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到乡下去看父亲。父亲热情地泡茶给我喝。多年的父子成兄弟其实我觉得多年的父子更像朋友。
父亲对我说方明德去世了。我有些吃惊因为上个月我回来这位曾经担任过我们村党支部书记的老人还来看过我。提起当年人民公社时期的盛事他神采飞扬说到眼下的种种弊端他痛心疾首。他曾经逼问我“大侄子你说是毛泽东伟大还是邓小平伟大”
我含含糊糊地说“这怎么说呢……应该……都伟大吧……”
父亲给我解围说“老方老方喝茶喝茶毛泽东伟大邓小平伟大你也很伟大。”
他说“老哥我知道你这是讽刺我但我就是不服气。”我父亲说“你也八十多岁的人了还生这些闲气干什么能吃就吃点能喝就喝点听说你的荣军补助金又长了每年一万多元了吧”
他说“钱是够花的但心里不舒坦。”
我父亲说“你每天吃喝玩耍国家还发给你那么多钱有什么不舒坦的”
“老哥你不懂”他转脸对我说“大侄子你懂你懂我的心思你爹一辈子不懂政治是个愚民。”
我父亲笑着说“不是愚民是顺民无论谁当官我也是种庄稼的。”
他说“悲剧啊但又有什么法子呢我是共产党员你不是你可以当顺民我不能我要战斗”
“好好好”我父亲说“生命不息战斗不止小车不倒只管推这些都是你当年挂在嘴边上的话儿。”
“虎老了不咬人了”他沮丧地说“秋后的蚂蚱蹦跃不了几天了”接着他有些神秘地对我父亲说“大哥我昨天夜里梦到毛主席了……”
我父亲笑道“毛主席请你吃饭了吧”
他说“毛主席对我说小方你要战斗”
我问父亲方明德是什么时候死的父亲说不太清楚。我有些纳闷。在我们这样一个小村里别说死一个人就是死条狗很快就会家喻户晓何况这方明德是当了几十年支书的头面人物。父亲说老方这个人干了不少坏事但性子还是比较直的。我们爷俩正说着话一个人像影子似的飘了进来。
来人是我的一位远房堂兄名叫武功。他的哥名叫文治。据说为他们兄弟俩命名的是我们家族中的一位饱读诗书的老人。
我站起来迎接这位老兄。许多年不见他已经白发苍苍俨然一个老者了。“大弟你回来了”他问候我声音扁扁的。还是当年那腔调听上去有些不男不女。我对这位堂兄没有好感多半是因为他这腔调。
“你也老了”他在一张方凳上落座呷了一口父亲为他倒的茶看了我一眼说“你也快六十岁了吧”
潜意识里我总觉得自己没有这么大但心里一算可不就是吗我回答他“五十六了。”
他提高了嗓门吵架似的说“不对你是属羊的正月二十五生日你已经五十八了”
“对对对”我有些不快地说“你说得对我五十八了一转眼就六十了。你呢快七十了吧”
他说“不是六十八就是六十九俺娘糊涂不记得我的生日也不记得我的岁数。”
父亲说“你是1944年7月生带虚岁六十九了。”
“六十九跟七十也差不多了”他说“我跟方明德这个王八蛋斗争了一辈子终于把他斗倒了”
父亲说“他也没怎么整你吧”
他说“大叔你不知道1970年8月二队里让人偷去了两个小推车轱辘他怀疑是我偷的就让他的侄子民兵连长方保山把我弄到大队部里吊到梁头上整整吊了一夜。”
父亲说“那时代搞阶级斗争人都变得不像人了。”
他说“他是借机报复我呢这个王八蛋知道我有一副象牙棋子儿非要我卖给他。我说我宁愿扔到河里也不卖给他。我是在河堤上与黄耗子下棋时说这话的。他激将我说武功你是条汉子你就把棋子扔到河里。我用那张塑料布棋盘兜着棋子就撇到河里了落下了一个蓝象我捡起来又扔到河里。那副象牙棋子赌里啪啦地落到河水里。在场的人都愣住了。大叔您当时一定也听说了吧”
父亲点点头说“听说过几十年前的事儿。”
“这可是壮举啊大叔”武功激昂地说“当时那年头儿方明德一跺脚全村都哆嗦敢跟他叫板的也就是我了”
“你那副棋子要是留到现在值不少钱了。”我说。
“那是”他说“后来黄耗子他们下河洗澡扎着猛子摸上了十几个棋子。前些天电视台《鉴宝》栏目的人下来黄耗子的儿子拿着那些棋子去鉴定专家说那是皇宫里的东西如果一个子儿不缺能换一辆奔驰”
“真是可惜”我说“你为了一口闲气把一辆奔驰扔到河里。”
“话可不能这么说”他说“大弟人活一辈子争得就是一口气”
“你一点儿也不后悔吗”
“我后悔什么”他说“我一点儿也不后悔。我窝囊了一辈子就这件事儿干的还带着几分英雄气概。”
“我可以想象当时的情景”我说“老方一定给你镇住了。”
“大弟”他说“你是写小说的应该把这件事儿写一写。当时在场的有十几个人方明德那张大饼子脸那是白了又黄黄了又青。他跺着脚说‘武功算你有种咱们骑驴看唱本儿————走着瞧’我说‘走着瞧就走着瞧老子犯法的事儿不做你能把我怎么着’但事实证明在那个暗无天日的时代里即便你遵纪守法照样会灾祸临头。”
