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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废柴 正文 第二十四章 身体不好才是最大的中年危机

所属书籍: 我不是废柴

    他们租的房只有七十平,装修也差强人意,瓷砖地板有点发黑,浴室门推拉起来吱吱扭扭,摇摇欲坠。不过从窗外望出去,小区高楼林立,灯火璀璨,和北京任何一个小区没有区别。

    搬来的家当把小小的房挤得满满当当,果汁泡泡玫瑰只能放在阳台的地上。婆婆和那卓越睡一张床,沈琳两口子带着儿子一个卧室。卓越放了学,被那隽接到这里,她站在客厅,环视了一圈,久久不说话。在原来的家,她有自己独立的卧室。李晓悦正拆着袋子,把零碎东西一样样拿出来,一边偷偷观察小姑娘的脸色,只待她一开口嫌弃,立刻说服她。

    卓越问道:“我妈呢?”

    李晓悦说你妈在屋里躺着呢,她的腰病又犯了。卓越跑进卧室,看到沈琳躺在床上。她跪在床边,抱住沈琳的脸亲了亲。李晓悦跟了进来,见这一幕,心里酸了一下。

    卓越说:“我妈在哪儿,哪儿就最好。”

    沈琳眼圈一红。卓越又问我奶奶我弟弟呢?李晓悦说他们在隔壁,你奶奶哄弟弟喝奶睡觉呢,你弟弟中午没睡午觉,这会儿补觉。卓越走出去,推开隔壁的门,见奶奶抱着弟弟,哄着他睡觉,她悄悄地带上门,对李晓悦欣慰地笑了。

    沈志国叫了外卖,叫小卖部抬了一箱燕京啤酒上楼,三下五除二,砰砰砰开了好几瓶,推给大家,开始热热闹闹地吃饭。沈琳在卧室,由婆婆把饭送进去喂她。她吃着,听着外面聊得热闹,心里一阵好受。前阵子她讨厌沈志国兄弟俩在老家把她的窘境四处宣扬,现在有他们在这里忙前忙后,又感觉很温暖。

    大家喝着酒,话渐渐密了起来。沈志国说你们读书人,日子过得太顺利,要是吃点我们工人的苦,就会发现,眼前的困难都不算什么。有一年我给人家贴瓷砖,从脚手架上摔下来,好险没摔成残疾,躺了三个月。工头还跑了,一分钱补偿也没有。沈志国把手亮给老那看,它关节粗大,皮肤被石灰涂料水泥泡得粗黑开裂,无数细密的伤痕。

    沈志成指着外卖餐盒道:“其实是你们拉不下面子来,不然北京到处都是工作机会。比如送外卖,咱们村好几家在北京送外卖,一个月挣上万块钱的有的是。还有开快递点的,开水果店的,人家一年都挣好几十万呢。”

    沈志国道:“现在危险的活儿我们都不干了,要有楼房贴砖的活儿,我就找一对东北夫妻干。他们俩专干这个活儿,我那天算了算,两口子一年挣三十万没问题。你要真低得下来头,遍地都是钱。”

    沈志成接茬道,那隽的房,他请的卫浴安装师傅,两个马桶200,两套洗手盆200,两套推拉门300,还有什么花洒毛巾架之类的玩意儿,加在一起200,另外拉货和搬运还要算一个费用。你就算吧,他一天能挣多少钱。他冲那隽笑,那隽扯扯嘴角以示回应。他造了什么孽,要听半文盲跟他谈怎么挣钱?不过李晓悦已经警告他,少在亲友面前流露优越感。他现在很听她的话,所以表现得很得体。

    李晓悦插话说,这些手艺活儿的确挣钱,她有天请人来修推拉门的滑轨,半小时不到,花了一百五。就算那人一天修三个门好了,一个月轻松上万,还自由。沈志成又说,没手艺,愿意吃苦也行。就咱们小区菜市场门口摊煎饼的大妈,一个煎饼六到八块钱,一天至少卖一百个,成本最多一块五。她天天出摊,你就算吧,她一年能挣多少钱。他压低嗓音道,其实我都不理解琳儿为什么要去当月嫂,门口支个摊儿卖煎饼,不比看人脸色受气强?

