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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二本学生 正文 乡村留守女生

所属书籍: 我的二本学生

    关于九零后孩子的描述,“亚文化”的笼统概念,显然只能勾起我更多关于城市孩子的想象。在给1516045班上了两个学期的课后,他们身上笼罩的网络色彩,逐渐淡去其神秘面纱,Hazan、Bewilder、Ayden、WyB1tch、Sioubing、Logers、Cy-Elaine、Ste-Max、Cristalli、carrie、Rara、il0v1Xwt,更多时候以何海珊、叶紫晴、苟亚东、钟培栋、陈少彬、罗益鹏、崔奕岚、华柳诗、李金蔓、叶嘉怡、陈阁妹、严闽轩的面目,在我眼前出现,我校准班主任的焦点后,发现在网络世界以外,他们所浸润的现实,并未发生根本改变。

    除了“网络原住民”“宅男”“腐女”“颜值”“玄幻”“先修”这一套呈现他们日常的词汇,出现在学院困难名册的“低保家庭”“单亲家庭”“母亲残疾子女”“特殊困难”“困难”“孤儿”,同样是呈现他们真实的另一组词汇。我意识到,在他们的世界中,包含了两组话语体系,在“课堂”“班群”这样的公共场合,他们总是不经意就溜出网络词汇的影子,但进入私下的交流,诸如作为班主任,在与他们的例行谈心中,他们能立即切换到另一套话语系统,一套与他们的父辈、老师共享的话语系统。

    下面是2017年11月14日,在班主任工作的例行谈心中,来自湛江的秀珊和我说的话。在班上的学生中,她是唯一主动约我的人,但在具体的聊天过程中,她说的话,最让我意外。她总是坐在教室的第一排,和我靠得极近,每次目光相撞,就拿书挡住嘴巴,黝黑的脸庞立即浮现满眼的笑意。她几次兴致勃勃地邀请我去家里看一下,但进入订票的环节,最后反悔,终止了行程。我原本想通过实地感知,去解读与她谈心过程中,被隐匿的诸多“梗”,这个愿望,因为她“没有必要跟别人说太多家里的事”,就此搁浅。

    我出生在湛江廉江,家里的门牌都看不清楚,邮政送录取通知书时,要一家一家地问。我中学时,爸爸在一家石灰厂上班,后来做不下去了,进了一个玩具厂。在我初中以前,妈妈一直在镇上工作,我上初中后,她去了东莞,今年到了广州,住在芳村,家里的主要经济来源靠妈妈打工。

    我有一个姐姐,一个哥哥,还有个弟弟,家里太复杂了。念大学的,到现在只有我一个。考上大学的时候,我爸很开心,但我妈不开心。我读一二年级的时候,隔壁村一个孩子考上了北大,我妈天还没亮就出去了,回来的时候天已全黑,她去那边帮忙办酒席,政府也来人了,还可能送了什么礼。妈妈那时就让我考北大,但我考了广东F学院,她有点不开心。我爸对名校没有要求,但一看到“金融”两个字就不舒服,他觉得以后银行都没有了,还进银行工作,就很不高兴。爸妈始终将希望寄托在我哥身上。虽然我觉得爸爸没什么用,但和我妈相比,我还是比较喜欢爸爸,妈妈脾气太暴躁,老是打我。在家我不是很听话,感觉读了点书,思想观念跟他们不一样,没法和家人沟通,因为我说的所有事情,他们都没办法理解,哪怕我出去玩,他们都觉得不可理解。这让我很尴尬,又不能顶,但又不服。高三毕业那个暑假,我过去东莞,跟妈妈住在一起,但两个人没办法相处。念大学后,妈妈在广州芳村,从龙洞坐地铁二十多个站。我受不了,很少过去。

    我姐小时候成绩挺好,到初中后一般般,就作文还可以,她初中毕业考上了湛江一所师范学校的幼师专业,但不想去,就外出打工了,可能是不想当幼儿园老师。我哥初中时像一个流氓,就会打架,离中考还有一个星期,突然说不读书了。我姐大我哥两岁,我哥大我三岁,但我大部分时间,都和弟弟在一起。小时候会和弟弟去田里、小沟里抓鱼,有时会捉到水蛇,有一次在香蕉地里,用那个簸箕在水里赶水,结果没赶到鱼,赶到了两条蛇,到现在还记得。很小的时候,感觉还挺快乐的,后来长大就不行了,再大一点点又不行了。我跟我哥、我姐之间,没有和弟弟那么亲密,他们上初中时,我比他们晚了两三年,所以我们的世界不太一样,他们两个像大人。我弟弟连初中都没读完,就回家了,他被抓回家了。我们家的关系太复杂了。