“算了”我父亲见他说得激昂便劝他“方明德人都死了你还提这些事儿干什么呢”
“大叔”他说“你不知道他有多狠啊他让他侄子反绑着我的胳膊把我吊到房梁上——这些强盗私设公堂在房梁上安装了一个定滑轮轻轻一拉就让我离地三尺。他说‘武功你小子终于落到我手里了说吧你把车粘辘藏到什么地方啦’我说我不服我冤枉他说你是咱们村嘴巴最硬的不给你点颜色瞧瞧你不知道无产阶级专政的厉害。大叔你不知道你们无法想象啊他让他侄子把我拉上去一松手我啪唧跌在地上再拉上去又一松手啪唧跌在地上再拉上去又一松手啪唧跌在地上……即便是这样我也不屈服我说方明德你不就是为了那副象棋吗你有种把我弄死但如果你让我活着我就跟你没完。后来他大概也怕弄出人命来就把我放了。”
回忆悲惨往事使他脸上表情悲愤交加。我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便递给他一支烟。
他说道“在遭受那次酷刑之前我是抽烟的。他们捉我的唯一证据就是在现场发现了一个烟荷包那个烟荷包确是我的。究竟是谁偷了我的烟荷包陷害我我当然清楚我已经让这个人付出了代价从那之后我就不抽烟了。”
“老方后来还是有反思的”父亲说“改革开放后让我给你带话要请你吃饭你还记得吧”
“大叔”武功道“那是他被上边把支书撤了之后的事。”
“不是撤”父亲说“他是退休。”
“反正是不当官了”武功说“他要是当官怎么会向我道歉”
“武功啊”父亲笑着说“你也不是个善主儿老方这辈子没少吃你的亏啊”
“这倒也是”他笑着说“这老混蛋最怕的也是我。死了我也没饶他。”
二
我经常回忆起武功与村里最有力气的王魁打架的那个夏天。那天中午我与母亲坐在我们院子里那棵杏树下挑拣麦秸草里夹带着的麦穗忽然听到大街上有人吵嚷。母亲说“又是武功他怎么这么喜欢与人打架呢”
我说“他名叫武功但是个怂包。每次都被人家打得鼻青脸肿。”
“他是天生的贱骨头三天不挨打皮肉就发痒。”母亲瞪我一眼说“他是啄木鸟死在树洞里吃亏就在嘴上。你也要注意”母亲说“少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外边的吵嚷叫骂声越来越大还伴随着喊里咔嚓的声响。我是个爱看热闹的孩子用目光央求着母亲母亲默许了。
我飞奔到大街上看到很多人都往打麦场那边跑。我跟着跑。打麦场上围着很多人我挤进去阳光耀眼目眩中看到只穿一条短裤的王魁裸露着肌肉发达的臂膀正在用脚踢着躺在地上的武功。
武功双手抱着头趴在地上高亢的叫骂声从地面直冲上来显得十分悲壮。
“骂让你骂让你骂”王魁双脚轮番踢着武功的屁股嘴里还声嘶力竭地喊叫着。
有一位老人劝解道“王魁啊你就放过他吧。”
王魁喘息着说“你让他闭住他那张臭嘴”
老人大声对武功说“武功你就闭嘴吧”
但武功的骂声更高了骂出的词儿令听者都感到羞耻。
王魁转到前边对着武功的脑袋踢了一脚武功惨叫一声但还是骂。王魁又对着他的脑袋踢了一脚他不出声了。接着一股臭气弥漫开来。
当时众人都以为武功死了但他没有死。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武功拄着拐棍出现在王魁家的门口。他破口大骂王魁提着铁锹冲了出来。
武功叫骂不止声音尖厉全村的人都能听到。
王魁举着铁锹说“你闭嘴”
武功骂道“王魁你这个杂种你今天要是不铲死我你就不是你爹你娘做出来的。”
王魁浑身抖着将铁锹的刃儿逼近武功的咽喉。
武功反倒平静了他竟然笑嘻嘻地说“铲吧你今天必须铲死我你今天要是不铲死我杂种你们家就要倒霉了。你力大无穷我打不过你但是杂种你女儿今年三岁她打不过我你儿子今年两岁更打不过我你老婆肚子里怀着孩子也打不过我。你除非天天守在门口要不你就等着给你老婆孩子收尸吧”
王魁色厉内荏地说“你敢”
武功道“我有什么不敢的我光棍一条家里只有一个八十岁的老娘我已经给她准备了一包耗子药。我一命换你们家四条命有什么不敢的。”
“我先毁了你这杂种吧”王魁吼叫着。
“欢迎欢迎”武功道“你铲死我公安局捉走你判你死刑咱一命换一命。"
这时我父亲来了。我父亲当时还担任着大队里的会计也算有面子的人物。我父亲先训武功“闭嘴回家去”然后我父亲对王魁说“王魁你是好汉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王魁收了铁锹说“大叔你不知道他有多么气人他竟然说我儿子不是我的……”