    屋里的沈琳竖着耳朵,专注地听着。

    沈志成已微醺:“那伟,说句不怕得罪你们的话。早些年,我挺崇拜你们读书人的。但这些年,我看开了,人不一定要考大学。考个清华北大之类的嘛还行,考个普通大学,读个不咸不淡的专业,四年出来两眼一抹黑,啥也不会。在公司干点万金油似的工作,一到三十五岁失业了干瞪眼,满大街找工作跟流浪狗似的,还不如去学一门手艺呢。”

    老那苦笑,活到四十来岁,谁肚子里没有一些大道理要讲给别人听?现在轮到两个初中毕业的亲戚来教训他了,是他活该。

    沈志国手舞足蹈,一锤定音,中国根本不需要这么多大学生,需要的是像他们这样的技术工人。人家蓝领在国外可吃香了,他就是太爱国了,如果想移民,保准比老那夫妻和那隽两口子要容易,信不信?李晓悦说我信,老那好脾气地笑。沈志国拉着老那的手,说妹夫你别怕,万一你工作室做不成,跟哥学学装修,水电安装,养家糊口没问题。他醉醺醺指着这屋,你住燕郊,我也住燕郊,北京不要我们,大家都是无产阶级兄弟。又指着那隽说,你别以为你在大公司上班,其实也是无产阶级。我早听说了,你都得抑郁症啦。他哈哈大笑,李晓悦憋着不笑,老那摇头笑叹,那隽笑不出来。大家直到晚上十点半才散去。老那上了床,搂着沈琳,两人没说话。要说漂泊,两人在北京没有户口,其实一直是漂的状态。但有了房,又有稳定工作,有了温馨的家庭,两人渐渐忘了,原来自己是不属于北京的,全赖工作把他们和北京联结起来。这次搬家又提醒了他们,没有工作,又没有户口,为什么一定要待在北京呢?两人早就合计过了,没有户口,一双儿女未来读书还是成问题。要么及早到天津买房,把户口落到天津,像他们绝大多数的北漂朋友那样;要么趁早回到原籍,跟上当地的教学计划,好准备高考。老那曾有过雄心壮志,幻想期权如果兑现,可以送孩子们读国际学校,如今不过是泡影。

    他们这样的家庭最尴尬,既没能力将孩子送国际学校,又不甘心送孩子回老家高考。去天津落户,夫妻必有一个要放弃自己的生活过去陪读。这么看来,孩子竟是北漂路上最大的陷阱。而老那夫妻,亲手给自己挖了两口陷阱,并且喜滋滋。

    老那说:“不然,我们·····”他迟疑着,因为他要说的那个话连自己也不同意。

    沈琳等着他。

    “不然把房卖了,去石家庄或者郑州吧。”这是两人户口所在地的省城。老那在手机上查着两地的房价,两地二手房均价都在一万二三左右。买套一百平的三居,余下的钱理财,一年的收入也足以覆盖家庭开支了。他们为什么一定要在这里过山寨版的北京生活?那八百万不能是浮在空中的美丽泡影,它完全可以坐实成牢牢抓在手中的富足。

    老那接着查,又沮丧起来,两地都需要当地两年社保。原来他所以为的降维打击,不过是自作多情,省城也并没有敞开双臂欢迎他们这些游子。沈琳道,都要两年社保,干啥不提前去天津?天津房也就两万来块钱,去省城做什么?身边又不是没人早晚坐京津城际高铁通勤。真舍不得北京,就在天津高铁附近买房呗。老那说都可以。他烦躁起来,撸了一下头发。老子就是恨透了北京,走吧,离开吧。

    沈琳一直没说话,她的腰不能动,只能直挺挺地躺着,眼睛看着天花板。这屋的装修有些年头了,天花板的墙灰浮了,现出斑驳脱落的前兆。像不像他们溃败的中年?她现在看什么都觉得隐含寓意,她希望能看到指出一条生路的寓意,结果看到的都只是提出问题,没有答案。

    沈琳说:“连沈志国和沈志成都要给后代围着北京买房,我们在北京有房,倒要卖掉?就这样逃跑了,让卓越和子轩将来重新来一遍?”

