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黄昏,秋风萧索,云如血一般凝固在天际。士兵们在收拾战事的残局,秦玖站在丽京城郊外的战场上,身前身后都是受伤的士兵,漫山遍野的血,染红了人们的衣衫,染红了足下的土地。带着血腥的风从背后吹来,那寒意好似能潜入骨缝中,秋好似已经过去了。
秦玖长叹一声。
秋风扫过衰草,吹来带有血腥和苦涩的气味。
一阵细细碎碎的响声传了过来,秦玖慢慢转过身,只见虎爪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侧不远处的衰草丛中。
虎爪比上次她在明月山庄见到时似乎瘦了些,看上去似乎有些没精神。但在秦玖回首的那一瞬,虎爪原本没精神的眼睛凝注在秦玖的身上,它兴奋地叫了一声,背一弓,身子一纵,便向她跃了过来。
秦玖身侧一名素衣局女子见状,纵身迎了上去,挥掌便向虎爪头上拍去。
秦玖大惊,手中绣花绷子一挥,数根丝线弹了出来,密密麻麻绕在了女子的手腕上。
“住手!”秦玖低低说道。
女子收住了掌力,看着虎爪从身侧掠过,扑向了秦玖,将她整个人扑倒在地面上。
素衣局女子不解为何秦玖会拦住自己,待看到虎爪两爪搭在秦玖肩头上,在秦玖身上嗅来嗅去,还不时地伸出舌头,想要在秦玖脸上舔上一下,尾巴更是欢快地摇来摇去,分明是一副很狗腿的样子。
女子呆住了。
秦玖抱住虎爪的头,将它从自己身上扯开,犹若做贼一般左右瞄了瞄,见除了这名素衣局女子,并未有其他人注意这里。她慌忙从地上爬了起来,扯着虎爪到了一个无人的地方。
她拍了拍虎爪的头,低声道:“虎爪,以后不要来找我了,好吗?”
虎爪睁着眼睛看着它,不满地呜咽一声,那意思是不行。它的尾巴一摇一摇,故意来回扫着她的衣角,说什么也不肯离开。
“那我给你好吃的,吃完后你就走,不然的话,你再来我便拍晕你!”秦玖连诱哄带威胁道。
她从一侧素衣局女子的行囊中掏出来一块肉干,朝着虎爪扔了过去。但是,虎爪却很有骨气的没有吃,甚至连看都没有看那块肉一眼,反而歪头看着她,那意思是,你让我吃了肉就滚蛋,我才不吃呢。
秦玖故意起身离开,虎爪亦步亦趋跟着她,她向左,它也向左,她向右,它也向右。她终于没辙了,照这样下去,虎爪是要跟着她形影不离了。她正在考虑着,是不是要拍晕它,然后自己趁机逃走。这个想法一旦冒了出来,秦玖便决定了要这么做。
就在她决定行动前,先是看了下四周的情况,然后,她整个人就僵在了那里。
前面的一处高坡上,颜夙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朝着她这个方向,维持着举目远眺的姿态。
他身上的白色战袍,此时已经染成了红色,比火焰还要烈的红色,这让秦玖乍然想起当日他迎娶苏挽香时的样子。他是笑着的,这么久以来,秦玖第一次看到颜夙脸上现出这样的笑容,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笑。只是那双墨玉般的眸子,却渐有忧伤的气息弥漫了上来。
在这一刹那,秦玖似乎又看到了当年的颜夙。
不是那个负了她的男人,不是那个逼宫的男人,而是颜夙,就是颜夙。
秦玖干笑了两声,慢慢道:“这只狗是你的吧,我记得它叫虎爪,它还真通人性,我喂了它几块肉,它便和我亲近起来了!”正说着,虎爪蹭到秦玖跟前,在她身侧摇着尾巴。
颜夙从高坡上慢慢挪动脚步走了下来,两日两夜的酣战,他到底也受了伤,走得虽然沉重,却不慢,似乎转瞬间,便到了秦玖面前。
“我的虎爪,它从来不吃生人喂它的东西!”颜夙目光灼灼地盯着秦玖,慢慢说道。
“是啊,是啊,我说这肉它怎么不吃呢!”秦玖指着方才那一块虎爪看都不屑一看的肉道。大概是为了和她作对,就在这时,虎爪竟然低头叼住了那块肉,美滋滋地吃了起来。秦玖尴尬一笑道:“我也不算生人吧,当初在明月山庄,我也算见过它了,对不对,虎爪!”