    我们村是镇里最乱的一个村,很大,偷鸡摸狗的人好多,吸毒的人也很多。念初中时,村里吸毒的风气非常盛行,堂哥吸毒,堂哥那个年纪,是个人,都会吸毒,很多人都被抓走了,现在留在村里的人很少。堂哥与堂嫂离了几次婚又复合了,我搞不清堂哥对堂嫂到底是怎样的感情。堂哥吸毒期间没有理性,很多事情都很残忍,我侄女在场,我觉得更残忍。堂哥一直想要个男孩,但生的都是女孩,现在有三个女儿了,堂哥家第二个孩子一直放在我家,因为奶奶要带小堂嫂刚生的那个孩子。我大堂嫂和小堂嫂本来差不多同期生孩子,我在学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最后大堂嫂的孩子没有生下来,太残忍了。村里就是这样,都想要男孩,我喜欢我侄女,觉得她们好可怜,我的情况正在她们身上重演,但是她们不像我,喜欢读书,我们村里,很多人读到初中都不读了。到目前为止,我们村只有我一个大学生,村子闭塞到什么程度?像我考上大学,村里居然还有人问,毕业以后分配到哪里工作,然后我说没有分配,他说你怎么考上这样的大学啊?我说现在的大学都没有分配,他就觉得我考的大学有问题。

    我家里经济条件不好,父母关系也不好,因为从小封闭,只跟自己玩,处于一种没人管的状态,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长大的。上初中后,基本就我一个人,我都是自己长大的。初三第一次去我妈那里,在东莞,她见到我,不让我叫她妈,因为她跟工友说,只有两个儿子。奇怪的是,我一点情绪都没有,所以上大学后,我也很少去芳村看她。我从小对父母印象不好,他们总是问我,你要跟爸爸,还是跟妈妈?我怎么知道,反正越长大就越无所谓了,也能理解一些东西,是的,从原生家庭的伤害里跳出来,太难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从小就喜欢读书,但没什么书读,读的都是哥哥、姐姐初中留下来的政治作业、材料题。八九岁上学时,有个老师,一直拿粉笔砸我的头。我当时会乘法口诀什么的,有些字也会读,课文也懂,然后我妈认为我可以跳级,但校长不同意,我妈就一直往学校跑,然后就同意了。但那个老师对我很不满意,比如我现在的位置,在第一排,那个老师不让我坐第一排,把我调到后面。我也不知道怎么上课,看到别人举课本我也举,他们放下我也放下,有一次,还没来得及放下,老师就拿粉笔砸我的头。从小到大,我很少碰到合格的老师,他们大部分喜欢板着脸,教训学生。尤其是我高中那个老师,对学生很不好,你知道他怎么骂我们吗?我们学校有个下坡路,那里有个很大的垃圾厂,他说我们就像那里的垃圾,我们都被骂习惯了,也麻木了。有一次,他儿子半夜发烧,第二天到学校后,他对我们很生气,其实他儿子发烧关我们什么事呢?但我也碰到过好老师,六年级时,有个杨老师教我,我感觉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的大门。除了杨老师,还有一个老师对我也很好,她将我当女儿看,她有两个儿子,但是没有女儿,她不介意我叫她妈妈,我们关系就是很好。

    进到大学后,我感觉学校和自己的想象差太远了,我当时想,这是一个什么大学?我们宿舍六个人,平时都很忙,基本没什么交流。所有人忙的活动、方向都不一样。有个女生,她平时做那种高大上的兼职,她接了很多活,整天都在宿舍做策划书之类的;还有一个整天往男朋友家里跑;另外一个呢,热衷研究少数民族,学习藏语之类的;还有两个喜欢打游戏,但我不能告诉你。

    今天上课的时候,讲到小说《风景》里面的二哥,我感觉和他就很相似啊,他通过另一个世界,看到了生活的另一种可能;但我的生活是在这边,没有办法脱离这边,这种根深蒂固的感觉,可以用绝望来形容。我也不认为社会不公平,比尔·盖茨说,世界本来就是不公平的,我觉得每个时代的事,它的难,在不同的地方。我什么都不想做,我觉得累了,我以后想过很普通的生活,其实我理想的生活,写作就可以了,我喜欢音乐,还可以帮别人填词。