    老那道:“他们将来未必愿意在北京,不一定非要在北京才叫成功。”沈琳道:“上海?广州?深圳?杭州?你告诉我他们会去哪里?哪里的房价低、落户容易,幸福唾手可得?”

    身边也有朋友把北京的房卖掉,去了大理定居,他们从来没有问过这样值不值。看着朋友圈里,大理的生活的确幸福,洱海清透,阳光灿烂,天空湛蓝,花儿朵朵浓烈怒放。但朋友圈向来报喜不报忧。日日看海,再好的海也腻了。再说了,跑到大理的朋友是个丁克,根本不在一个次元。

    老那嘟囔:“未必要在一线城市。你家那四层楼,我看就挺好,田园风情。我家也可以,我爸装修那三层楼,现在都在落灰,不浪费吗?”

    沈琳冷笑:“你自己闯北京,精彩过了,倒要儿女回农村种菜?”

    离开或者留下都是沉重的话题,他们没有再谈。有些事不用着急找到答案,再拖一拖,也许答案就水落石出了。

    人的适应能力是很强的,一周过后,一家人很快适应了燕郊的生活。沈琳的腰好了,可以四处溜达了,她闲下来就到小区四周去逛。其实呢,现在各地的建设都差不多,一样的小区绿化人车分流,一样的大悦城、永旺、京客隆、奥特莱斯、沃尔玛,一样的吃完了火锅看电影。只要没有特别的需求,在哪里生活区别并不大。

    然而沈琳的心并不安宁。燕郊的开支再低,这样坐吃山空,他们可怜的存款就像泡在水里的肥皂,每日瘦一圈,很快就会消失不见。她茫然在街上逛着,想找到点什么出路,甚至像当初的李晓悦一样,连蛋糕店招服务员的启事也看。然而她很快就明白,她干不了这些事儿,第一人家不招中年女人,第二她的腰根本受不了这样长时间的忙碌。她需要一份能自由支配时间的工作,以便立坐躺卧,自在随心。

    沈琳逛来逛去,逛回到小区附近的室内菜市场,入口处果然有个煎饼果子摊。五十岁模样的摊主大姐摊饼手势极为娴熟,令人目不暇接。只见她端起盛面糊的盆,往推车上的铁鏊子上一倒,右手的竹刮子轻巧一旋,薄薄的面糊迅速变色成饼。单手抓起鸡蛋,在推车沿一磕,五指一错,蛋清蛋黄落在饼皮上,竹刮子又轻巧一旋,把它们均匀涂开,很快被烘熟。又拿铁铲子一翻,煎熟另一面,刷上酱,洒上香葱香菜,加块薄脆或是切成薄片的香肠,用饼将它们裹起来,用铁铲三下五除二戳成几段,叠起来,做完这一套不过一分来钟。加薄脆和香肠八块钱,只加薄脆六块钱。沈琳花了六块钱,用塑料袋热热地捏在手里,吃了一口,香酥软嫩,也算可口。

    沈琳吃着,在菜市场里逛着,心中模糊地想,难道自己也去买个煎饼小车,学卖煎饼吗?这生意要长期在户外站着,也未见得自己能行。此时正值下班时间,来买菜的人不少。有个卖凉菜的小车生意很好,沈琳买了点凉拌腐竹芹菜和腌萝卜。转了转,看到另一边有个小窗口卖久久鸭的,又买了点鸭头和锁骨。因孩子不能吃辣,老那也不爱吃辣的,故她做的卤货几乎从来不放辣,这回买点给自己解解馋。