“说起那一次,我记得虎爪似乎是扑过去要咬你的,它是根本当你是生人的啊!还是说,它那次其实不是扑过去咬你,而是像这次一样,扑过去和你亲热!”颜夙声音沙哑,一字一句,说得极慢。
秦玖一怔,面上的笑容慢慢地隐去,原来,他早已经看到了方才虎爪扑过来那一幕。
这一瞬,秦玖便明白了。虎爪显然不是自己找过来的,是颜夙故意放过来试探她的。他已经怀疑她了,就在他们在揽月塔下激战时,他说她的手很美,那个时候就怀疑了吧!
“我听说九爷在山庄弹奏了一曲《素心》,才让众多人免于魔音侵袭,救了大家性命,只可惜我没有亲耳听到,不知何日有幸能听一听九爷亲自抚琴!”颜夙语声微滞,挟带凄苦。
秦玖心中疾跳,慢慢退了两步,轻声道:“我今日已经伤了元气,怕是再不能抚琴了,真是抱歉了!”
“素素……”颜夙突然跨前一步,双唇颤抖着,梦呓般吐出了这两个字。
秦玖淡淡轻笑开来,眯眼看着颜夙道:“王爷大概是糊涂了吧,我叫秦玖,你可以叫我九爷,也可以叫我秦玖!”
颜夙并没有说话,只是盯着她。
残阳如血,照在他的脸上,他的眼眸里好似汪着水晶般的闪烁,直直地击中秦玖的心。
无论怎样征伐天下,无论怎样冷酷无情,在这个晚霞漫天的黄昏,他却犹若一个孩子一般,站在了她的面前。
秦玖望了他一眼,目光冷峭淡漠,犹若冰封镜湖,不兴一丝波澜。她不着痕迹地放开虎爪,站直了身躯,转身大步离去。
就算他认出了她,她和他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那些她曾经以为是最最美好、最最幸福的岁月,早已经如同秋天被霜雪肆虐的风景,再也看不到一点美好了。
“我们走吧!”秦玖对跟随在她身侧的素衣局侍从道。
身后传来一阵连续的异响,秦玖忍不住蹙眉,停住了脚步。
她最终还是回过了头,只见颜夙不知怎么跌倒在了地上,他趴在了地面上。连日的激战,原本就已经耗尽了体力,或许还受了伤,让他看上去分外憔悴和沧桑。但此时,他的样子还是让秦玖差点窒息。
他的衣衫上沾满了尘土、鲜血和草叶,脸色苍白到无一丝血色,可以说是面如死灰。他慢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喘了口气坐在了地上。秦玖看到他的手是紧紧攥着的,她知道,他在紧张的时候,会指关节发白,手紧紧地攥在一起。
秦玖从未看到过这样狼狈不堪的颜夙。
他虽是摔了,身上的伤口也在淌着血,但是他的眸光却是很精准地再次锁住了秦玖的脸,目光之中流露出脆弱和恐惧。
如同一个孩子般的脆弱和恐惧。
“别走!”他说。
他还没有好好地看看她,看看她清澈的明眸;他还没有好好地抱抱她,验证她到底是真实的还是幻影;他还没有得到她亲口承认她就是素素,他不能让她走掉。
倘若她走掉,他生怕这一切不过都是一个梦。
这些日子以来,他做过多次这样的梦。每一次,梦醒时分,他都被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和悲伤包围。这种滋味,让他的心一日一日地苍老了下去。
他强撑着身子从地面上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向秦玖挪了过来。
秦玖眯起眼睛,看着颜夙踩着一地的夕阳余晖慢慢走近,恍惚回到多年前。
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跨坐在照夜狮子白上,一身明紫色绦丝骑马劲装,同色的绣云纹的披风在风里猎猎飞扬,俊美的脸上带着明朗的笑意,墨玉般的眸中闪耀着醉人的阳光。
现在的他,不再是当初的颜夙。
现在的她,也不再是当初的白素萱。
他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还能说些什么呢?
