员不足,向锦衣卫借了人。阿泠,那日,沈大人恐怕很忙。”
徐时锦亲切地搂住她手臂,叹道,“谁让陛下喜欢锦衣卫呢?什么他们都能插一脚。可见良辰佳节,阿泠却要一个人,我心中也舍不得。”
“说那样多废话干什么?”刘泠瞥她二人一眼,“我会去的。”
徐时锦和刘望虽然主要是利己,但能照应到刘泠,刘泠也接受。
这应该是徐时锦的主意。
她这个好友便是这般,一边用你,一边给你好处。把自己的真心掩藏在心计中……世人多厌恶这样工于心计的人,谁又能看到她藏在深处的温良心一颗?
刘泠望着太子殿下:他能看到么?
七夕那晚,太子殿下来侯府接刘泠出门,让老侯爷惊奇得不得了。太子殿下和阿泠的关系有这么好么?
他倒是没乱想:毕竟这是一对血缘关系亲得不得了的堂兄妹,又不能嫁娶。
反正阿泠出去散散心也好。
等到市集时,沈宴和徐时锦已经等着他们。沈大人面色淡淡,徐姑娘的脸色却很僵硬。
待见到刘泠,她凑过去咬牙切齿,“说好的沈大人来接我,毕竟我们两家关系不错,他接我,虽然长辈们会有疑惑,但肯定没有殿下造成的效果轰动……结果他根本没来!他说忘了!阿泠,沈大人是那种忘性大的人?”
刘泠看那边说话的两个男人一眼,反问徐时锦,“那你是怎么来的?”
徐时锦眼有狼狈之色,对于她这种时时注重仪容的人来说,是何等的不容易,“我厚着脸皮自己出门的。”
刘望笑,拍了拍好友的肩,轻声,“你看,你利用我,终有一日,有人为我报仇。小锦,不是什么事都在你的预料中。”
徐时锦一愣,而刘泠已经越过她,走向沈宴。他们说了几句话,沈宴就和刘泠走了。他们走向黑夜中灯火通达的地方,一前一后。
烟花在头顶绽放,那两人站在一起,背影美好。
她看到他们并没有走得很近,有时中间的距离几可走马。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二人是一处的。他们两人之间有根线,在拉着双方。又柔又韧,却绝不断裂。
徐时锦有些羡慕。
“走吧。”刘望站在她身后,“稍后我们还要见一个人。”
“好。”徐时锦垂下头,温婉无比。
这就是她和刘泠的区别。
爱不爱,爱多深,其实都有感觉的。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沈宴和刘泠还是走一块的,要真是站十万八千里,这里人这么多,很快就能冲散他们。
刘泠在前面走,逛的认真。比起她,沈美人就显得随意很多。
“你觉得这个好看么?”刘泠拿着一根簪子,问身后沈宴。
“嗯。”沈宴漠声。
刘泠回头瞥他一眼,就付钱买了下来,一转身,簪子送到了沈宴怀中,“送你的礼物。”
“……”这是女式簪。
沈宴笑了一声,意识到刘泠对他敷衍态度的不满,之后就用心了很多。
只是沈大人确实对逛街不感兴趣。他只不紧不慢跟在刘泠身后,看她逛的兴起。
“是不是很无聊?”刘泠问。
“嗯……还好。”
“你不喜欢便直说,互相勉强很容易厌恶。”刘泠蹲着看一个老伯伯烧陶瓷,淡淡说道。
沈宴看她,她是真没生气,真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
沈宴摸一摸她的发顶,真是个让他喜欢的姑娘。
他吸了口气,“我去那边站一会儿,你自己玩。”
刘泠抬头看一眼,沈宴指的地方就在摊位后面的柳树下,没有几步路的距离。她点头,重新低下了头,看烧陶瓷的过程。
离人群远了点,河边小风吹拂,沈宴昏沉的头舒服了点。他已经三天没睡了,头有些疼,逛街对他现在的状态来说,实在勉强。
陪刘泠逛一会儿,沉闷的空气夹击,又没有吃饭,他实在不太舒服。
靠着柳树,沈宴目光清淡地看刘泠,灯火微光下,她侧脸明白,睫毛翘起如蝶翼。浮浮沉沉,实在姿色动人。
刘泠抬头,对上沈宴审度一样的目光,无声地回应她。她再次低下头去,修长的脖颈雪白一段,弯下去,天鹅一样。
沈宴发觉自己的目光有些变,喉头发干,他转过了视线。
眼睛落在河面上缓了一会儿,再看去时,竟看不到刘泠的身影。
沈宴的气势一瞬间变化,如宝刀出鞘,站直了身。直到听到少女在背后的声音,“听说这个很好吃,你尝尝。”
他背脊一僵,又放松下去。回头,看到刘泠端着一碗面站在他跟前。
他那种眼神,让刘泠一惊。顿一下,刘泠问,“怎么了?”