    提着菜往家走时,沈琳蓦然站定,一个念头如一道闪电一般击中她:为什么不租个小推车卖卤货呢?自己做小生意,时间可以自由支配。她热血沸腾,转身又回到市场仔细转了一圈。是的,整个市场有卖凉菜,有久久鸭,也有卖炸丸子、炸小鱼儿之类熟食的小摊,但就是没有专门的卤肉摊。

    沈琳打听到菜市场管理办公室的地址,上门问了问,果然可以进场卖熟食。没有现成的摊位了,自己得买个小车,要去办个食品卫生许可证,这办起来很简单。工商执照不用,因为菜市场本身有销售熟食的经营项目。进场费一个月一千五,按月交。沈琳回家上网查了查,一些二手交易网就有卖熟食的小货柜车卖,一千块钱以内就可以买到。

    也就是说,花三千块钱左右,沈琳就可以尝试全新的挣钱门道。她对自己的卤货非常有信心,这么多年来,吃过的没有不夸的。这些年她从未想过,这原来也可以是一门技艺。人生多么奇妙,她做得一手好菜,原出于兴趣,也是出于对家人的爱。做一桌好吃的菜,看到亲人喝酒吃菜,畅快地聊天,是她最大的幸福,没想到也提供了人生下半场的一种可能。

    沈琳回家和老那及婆婆商量,婆婆支持,老那反对。支持的理由是总要试一试,不能在家坐以待币。待不来币的,只能待来毙。而且采买原材料、制作的过程中,婆婆都可以打下手。婆媳合作,天衣无缝,这些年她们就是这样打配合的。反对的理由是不至于走投无路到这种地步。

    不至于,真的不至于。老那反复说,他没有别的理由,只是又一次被震惊,心又沉到谷底。从失业开始,人生一路下滑,但滑到这个程度,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

    他受过大学教育的老婆,曾经的人力总监,CBD写字楼里穿职业套装高跟鞋喷香水的白领,曾经戴着大钻戒披着软滑丝绸睡衣歪在皮沙发上喝现磨咖啡听爵士乐的全职主妇,竟然要沦落到要推个小车卖熟食,这太凄凉了。她做的卤货好吃,那是生活的一种情趣。特地做了一车卤货去卖,以此养家糊口,那就是对他这个丈夫彻底的否定了。

    老那痛切地感受到,就是因为他不再能够提供安全感给到全家老少,她们才如坐针毡惶惶不可终日。他更痛苦地承认,自己的意见完全没有作用。失业到现在,沈琳好歹不挣不赔,而他连注册公司租办公室带垫款在内,已经赔进去二十多万了。陆总的活儿做完一周了,那家国企的流程迟迟走不下来,而姓陆的装聋作哑,竟是要等到拿到全部的钱,才要给他结清二期款及尾款的三十万了,之前拍着胸脯说的“不会让你垫款”的话就跟放屁一样。老那对一直白忙活的李晓悦过意不去,打了五千块钱给她,她又给退了回来,说回了款再说。老那心里感激,越发对陆总有意见。有天他催陆总结账,说你不是说二期款半个月之内就会给我吗?这都二十多天了。陆总有气无力地跟他说自己在医院看病,心脏不好,跟着拍了一张在医院候诊的照片。看着陆总的黑眼圈紫嘴唇,老那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了。陆总这两年公司经营一直不好,老婆全职在家带六岁的儿子,大家处境差不多。

    沈琳问老那,只不过是面上要尊重一下。他不至于不至于的,在她看来,很至于。说干就干,先申请食品卫生许可证,然后买小货柜车,交市场的摊位费。十五天之后,食品卫生许可证下来了。沈志国两兄弟非常赞许表妹的勤奋务实,一起帮着到超市采买各种她要的肉食原料,又跑前跑后帮着擦车,到打印社定制不干胶。“沈琳卤货,干净美味”八个红字贴到货柜车上,车玻璃擦得明净,车里的不锈钢面板擦得锃亮,看着很像那么回事。“沈琳”两个字是沈琳要求的,要做就做得干脆一点。四个字贴到玻璃上,有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气魄。