    我大一的时候,还挺好的,但现在热情被消解掉了,曾经的设想也破灭了,活着就好。活着,要求就这么简单,有时想想,还不如一无所知,比较幸福。谈到毕业以后,要留广州还是回老家?我们很年轻,不想回家,但留在广州的话,可能一个月的工资,付完房租都没有钱买衣服了。

    秀珊在和我聊天的过程中,总是说到她的家庭很复杂,但我始终感觉她欲言又止,不愿和我多谈家庭为什么复杂。她跳跃的叙述,清晰地呈现了故乡廉江村庄在她身上打下的烙印。多子女、重男轻女、父母关系不和、一个人长大、封闭的村庄、吸毒的堂哥、被引产的堂嫂、像流氓的哥哥、童年捉鱼的快乐、热爱读书的天性、砸粉笔的小学老师、称学生为垃圾的高中老师、妈妈不切实际的期待、热爱写作的梦想、活着就好的淡然,无法留在广州的失落,压根没想过走进老师世界的直率,当然,还有给她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的杨老师,待她像妈妈一样亲切的女老师,这所有的一切,在我心目中勾勒出了秀珊成长的基本底色。

    她没有告诉我妈妈从事的职业,也没有告诉我,为什么大一还有目标,到大二则突然破灭。她没有改变命运的决心,也不知权衡和计算人生的紧要环节,并且拼尽力气去争取该得的一切。她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消极,但我却从这理性的消极中,在和她小心翼翼的对话中,感受到了一种明心见性的智慧和残酷的真实。她看到了很多,明白很多,懂得很多,但她不说。

    班上更多的孩子,尽管情节无法与她完全重合,但在最本质的方面,却与她有着相同的命运,下面,我说说同样来自湛江地区的胡小芬。

    胡小芬1996年出生在湛江徐闻锦和镇,徐闻是广东省最南端的一个县,隔海就是海南省。她有四个兄妹,在家排行老大,下面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大妹妹2017年考上了华南农业大学,弟弟在徐闻中学读初中,最小的妹妹在念小学六年级。爸爸之前在家务农,因为收入太少,只得离家寻找门路。由于没有技术,爸爸主要在徐闻周边建筑工地打小工,工作缺乏稳定性,收入并无保障。妈妈先后在湛江、徐闻打工,主要是在广场擦皮鞋。

    因为想要一个男孩,在有了两个女儿后,待小芬念到小学五年级时,父母一直在外面断断续续躲计划生育,顺便也打打散工。初中三年,她一直跟着爷爷奶奶过,有一段时间的留守经历。弟弟出生后,妈妈又怀孕了,抱着侥幸心理,以为又是一个男孩,于是偷偷生了下来,这样,小芬就多了一个比她小十岁的妹妹。

    小时候,小芬整天和同伴爬树,玩一些游戏,性子极其野。小学五年级时,妈妈外出打工后,爸爸和奶奶去田里劳作,就会把她托付给姑姑照顾。姑姑嫁到了邻村,村子近海,孩子们穿过一座小树林,就能迅速到达海边,捡螺、捡贝壳、赶潮,成为海边孩子童年的乐事。尽管大人不准小孩去海边玩,小芬还是会经常和姑姑村里的孩子混在一起,偷偷结伙溜去海边。捡螺是小芬最爱干的事情,每次回来,她怕姑姑发现破绽,首先要做的事,就是赶紧去别人家,将弄脏的腿脚洗干净。

    妈妈是家里第一个外出打工的人,小芬曾跟随妈妈到了湛江。六年级第一学期,她就读在湛江市区一所私立学校,因为学费贵,妈妈负担起来过于吃力,小芬懂事地要求回家。从第二学期开始,她就回到了村里,此后一直到初三毕业,都待在奶奶身边,和奶奶共同承担起照顾弟弟妹妹的工作。大妹妹性格孤僻,不爱说话,比她小两岁,因为年龄接近,两人经常打架。弟弟比她小八岁,最小的妹妹比她小十岁,两个人性格极其活泼。小芬到现在都记得,自己给最小的弟弟妹妹喂饭、洗衣服,“除了晚上,最小的妹妹,几乎就是我带大的,大妹妹也是小孩,总是将他们弄哭,而我必须想办法将他们哄住”。

