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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第一嫁 第二卷 翻云手 第33章 血色往事

所属书籍: 天下第一嫁

    秦玖扭过身子一看,只见身后的大门不知何时洞开,在门洞边缘凝立着一道人影,一袭织锦华服,身姿高挺,容貌俊雅,眉黑目清,朱唇玉齿,看上去风神俊秀、温雅谦和。但你若以为他是谦和有礼的翩翩公子,那便大错特错了,因为那一双漆黑如墨的长眸中,却隐隐透出一丝妖异的冷蓝,端的是慑人心魄。

    他正是天宸宗的宗主连玉人。

    “我若此时不来,秦门主岂不是将丧命在你刀下。”连玉人唇角微扬,声音幽冷地说道。

    他话音方落,身后一盏接一盏的蔷薇灯亮了起来,一众随从井然有序地提着蔷薇灯在院子里每个角落站好。枇杷也停止了打斗,那几个黑衣人早惶恐地跪在了地上。

    蔷薇灯下,连玉人神情悠然,身姿挺拔仿若站在云端,他冷冷瞥了一眼姚昔儿,宛若从云端高处悠然俯视一般。在他眼里,姚昔儿似乎便是蝼蚁。他转向秦玖,慢悠悠朝她走来,举手投足间,说不出的风流倜傥。

    秦玖正握着手中的梭子,见到连玉人近前,便向后退了一步。连玉人几步便走至秦玖面前,俯身一把拎住了秦玖肩头的衣,将她身子转过来扭过去,捏捏胳膊,摸摸肩头,好似在查看自己的所有物般,末了俯身对着秦玖耳朵吹了一口气。

    秦玖身上的鸡皮疙瘩霎时间起了满身,但她却没有反抗,唇角依然勾着柔和的笑意,让自己看上去像一只待宰的兔子,摆出一副任凭他予取予夺的样子来。

    “宗主,你总算来了!”秦玖不忘唇角含笑地说道。

    连玉人查看了一番,最后似乎满意地点了点头,“嗯,能说话能动,说明没受伤。还知道盼着本宗主来,说明脑子也正常。”他拍了拍秦玖的肩头,长眉忽一皱,薄唇微抿,那双俊秀的黑眸中散发出冰寒慑人的冷光,“怎么这么瘦?不跟在我身边这才几日就这么瘦了?”

    连玉人说完话,却不再等秦玖的回答,而是转向了姚昔儿,面上掠过一丝冷然,唇角边划过一抹凉薄无情的笑意,“姚门主,本宗主记得,原本是要你来丽京的,怎么本宗主一出关,便换成了秦门主?你倒是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啊?”

    他的语气闲闲淡淡的,但从地上刚刚爬起来的姚昔儿听到这话,却差点再次栽倒在地上。她结巴着说道:“宗……宗主,我……”姚昔儿看了秦玖一眼,眸中掠过一丝阴狠,磕磕绊绊的话忽然变得顺畅起来,“是秦门主,她想来京城,她央求我和她换一换。”

    其实,姚昔儿说得没错。秦玖确实是非常想来丽京,所以略施小计,让姚昔儿和她换了。但是,此时从表面看来,谁都会认为是姚昔儿逼着她换的。连玉人自然也是,所以他冷冷一笑,深不见底的眸中透出一股寒戾来。

    “把方才的话再说一遍?”连玉人慢悠悠地说道。

    姚昔儿脸色一变,好似下了决心般说道:“是……是我逼着她换的,我不想来京城,不想嫁给颜闵,因为我喜欢宗主。”

    连玉人眯眼望了一会儿姚昔儿,似笑非笑道:“昔儿啊,你虽然装出一副很强的样子来,但其实你很怕本宗主吧,你都怕成这样了,你确定真的喜欢本宗主吗?”

    姚昔儿身子颤了颤,哑声道:“我确实喜欢宗主。”

    连玉人挑眉笑了笑,后退了一步,朝后面一挥手。身后数名天宸宗的随从看到他的手势,便即刻走了过去,一把将姚昔儿拎了起来。

    姚昔儿浑身又颤抖了起来,她明白了连玉人的意思,这是要让她死。姚昔儿惊恐地望着连玉人,后者却抱臂站在那里,似笑非笑地望着她,闲闲说道:“这会儿,昔儿还喜欢本宗主吗?”