    第一天,下午三点半,两兄弟帮着沈琳把车推到市场,沈琳把卤完的油亮喷香的猪耳朵、猪蹄、鸡爪、卤蛋等往面板上的托盘里放。一开始她非常紧张,害羞得张不开口,两兄弟陪着她站着,扯开嗓子大喊现卤的肉,好吃实惠,先尝后买。半小时后,有人过来,用牙签扎了块放在小铁盘里让顾客试吃的猪耳朵丝儿,尝了尝,说切半斤猪耳朵吧。沈琳激动得手发抖,赶紧用铁镊子夹了猪耳朵,细细地切了,拌了自己调的酱汁。两兄弟鼓励沈琳,这是个好兆头,你的生意大有希望。

    老那在不远处的菜摊前溜达,假装买菜。他好奇老婆到底能不能行,又担心她的腰撑不住,又觉得丢脸,所以一直在菜市场远远地观望。

    沈志国见状撇嘴道:“男子汉大丈夫,还不如一个女人脚踏实地。靠自己双手挣钱有什么丢人的?”

    沈志成道:“是啊,我这妹夫,大钱挣不来,小钱不想挣。”

    沈志国道:“琳儿,人越来越多,你得学着点怎么招揽顾客。人就一个肚子,吃得了久久鸭,就吃不了你的卤肉。你这么辛苦做的,难道要倒了吗?”

    沈琳犹豫着,脸涨得通红。

    沈志国哼道:“我看,你还是没被逼到绝路。”

    沈琳被激得喊了一嗓子:“卖卤肉啦,现卤现卖,先尝后买。”

    喊完她大吃一惊,连耳根子都红了,捂着嘴笑了。两兄弟也笑了,冲她竖起大拇指。

    不远处的老那被老婆突如其来的吆喝声也搞得面红耳赤,他四处张望,希望没有熟人认出他来。燕郊当然没有熟人,他只是太好面子了。这一声吆喝,像是能冲出燕郊,冲向北京城,宣告那伟养不起老婆,要让她摆摊。他赶紧低下头,手无意识地在菜摊上挑来挑去。二十多岁的女摊主不耐烦地道:“大爷,您在我儿挑半天啦,那黄瓜拿起放下四五回了。不买没事,别掐呀。”

    老那一愣:“你叫我什么?”

    女摊主以为他装傻,板着脸道:“行行行,您挑吧,别掐就成。”

    老那分明听到她喊他大爷。菜市场出口有个理发店,他走到店里一照镜子,里面的人胡子拉碴,头发已经长长,像刺猬的刺一样四处支棱着,他忘了去理,两鬓星星点点的白发越发醒目。眼角鱼尾纹长长,一脸的沧桑。这副模样被误认为是老年人,也不过分。

    失业这大半年,老那心力交瘁,无心打理自己,竟然有了这么落魄苍老的面容,也许相由心生。他百感交集,看一眼菜市场里面的卤货小车,耷拉着头回家。

    晚上七点半,沈琳提着切肉的工具回家,小车存在市场。除了几只凤爪没卖掉,其他的全部卖光。婆婆叹她辛苦,赶紧给热饭,沈琳拿着计算器啪啪啪地按,抬头兴奋地说净挣两百三十块钱。婆媳非常高兴,卓越蹦跳着说妈妈挣钱喽,妈妈挣钱喽,子轩在一旁蹦着,跟着喊挣钱挣钱。只有老那一声不吭,他也高兴,却觉得窝囊。沈琳知道他的心情,安慰说我负责挣生活费,你负责把工作室打理好。半年不开张,开张吃半年嘛。