    到小芬念初二时,爸爸也决定外出打工,并带上三个弟弟、妹妹。小芬选择独自留下,一个人守着奶奶,初中三年的学费,靠父母打工支付,而生活费主要依靠奶奶去海边挖螺、种甘蔗、养家禽。奶奶出生在对面的海岛上,从小在海边长大,人非常灵活,爷爷很早就去世了,是奶奶一人独自将孩子拉扯大的。

    小芬明显感到,家里的经济状况,是在妈妈生下弟弟交完罚款后开始变差的,没生弟弟前,妈妈在镇上的墟里卖鞋,在村里其他人都住茅草房时,家里已盖了村里的第一个独立厨房,家里的正房也是新盖的瓦房。生完弟弟后,不但被罚了一万多超生款,还因为妈妈要带孩子,少了打工的收入来源,家里的开支,只能靠爸爸、奶奶在田里干活支撑。一直到现在,村里不少人家的茅草房,早就换了楼房,小芬家的房子,依然没有任何改变,“房子还是二三十年前的瓦房,有四个房间,中间有个放牌位的厅,房子现在到处漏水,奶奶存了一点点钱,好不容易换了个屋顶”。家里的人气也越来越稀薄,小芬外出念高中后,就只剩奶奶一个人。

    相比秀珊的村庄,小芬显然更幸运。村里有一个图书馆,是她经常去借书的地方,也是她和妹妹最喜欢去的地方。奶奶只要两姐妹进入图书馆,就很开心,在老人家看来,只要翻开书,就是在学习,哪怕她们看的是《爆笑校园》。事实上,乡村图书馆的书几乎全是盗版,图书的质量也粗劣不堪,但小芬还是为此庆幸不已,至少她能从图书馆借阅到金庸的小说。初中时,为了省钱,过一段时间,班上会组织同学统一去网上买便宜的盗版书,这同样成为小芬早期阅读经历中难忘的记忆。除了图书馆对小芬的滋养,乡村对小芬的馈赠,更多来自徐闻村庄随处可见的戏台,每年的演出,是小芬的节日。奶奶生命中,唯一和艺术有关的事情,就是看雷剧,带上孙女小芬一起观看,无意中培养了小芬对雷剧的兴趣。

    小芬一直深感庆幸的事情,是父母尽管重男,但不轻女。他们四姊妹的学习,始终是爸爸妈妈最为看重的事情。高中阶段,小芬考上了徐闻一所中学,父母承担不起孩子们在湛江的学习费用,决定转移到徐闻打工,既可以更好地陪伴小芬,也可以省下留在湛江不得不支付的高额学费。对于父母的外出,小芬的态度极为矛盾:一方面,她极为感激父母能够陪她上到小学五年级,而不像弟弟妹妹那样,很小的时候,就留守家中;另一方面,她觉得就算到了五年级,也还是不宜离开父母,小孩天然就应该和父母在一起。小芬知道,大妹妹极为内向的性格,就和父母过早离开她有关,堂叔的两个儿子,原本成绩很好,也是因为堂叔、堂婶闹矛盾,导致堂婶外出后,两人的成绩急剧下降,三科加起来都不到一百分,而且总是恐吓养育他们的爷爷。但她明白,父母没有办法两全其美,若不外出打工,一家人的生活,真的会难以为继。

    多年来,真正让小芬一家人发愁的事情,依旧是捉襟见肘的经济状况。爸爸在徐闻打散工,一年的收入仅有一万多元;天气冷的时候,妈妈擦鞋一天,勉强可以挣到一百元,而天气暖热,连买菜的钱都挣不到。但广东的天气,真正寒冷的时光,总是出奇的短暂。奶奶年龄已大,没有任何收入,除了两个姑姑偶尔接济一点,还得靠政府补贴。小芬深知家里的状况,从上大学开始,就一直在外兼职,不找家里要生活费。大一在肇庆校区,她在学校旁边找了一家小饭店,中午和下午上班,一天干四五个小时,每月能挣六百元,基本能维持生活开支。轮到递交补助申请时,她也会按时填表格;而就读华南农业大学的妹妹,来自同样的家庭,就是不向学校递交任何助学金申请表,这让父母恼火,也让小芬恼火。小芬最大的心愿,是希望大学的课程能够少一点,这样她就有更多的时间,做自己的事情。

    临近毕业,家里都希望小芬能够考公务员,尤其是奶奶,更希望孙女可以获得一份稳定的工作。小芬尽管对未来并没有确定的预期,但回湛江的目标非常坚定。“我不知道以后会做什么工作,但我喜欢雷剧,湛江有雷剧,我希望工作和雷剧有关。”