不过短短三年光景,好似过了多年。
颜夙一步一步,拖着受伤的身子,走向了秦玖。
他看清了她的眸,那眼尾上扬略带妩媚的眼眸中的,正是素素惯有的神情。
他心中狂喜,是她,那是他的素素,他至爱的丫头。
感谢上苍,她还活着,还活着……
近了,一步,两步,三步……
他马上就能紧紧地抱住她了。
“安陵王,请留步!”袁霸平板无波的声音传了过来,不远处,袁霸带着数名骁骑走了过来。他的话颜夙仿若未曾听见,也没有让他有片刻迟疑,反倒让他更快地朝着秦玖挪了过来。
袁霸皱了皱眉头,一挥手,冷声吩咐道:“安陵王,得罪了!”
数名骁骑快步奔了过去,手中执着刀剑,呈弧形挡在了颜夙面前,阻住了他走向秦玖的脚步。
颜夙停住了脚步,眸中闪过一抹深沉的苦痛,他沉声对袁霸道:“袁统领,可否容我和……九爷说几句话,我不会逃的。”
袁霸皱眉道:“对不住,安陵王,卑职是奉圣上之命前来带你走的,不敢有失,请王爷还是马上随卑职去吧!”
颜夙闭了闭眼睛,压低了声音道:“可否,请袁统领通融通融,只是几句话而已。”压低了的声音,带着一丝苦涩和祈求。
他知道的,他在荡平天宸宗谋逆中立了大功,可是这却不能抵消他先前逼宫的大罪。他一旦被袁霸带走,等待他的将是终生的幽禁。
他再也不可能看到她了,他将只能在无尽的回忆里追忆她的美好。
那么,今日一见,将会成为他和她的最后一次见面,今日一别,也将成为他和她的永别。
他知道的,她是绝对不会去监牢里探望他的!
袁霸叹息了一声,他不知颜夙何以这般固执,只是可惜,他不能成全他。他挥了挥手,闭眼道:“安陵王,得罪了!”
骁骑一拥而上,便要将颜夙抓起来。冷不防,颜夙手中的宝剑出鞘,剑光闪闪,冷冽的光影中,几个骁骑纷纷倒地。袁霸吃了一惊,冷声道:“安陵王,你这是要做什么,难不成要反抗吗?”
颜夙却好似充耳不闻,一双漆黑的眸只是盯紧了秦玖,好似生怕她会突然离开一般,再次慢慢向她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
夕阳如血,将他的身影拖得很长很长。
近了,可是颜夙的身子却忽然晃了晃,再也无法迈步。
方才的一击,耗尽了他最后的真力,他的身子已经到了极限,再也无法向前挪动一步。那一瞬,天似乎瞬间暗了下来。茫茫的暮色笼罩了下来,她明明还站在那里,却似乎离他越来越远。心口处一阵阵抽痛,犹若万箭齐发。一种说不出来的悲伤,让他感觉到心的幻灭。
他知道,他来不及抱住她了!
他慢慢地朝着秦玖伸出了手,似乎是想要抓住她,抑或是想要抱住她。
眼前一阵眩晕,颜夙伸着手倒在了地面上,再次跌倒在了尘埃里,只是这一次,他再也没有一点力气爬起来了。他依然伸着手,却触不到她一片衣角。
秦玖站着没动,假若她向前迈几步,他或许就能触到她。
可是,她没有动!
她看着颜夙趴倒在地上,他一双缱绻深情的眸紧紧盯着她,干裂苍白的唇一开一合,并没有发出声音来,可是她却读懂了他的话。
他说:“素素,你还活着,真好!”
你还活着,真好。
你能活着,纵然上苍让我死一万次,我也愿意。
纵然此生我们永不能再相见,只要知道你还活着,那便够了!
纵然你会恨我一辈子,只要你还活着,我便此生无怨!
上苍待他不薄,他至爱的人,还好好地活着!