“……没事。”
“怎么了!”
沈宴微笑,他差点忘了刘泠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脾气。他揉一揉她的头发,“看你好看。”
这样一说,沈宴和刘泠一呆,都有些想起当初刘泠百般勾他时的事——
她问他,“你看我干什么?”
他说,“看你丑。”
却有一日,沈会对刘泠说“你好看”。
气氛一时温情缱绻。
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分享完了一碗面,味道不算好,却正好填补沈宴的饥饿。
他从没跟她说自己没吃饭,她却好像知道一般。
一个人只有眼睛一直看着你,才会对你了如指掌。
沈宴看刘泠,刘泠指着河面,说,“我们也去放灯祈愿吧。”
沈宴“呃”一声,这个,他也不信。但他却应了好,陪刘泠一起去买灯。
刘泠仔细地在河边摊前挑选,好容易选了一盏荷花灯。花瓣共有十八重,一层卷一层散,灯火分散,很是耀眼。
“选好了?”沈宴问后,随便拿过了她挑的灯旁边的一盏小灯,“我就这个吧。”
“……”
刘泠不理他,自己去河边放灯,虔诚地在灯上写心愿。沈宴见她像模像样,凑上去想看,“你写的挺密啊……”
他的视线被刘泠的手挡住。
刘泠严肃地看他,“愿望写的时候不能被人看到。”
“……”
“你快点写你的。要虔诚一点,否则苍天会怪罪你的。”
“……”
刘泠在抱着自己所有的诚心写愿望:愿我和我爱的人一生平顺,安好康健。
她停停写写,抬头放灯时,却见沈宴心不在焉地看着她发呆。她眼睛一瞪,他立刻投降,“我马上写。”
刘泠写的时候那么诚挚,沈宴居然一个呼吸间就写完了,可见根本心不诚。
刘泠哼笑,去放灯了。河面到处是灯,被灯光点缀。她的灯即使入了水,也是很夺目的。再找沈宴的……早被水冲得看不见了。
刘泠叹口气,她有心就好了。她起身时,却发现沈宴背后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锦衣卫,正跟沈宴低声说话。
刘泠等一会儿,沈宴走向她,表情有些沉,“我……”
“去吧,我无所谓。”
沈宴看着她。
刘泠淡淡道,“追慕你的第一天,我就想过这样的状况。我心脏强大,能承受这个,不必道歉。”
沈宴也许有许多话跟她说,可是时间来不及。他终是只克制地抱了她一下,转身就和锦衣卫几步走入了人群。
再也看不见了。
刘泠心中有些酸楚。
七夕啊。
她喜欢逛街,喜欢融入人群,喜欢置身热闹中。但是没有沈宴陪伴,那些都索然无味。
刘泠觉得恐怖,没有沈宴的时候,她是怎么活过来的?
为什么总想着一个人?
她望着河面出神半天,忽想起远远跟着自己的杨晔等侍卫,把人喊来,“去租一艘船,我要找一找沈大人的灯。”
郡主向来如此,杨晔等人任劳任怨,真替郡主租了一艘小船。刘泠决定要把河游一遍,一定要找到沈宴的灯。
河面上密密麻麻全是花灯,船行进得困难。有的撞到船上,还需要刘泠领着侍女把灯重新放回去。
一整个晚上,刘泠都在忙着这事。
人流由多到少,天转凉,夜已深。侍女们劝郡主回去,刘泠却偏偏不肯回头。
后半夜,灯火影影绰绰,只有这么一艘小船,还在行着。
刘泠终于从一团菏泽中捞出了那盏不起眼的灯,她去看灯上的字。
沈宴会写什么愿望?
他不信这些,写的愿望会不会很随意?
刘泠看到他苍拔俊逸的字迹——
祝卿好。
刘泠心口一颤。
下面还有一行注解:
【不敢愿你得到所有想要的,只愿你得到的不再失去。一生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