    胡小芬的性格较之吴秀珊,显得更为平和、温驯,这和两者的成长环境、家庭氛围有一定关系。但从两者具体的生存境况而言,拨开两者成长过程的一些具体差异,会发现承载计生政策的后果、贫穷、孤独、看不到出路等方面,都是两者的相似之处,也是1516045班学生,常见的家庭标配。

    我从内地来到南方,在广东从教十几年,对我冲击最大的事情,来自计生政策对学生的影响。我原本以为,只有在计生政策并未完全执行的七十年代,多子女家庭才极为常见,我从来没有想到,课堂上的学生,会完全颠覆我此前的认知。对那些多子女家庭的学生而言,父母“躲计划生育”的经历,是他们必须承受的生活常态,伴随这一无从逃避的宿命,被留守或随父母居无定所,成为他们必须承担的隐匿痛苦。这些灰暗处的细节,说起来触目惊心,却是学生平时和我聊天的常见话题,也是女生的作文、邮件中经常写到的事情。种种无形的伤害,说不清前因后果,也找不到任何责任主体,在我从教的十几年里,一直沉沉地压在我的心底,我知道,现实的逻辑,就这样消解了很多沉甸甸的叹息。

    与多子女相伴的现实,是贫穷。贫穷对学生的心灵伤害,同样触目惊心。尽管广东属于经济发达地区,在常人眼中,学生的经济状况,比之内地,应该光鲜很多,而事实上,因为班上的学生,很大一部分来自非珠三角地区,这些地方的经济状况,和内地比较起来,并无明显优势,有些地方甚至更为落后。以学院2016—2017年度家庭经济困难汇总的情况可知,全年级有一百六十人申请补助,其中特困三十七人,贫困一百二十三人。以2015级为例,申请贫困补助的人数为四十九人,其中特困十人,贫困三十九人。换言之,在全年级的二十四个班中,有四个班的学生申请了困难补助,其中特困生有整整一个班之多。而我知道,碍于名额限制,有不少孩子,像胡小芬的妹妹一样,根本没有统计在内。

    不可忽视的是,伴随多子女家庭,因为亲子关系欠缺所致的孤独童年、留守经历,同样是他们的共同特征。秀珊用“我一个人长大”形容这种状况,小芬也不否认父母五年级后离开她的遗憾,显然,对她们而言,良好的亲子关系和团聚的家人,是童年最大的奢望。孩子多,生存压力大,父母的主要职责,都在为生计忙碌,放弃对孩子的陪伴,成为父母无奈但必然的选择和代价。多年来,我注意到一个事实,对学生而言,伤害最深的并不是贫穷,而是缺爱,童年缺乏关爱的孩子,到了大学,最典型的特征就是自卑,内心无所依傍,始终有一个无法填充的黑洞。邓桦真在《风》中就曾坦言:“有时候想到生活的种种,我会连生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2018年6月,一名留守女孩,在毕业之前,袒露了相似的心迹,“做事永远小心谨慎,除了自己,谁都不敢依靠和信赖”。

    当然,对即将结束大学时代的1516045班学生而言,临近毕业,一种看不到出路的迷茫,成为他们真实又沉重的情绪。对比我带过的两个班,我明显感到1516045班孩子的精神状态,比不上062111班富有活力和朝气。尽管062111班是我们独立成系后,招收的第一届学生,各个方面都处于一种摸索和未知状态,但因为整体经济形势好,房价也相对合理,大部分学生,并未表现出悲观和迷惘的精神面貌,更没有一个学生,为了提高就业的竞争力,拼命去考研。而到1516045班,客观而言,不管在专业设置、师资配备、教学条件等方面,比之以前,都有了很大改善,更为重要的是,就业好,一直是我们学校在广东高校中拥有的良好口碑。但就算如此,还是难掩学生对未来和前途的深重担忧,很多学生,从大一开始,就早早谋划考研,班上考研学生的比例直线上升,人数也早早过半。对农村孩子而言,经历过大一的兴奋期后,一旦认清真相,意识到理想和现实的差距后,往往会陷入长久的情绪低落期。但我没有想到,1516045班的低落期如此之长,以至大四来临,还没有走出。

    以班主任身份,经历过和学生的常规谈心,并对这个群体有了更多了解后,我不否认,在网络貌似平等的空间以外,在私下的场合,他们曾经用另一套语言,向我展示了一个更为真实的维度,在很多方面,他们接续了062111班已经开始分化的事实,并且呈现出强化的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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