颜夙慢慢地闭上了眼睛,这一刻,在他的心底深处,再也没有空旷,没有绝望,没有悲伤!
袁霸吃了一惊,飞快走到颜夙面前,蹲下身子,在颜夙鼻侧探了探,皱眉道:“受伤过重,真气耗尽,暂时昏迷了过去。九爷,若没什么事,我便带他走了!”
秦玖呆立在暮色之中,良久方挪动脚步走了过去,在颜夙面前弯下了腰,她的目光在他苍白的脸上逡巡了片刻,方直起腰,淡淡一笑道:“袁统领,是圣上让你来擒拿他的吗?”
袁霸点点头,秦玖继而淡淡地道:“他会被押往哪里?”
袁霸愣了一下,方道:“安陵王乃皇族,他不会被处死,但是会被监禁。也许会是在天牢中度过余生,也许陛下会将他软禁在一处宫苑。”
秦玖点了点头,袁霸说的这些,她早就知道,也早就明白,只是不知为何,竟还是想再问一遍。
“袁统领自去吧!”
袁霸起身,命令骁骑将昏倒的颜夙扶了起来,牵了一匹马儿过来,将颜夙放到了马上。
虎爪站在草丛中,朝着秦玖叫了两声,忽然转身朝着袁霸他们追了过去。
一行人在暮色之中,越行越远。
此时,风将秦玖夭红的衣衫吹得猎猎飞扬,映着天边晚霞,犹若燃烧的火焰一般。
“城下路,凄风露,今人犁田古人墓。岸头沙,带蒹葭,漫漫昔时流水今人家。……生忘形,死忘名,谁论二豪初不数刘伶?”
不知哪里的楼头上传来女子特有的婉转哀伤的歌曲,虽说动听,可是那琴弦上的音律却能叫人苦到心里去。这种苦涩,是这几日的恶战带来的。而整个丽京城,这个时候尚且还弥漫着血腥的味道。
一切,似乎都平静了下来。
可是,谁又能知道,下一刻,或许会有更惨烈的血雨腥风袭来。
庆帝的銮驾是在战事结束十日后回到丽京城的。随后,便是一连串的封赏和罢黜。
严王颜聿因救驾有功,一跃而成为丽京城炙手可热的人物,同时获得封赏的还有聂仁聂将军、袁霸袁大统领,在这些人当中,天宸宗秦玖的封赏是有些让人意外的,谁也不曾想到,那个以妖孽荒淫闻名的妖女,竟然也立了功。当然,更让人们没有想到的是,英明刚直的安陵王殿下竟然因逼宫谋逆而被暂时囚禁在了天牢之中。这件事碎了丽京城无数女子的心,消息刚传出来时,她们还犹自不信,直到庆帝的旨意下来了,才不得不信。
局势渐稳后,重新彻查白家之案的旨意便下来了。
天气渐渐凉了起来,秦玖屋内已经生起了一个火盆,可是有时候,她还是感觉到有些冷。
院子里的那棵桃树叶子开始发黄,偶尔飘下来的叶子,让人看了心中倍感凄凉。秦玖命枇杷出去买了数盆菊花,摆在了庭院之中,这才感觉有了些生气。
在秦玖身边伺候的,如今都是素衣局的人,贴身侍女有两个,一个叫红罗,一个叫绿绫。
这一日,秦玖坐在桌前绣花,红罗和绿绫在分丝线,就听得院内的黄毛叽叽呱呱开始叫了起来:“阿臭来了,阿臭来了。”
这几日,榴莲一直在忙着审理白家之案,没怎么来这里。这会儿来了,想必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和她商量。秦玖丢下手中的丝线,让红罗和绿绫退了下去。
房门被推开,榴莲走了进来。秦玖看他脸色,似乎是喜忧参半,想必情况还不坏。其实,白家的案子,有了沈风这个活证据,应该不算很难查了。
“莲儿,案子进展如何了?”秦玖亲自斟了一杯茶放在榴莲面前。
榴莲却是无心饮茶,皱眉说道:“案情进展得还算顺利,苏青所伪造的御诏和圣旨上面的圣上印章,已经查出来确系娴妃所盗。苏青最初呈给陛下所看的那封证明白家谋逆的信笺,也确实是假的。陛下重病期间,张廷海说陛下中了毒,用山黧豆以毒攻毒解毒,已经查明,陛下那段时间所饮的芦荟汤已经将山黧豆之毒解去,以毒攻毒之说实属张廷海捏造。所以,陛下重病也并非中了毒,由此,司徒珍冤屈可昭雪。张廷海这些年与娴妃走得极近,他已经承认此事是娴妃指使。只是,娴妃的人,如今还是没有找到。”