武功高声道“你的儿子确实不是你的是方明德的”
我父亲扇了武功一个耳光厉声道“闭上你的臭嘴”
“大叔你是尊长你可以打我但你不能不让我说话。”武功指了指王魁家的后窗说“他家的后窗就在我家院子里。有些丑事我不想看到但是碰巧被我听到了。王魁你把你儿子叫出来让大家伙儿看看你这个儿子到底是谁的儿子”
我父亲又扇了武功一个耳光。武功的鼻孔流出血但他的声音更高了“王魁你老婆肚子里这个孩子也不一定是你的”
王魁将手中的铁锹猛地铲在地上然后蹲在地上捂着脸哭起来。
三
父亲后来告诉我像武功这样的人还真是不好对付惹上了他一辈子都纠缠不清。那王魁从此就再也不敢惹他。倒是他经常站在自家院子里对着王魁家后窗指桑骂槐。后来王魁将后窗用砖头堵上六月天也不捅开。改革开放之后人口流动自由了王魁索性带着老婆孩子走了。走了之后再也没回来过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院子里的蒿草长得比房檐还高那房子眼见着就要塌了房子一塌就成了废墟。你说他有多厉害
就说方明德1948年入党参加抗美援朝三等残废军人家里有三个儿子还有十几个虎狼般的近支侄子在村子里谁人敢惹但他最终也没能制服武功。因为武功不把自己当人他知道自己命贱家庭出身不好连个老婆都讨不上相貌也是招人恶这倒成了他的法宝谁也不愿意拿自己的命就换他这条贱命。
父亲说方明德死后他的儿子们秘不发丧夜里悄悄地抬出去埋了为的是继续领取那每年一万多元的荣军补助。但这一切都没瞒过武功是武功到县里举报了方明德那三个儿子。他们恨透了武功但对这样一个人又能怎么着他呢
四
我第一次看武功跟人打架是读小学二年级的时候。那时我八岁武功按照父亲的算法应该是十九岁。
那时候冬天很冷夏天很热。那时候夏天的中午村子里的男人不论老少都泡到河里。河里的水也是热的。只有河边的几株大柳树下的水是凉的。大家都挤在这一片凉水里。突然武功跳了起来破口大骂那个外号“黄耗子”的小个儿青年。然后那个黄耗子就冲上去打他。武功个子高黄耗子个子矮在水里打两个人不分胜负。黄耗子跳上岸武功也跳上岸。两个人就在岸上打。都光着屁股。他们的身体都发育了看上去很丑陋。
在岸上黄耗子明显占了上风。他将武功打翻在地然后将一泡焦黄的尿撒在他的身上。
我记得武功从高高的河堤上猛地跳到了河里砸起了一片浪花。好久他从水里露出头骂道“黄耗子这辈子我跟你没完”
五
那天我又回家去在车里看到一个老人拄着一根棍子在大街上蹒跚着。我乘坐的车从他身边经过时透过车窗玻璃我看到了武功苍老而浮肿的脸。听父亲说武功已经被批准为村子里的“五保户”即保吃、保穿、保住、保医、保葬。也就是说他剩下的日子里已经有了最基本的生存保障。他那颗被仇恨和屈辱浸泡了半辈子的心该当平和点了吧但好像没有就在我乘坐的车从他身边经过时他竟然将一口痰吐到了车顶上。我相信他没有看到车里坐着的是我。司机恼怒极了要下车收拾他。我说“赶紧走不要惹他这是我们村子里一个谁也惹不起的人物。”
我想起了母亲生前悄悄地跟我说过的话“这个武功真不是个东西啊。谁要得罪了他这辈子就别想过好日子了。”
母亲说武功亲口对她说过某年某月某日他用农药浸泡过的馒头毒死了方明德大儿子家猪圈里那头三百多斤重的大肥猪。某年某月某夜他手持镰刀将黄耗子家那一亩长势喜人的玉米统统地拦腰砍断。某年某月某夜王登科家那一大垛玉米秸秆突然燃起了冲天大火也是武功干的。连续十几年的大年夜里我们村和两个邻村总会有草垛起火这也都是武功干的。我说难道邻村也有人得罪过武功吗母亲说他这人脾气怪诞你对着他打个喷嚏很可能就把他得罪了。他还会装神弄鬼呢母亲说你还记得十几年前修鞋的顾明义在桥头遇到鬼被吓出神经病的事吗那也是武功干的。母亲叹息着说他这样胡作总有一天会作死的。但事实证明武功没有作死而且他还顺利地获得了“五保”他放了那么多次火干过那么多的坏事竟然没被人捉住过这也真是一个奇迹。母亲说他干的这些坏事总会受到报应的但你一定要给他保密因为他只对我一个人说过连你爹都没告诉。
我似乎明白武功的心理但我希望他从今往后不要再干这样的事了。他的仇人们死的死走的走病的病似乎他是一个笑到最后的胜利者一个睚眦必报的凶残的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