    沈琳卖了一周卤货,挣了两千来块钱,口碑渐渐传出,生意越来越好。老那成日在外奔波,希望能匹配上老婆的努力,与她齐头并进。这天晚上老那没有回家吃饭,说有事,卓越是沈志成帮着接回来的。十点了,老那还没回家,沈琳担心起来了,又打了个电话,老那声音非常低落,说在楼下小馆子喝酒。沈琳找到他,见桌边已摆了一堆空酒瓶。老那已喝得酩酊大醉,眼圈红肿,很明显哭过。

    这一两年来,沈琳已被打击惯了。再大的风浪袭来,她摇晃几下,总是能站稳,但她从来没见过丈夫这样。她止住老那倒酒的手,惊慌道:“怎么了?”

    老那说:“老陆猝死了。”他的眼泪顺着脸庞流下来。

    这阵子,陆总拖欠的二十万在老那心中沉甸甸的,已超过二十万应有的价值,升格为对他智商上的侮辱,人生的否定。正当他打算用强硬的手段,甚至起诉,哪怕失去这个朋友,也要把这二十万要回来时,却传来陆总猝死的消息。陆总这些年来为生意四处奔波,积劳成疾,终于在加班的晚上倒在了公司的总经理办公室。有员工找他,敲门无人应答,觉得不妙推门进去时,尸体已经凉了。

    葬礼上,陆总六岁儿子一身黑色的小西服,庄重英挺。一夜之间长大懂事令他紧紧抿着嘴,不让悲伤喷薄而出,越这样克制越令人觉得凄惨。陆总父母已经悲伤过度,进了医院。陆总老婆脸色惨白,哭得快要昏厥,还要孩子照顾她。她全职在家带孩子,老公创业这些年,根本没有挣下什么钱,公账上的钱连结清员工的工资都不够。员工体恤她,也不要工资,安慰了几句,各自散去。几个哥们儿相对无言,欠钱的被欠的都默不作声。欠钱的琢磨着是不是要还点钱给可怜的孤儿寡母,以安抚自己的良心;而被欠的只能死掉讨钱的心思。那位在国企任职的亲戚对她和老那道了半天歉,说那笔发布会的账已经批下来了,不过要走六道手续,目前签字就差领导一个人的了。国企就是慢,但国企最稳当,钱肯定不会没。

    沈琳唏嘘不已:“老公,那笔钱要不回来就算了。咱们现在这样,日子也能过,你也不用太自责。”

    老那抬起泪眼,他伤感的何止是钱?中年以后,身边陆续传来亲友死亡的消息。春风得意的时候,他只觉得唏嘘。但眼下这种境况,每传来一道死亡的消息,他都觉得好像自己也死了一次,尤其这种曾共事的工作伙伴。死亡太近了,太近了,张牙舞爪,一步步向他逼来,再也无法假装它是遥远的不相干的谈资。那天他收到了新闻推送,是北京近10年居民死亡情况调查报告。新闻写着,40岁到59岁组,死亡人数10年上升24倍。其中,男性40岁到49岁组死亡率10年间增长了73%,女性增长了15%。多么吓人的数据,多么痛的领悟。还以为生命就是一本厚厚的存折,任由自己肆意挥霍。没想到某天打开,发现余额是可怜的个位数,很快就要耗尽了。

    沈琳道:“我这次腰损伤,倒让我有了新的感触。什么是最大的中年危机?不是失业,不是没钱,是没有健康。没有钱可以重新挣,没有健康就没有一切。所以虽然卤货生意挺好的,但我下了个决心,再也不会为了挣钱而牺牲健康。老公,你也要这样想。”

    她一指桌上林立的啤酒瓶:“因为陆总死了,你喝了十瓶啤酒。也许就因为这一次酗酒,你可能少活了十天。”

    老那含泪一笑,沈琳也笑了,又接着说:“咱俩说定了,无论什么样的情况下,都要把身体健康放在第一位,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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