秦玖早已知晓事情和娴妃脱不了关系,当事情查明,她还是有些感叹。都说人不可貌相,娴妃这样温柔贤惠看似与世无争的人,却是这样的人。
自从中秋夜盗了庆帝的金牌后,娴妃便失踪了,或许她是原本打算在颜夙逼宫成功以后露面的。如今,颜夙逼宫失败,她自然不会再出现。这些日子,秦玖也派素衣局暗中去寻找了,但却是一无所获。秦玖认为,娴妃最后可能的藏身之地当是苍梧山,她在那里修行多年,对山中地形很熟悉,或许早就布置好了藏身之地,要在一座山上找一个人并不容易。
秦玖蹙眉敲了敲桌面,沉思道:“娴妃之事,暂且不急,她不会就此消失的,早晚还会出现。苏挽香怎么样了?”
说到苏挽香,榴莲皱眉道:“她虽没有和安陵王拜堂,但前些日子听说她已经怀有安陵王子嗣,也算是安陵王的妻子了。这番自然受了株连,被充入掖庭做了罪奴,听说孩子也因为她悲痛过度已经没了。”
秦玖闻言一惊,垂下了眼皮,睫毛如受惊的蝶翅般颤动了几下。她心中涌上来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苏挽香腹中的孩子没了,说起来,她也算是害死这个孩子的罪魁祸首了,倘若颜夙不去逼宫,想必苏挽香也不会悲痛过度,孩子也不会没了。
虽然只是一个还未出世的孩子,但也是一条命,她手上终究是沾染了人命啊!
“你大婚当日,嫁妆里的兵器,以及从府中搜出来的那件龙袍,经查并非苏青和娴妃派人所做。我怀疑,此事有天宸宗参与。”榴莲静静说道。
秦玖对于榴莲这个猜测并不意外,如果说当年白家之事,天宸宗一点也没插手,她是绝对不会相信的。她只是不晓得,天宸宗和娴妃到底是如何合作对付他们白家的,那个天宸宗隐在丽京中的人又是谁。
“可曾提审惠妃?”秦玖凝眉问道。惠妃在丽京多年,白家之案若是天宸宗也曾插手,应该从惠妃入手。
“因为天宸宗谋逆,惠妃已经被打入冷宫,一直还未曾提审。”
秦玖皱了皱眉头,心中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冷宫之中,只怕是不安全的。天宸宗虽然被击败,但秦玖相信,在深宫之中,一定还有连玉人的人。天宸宗渗入朝廷多年,绝对不是那么容易就被拔除的。
“莲儿,你立刻进宫去见圣上,要求尽快提审惠妃,此事耽误不得。”秦玖凤目微眯,慢慢说道。
榴莲闻言有些紧张地说道:“我在来这里之前,刚刚在宫中见了陛下,他已经允许我明日到冷宫去审讯惠妃。”
秦玖点了点头,“你做得好,明日一定要及早提审,以免有不测发生。”
“我知道,明日我一早便去提审。”榴莲言罢,垂首道:“萱……姐姐,案子虽然还没有审完,但白家,以及司徒家的冤情差不多已经是昭雪了。我想去城外,光明正大地祭奠他们。”上一次榴莲私自出城,便是在乱坟岗被抓的,所以这次他特意过来,想和秦玖一道前去。
秦玖放下手中茶盏,只见榴莲眸中点点希冀的泪光,心中有些不忍。她低低叹息一声,“也好,你出去叫人安排马车,我们一道去。”
待榴莲出去后,秦玖将枇杷叫了进来,交代他传信给宫中的蔡供奉,要她安排人手,关注苏挽香的动向,以及留心惠妃。至少在榴莲提审惠妃前,她不能出事。安排妥当,秦玖和榴莲乘坐马车出了城。马车行驶了大约半个时辰,便到了丽京西郊外的乱坟岗。
两人从马车上下来,步行来到树林内,在一座座很小的坟包前驻足。
天空中厚厚的云层密布,仿若随时都会有雨点落下来。两人跪在坟前,将一壶烈酒倾倒在地上。
榴莲在坟前哭得泣不成声,或许,这是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可以大声地哭出来。黄毛嗅着空气里的酒香,再看着榴莲,以为他是将酒洒在地上喝不到而哭。它飞到榴莲肩头上,道:“洒了,再买!”
天空中有细细的雨点零零星星地落了下来,亦不知是雨还是老天流下的泪,落在秦玖的睫毛上,将她的眼睛弄得潮湿一片。她的目光慢慢掠过一座座坟包,在心中道:“姑母、父亲、母亲、卫弟,我的事情,已做完大半了。”
秦玖将跪倒在地上的榴莲扶了起来,压低声音道:“逸儿,不要太难过了,他们的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她掏出锦帕将榴莲眼角的泪痕擦拭干净,眼角朝着身后扫了一眼,看到连天衰草中,一辆马车停在那里,有人从马车中走了出来。
秦玖拍了拍他肩头,“有人来了,倘若让人晓得你来祭奠,说不定会生出不必要的麻烦。”
榴莲知道秦玖所说的麻烦是什么,忙直起了身子,将满脸悲戚化作清冷淡漠。枇杷悄然走到秦玖身后,低声道:“昭平公主前来拜祭。”
秦玖轻轻叹息一声,朝着榴莲使了个眼色。榴莲忙面无表情地从坟前退了出去。
秦玖默然伫立在坟前,身后有轻盈的脚步声,踏着枯萎的落叶,慢慢走近。她并没有回头,那脚步声终于到了近前,越过了她,一道素色人影在坟包前拜了下来。
蒙蒙的秋雨无声地飘着,天地之间一片静默。
昭平手捧着一束菊花走到坟包前,她将菊花放在坟前,洒了一壶清酒,跪在地上拜了几拜,脸上神色凄然。祭拜完毕,她转身走向秦玖。
这是昭平第一次看到身着素服不施粉黛的秦玖。若不是眼角那颗红色的泪痣,以及上翘的眼角,她从她身上看不出一丝媚色。
此时的秦玖,清艳而绝丽。
倘若她一开始就这样打扮,或许,她也早认出她了吧!
昭平心中一酸,上前拥住秦玖,低低唤道:“素素。”
面对着昔日的挚友,秦玖微微笑了笑。其实,早在那一夜抚琴时,她便知晓是瞒不住昭平了。
“你好狠的心。”昭平一边伸拳捶打着秦玖的肩头,一边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嘴里不停地数落着秦玖的不是,“你竟瞒得我这么苦,为什么回来后不找我,却要瞒着我?有些事情,我是可以帮上你的忙的。你一个人做了这么多,你是不是想累死?那一日在宫里,我看到你绣花,本来就该认出你的,现在想想真是昏了头。素素,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告诉我?!”
秦玖拍了拍昭平的背,低声道:“好了,别哭了。”
昭平狠狠擦去眼角的泪水,瞪着秦玖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秦玖抚了抚昭平的衣角,淡笑道:“我若告诉了你,恐怕隔天连这丽京城的耗子都知道了。”
昭平一愣,气得蹙眉喊道:“你、你,多少年了,你还改不了调侃我的习惯,我有那么大嘴巴吗?”
秦玖懒懒笑了笑,抬手道:“我错了,好吗?”
昭平这才依了,“我知道你现在不愿暴露身份,我不会说出去的。我今日来,其实是还有一件事要求你,请你去看看天牢里的二哥吧!他现在……很不好!”昭平的目光里多了一丝哀怨。
秦玖的目光黯淡了下来,沉默。
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这样结束,其实挺好的,何必再见面徒生悲伤。更何况,苏挽香腹中的孩儿间接因为她而没了,她见了又要说什么?
“昭平,我和你二哥,也就这样了。我们不见比相见要好,这事你就不要操心了。”秦玖语气淡漠地说道,她不愿见他,不愿勾起那些令人惆怅的旧事。昭平公主焦急地说道:“什么叫也就这样了?你难道不知道吗?当年的事情,都是娴妃和苏青所做,二哥并不知情,他也是无辜的。如今,他已经这样了,你总该原谅他了吧,去牢中见他一面又如何呢?”
秦玖轻轻叹息,“昭平,我和你二哥如今是相见不如不见。而你,说起来,你是不是该去见见谢涤尘?”
这一次轮到昭平沉默了。
秦玖并不知昭平和谢涤尘当年因何分开,但是她却很清楚,昭平是喜欢谢涤尘的。
“我和他没有什么好说的,我不想去见他!”昭平垂下眼皮,悠悠说道。
“昭平,你告诉我,当年,你和谢涤尘为何要分开?”秦玖再问道。
昭平抬眼望了秦玖一眼,咬了咬牙,颇有些恨恨地说道:“那个人,他就只会听二哥的话,我看他不顺眼。”
秦玖叹息一声,轻轻道:“是因为白家出事吧,你以为他也是帮凶,是不是?昭平,我实在对你不住啊!”
昭平眼圈又一红,“素素,只要你活着,就没什么对不住我的。”
秦玖轻轻一笑,笑容却有着昭平看不懂也看不透的淡淡的忧伤。
“谢家是你二哥的人,这一次平定丽京也立了功,可也终究是参与了逼宫,削官流放恐怕不可避免了。昭平,你至少应该见谢涤尘一面。”
这一次颜夙逼宫,倒下的又何止谢家。她抬头望了望天空,细细的雨丝在空中飘着,这也许是今年的最后一场雨了。
昭平凝起了眉头,“素素,不要再说他了好吗?”
秦玖忧伤地看了昭平一眼,她知道昭平还是在乎的。谢涤尘被流放,她不知他们之间是否还有和好的可能。
“素素,你可知道,我父皇欲立七叔为皇太弟?”昭平忽然说道。
皇太弟?!
这三个字犹若一把利刃,劈开了天空中密布的乌云,秋雨瞬间下得愈加急了。
“你是听你父皇说的?”秦玖眯眼问道。她撑开手中的紫竹伞,看着雨丝在视野里绵绵不绝。
昭平点了点头,道:“父皇召见了几个老臣,似乎是在商谈此事。过几日便是父皇寿诞,他打算在寿宴之上,试探一下百官的意思。我觉得这事情差不多算是定了吧!”
“皇太弟吗?”秦玖慢慢蹙紧了眉头。
早在和颜聿订盟时,她便说过,她会襄助他坐上那个位子。如今,终于是做到了吗?
“素素,我二哥逼宫,再也没有机会继承储位。如今,皇族之中,也只有七叔是最合适的人选了。我想问一问,这是不是你最初的目的?你是不是一开始就是想着襄助七叔的?你和七叔,你们两个,是不是,是不是已经在一起了?”
秦玖扑哧一笑,玩世不恭的笑容里却有着莫名的凉,“昭平,这么多问题,你要我先回答哪一个呢?”她漫步向前走去,飘然的裙摆融入连天雨雾,背影里透着一丝单薄的寒。
“素素,你是不是因为七叔,所以不肯去看我二哥?”昭平不依不饶地追上去问道。
秦玖顿住了脚步,雨点落在紫竹伞面上,唰唰地响着。或许是雨声使然,她心中有些乱,但是她却知道自己不愿去看颜夙,实在是因为和他的确没有什么话可说。那一日,当她看到他扑倒在地上,拼死也想走到她面前时,不知为何,她觉得自己突然放下了。
那一刻,她不再恨他。
“雨下大了!”秦玖回过头,朝着昭平嫣然一笑。
昭平低低叹息了一声,目光哀怨地看着秦玖,却也知道,他们之间的事,她已经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