    秦玖眉头一颦,虽然姚昔儿为人狠辣,但对连玉人的感情却是真的。这样一份真感情,放在连玉人身上,确实白瞎了。连玉人是一个怪人,天宸宗中有许多美貌的女子,他若是喜欢谁,谁就得喜欢他。但若是他不喜欢谁,这个人也不能喜欢他,大约他觉得被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喜欢,是一种对他的亵渎。所以别看姚昔儿喜欢连玉人,但却从来不敢表示出来,就只会暗中对秦玖发狠使手段,她或许觉得秦玖死了,连玉人就会喜欢她吧!

    姚昔儿脸色本就白,此时被蔷薇灯一照,更是惨白如纸。姚昔儿门下的弟子们见状,接连跪下求情。连玉人冷冷挑了挑眉道:“本宗主最恨同室操戈!”

    秦玖眼见姚昔儿就要丧命,如今姚昔儿实在还不应该死,日后她还有可利用的价值。秦玖上前一步道:“宗主,姚门主和我之前确实有私怨,若是因此事就杀了姚门主,那实在是我的罪过了。”

    “她要杀你,你还护着她。也罢,就看在玖儿的面子上,饶你一命,但死罪可免,活罪却是不能饶的。来人,鞭笞五下。”连玉人淡淡说道。

    灯光之下,他俊雅的面容喜怒无痕。

    姚昔儿闻言,顿时萎靡地倒在地上。

    连玉人却早已开始负手打量这座院落,蹙眉道:“这院落倒是不错,你们去收拾打扫一番,今夜本宗主要在这里住下。”

    身后两名侍女应声提着蔷薇灯向后院走去。

    连玉人在灯影里转身对着秦玖一笑,“阿玖,今夜也一起留下吧!”

    灯影憧憧,其人如玉。

    秦玖却在他的笑容里看到了别的意味,身上又似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面上却不露一丝,只笑吟吟道:“宗主,你远道而来,定是疲累了,不如早点歇息,我明日一早再前来见宗主。”

    “谁说我疲累了?”连玉人挑眉淡笑,“这么久没见阿玖,难道阿玖就不想本宗主吗?”

    秦玖看着他如夜花般绽放的笑容,心中却是冰冷一片,只能随着连玉人向内走去,同时脑中飞快想着对策。

    后院内侍女们手脚麻利地收拾出一间屋子,虽说久未住人,但在侍女们精心收拾下,屋内还是显得优雅异常。墙上挂着一幅山水画,屋内摆着一个长颈花瓶,好似美人盈盈而立。床榻上早已铺好了被褥,纱幔重重,幽香阵阵。几案上摆着灯烛,散发着旖旎的幽光。

    连玉人踱步到了屋内,皱眉道:“今日仓促,就凑合在这里住一晚吧,你们下去吧。”

    侍女施礼后退了出去,屋内就只剩下秦玖和连玉人。

    这种情况在天宸宗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两年前,她身体刚好,便设计进了天宸宗。

    天宸宗宗主之下有两护法,护法之下有四大门,分设四门主。四门分别是于飞门、蒹葭门、关雎门、桃夭门,分管宗中事务。其中又以于飞门为首,教中大小事务,皆可由于飞门裁定。

    秦玖起初入门,便是在于飞门中做一个小小的执事。那时她没有武功,深知自己若是不能建立些奇功,怕是在这里再做上十年,到头来也还是一个执事。所以,后来在天宸宗对江湖上其他帮派的合并之中,秦玖屡屡献计,显示出了非凡的才华,最终得到了连玉人的青睐,破格越过执事长,升到了堂主。因为她没有武功,而天宸宗各门主无不是武艺非凡之辈,后来她有幸偷到了《补天心经》,便偷着开始习练,功力渐长后,这才升到了蒹葭门门主之位。

    秦玖入天宸宗,原本是打算凭着自己的头脑做事,却不知怎么就入了连玉人的眼。连玉人对她格外恩宠,这让秦玖深深不安。但是再要反悔离开宗中却不能,而秦玖早已经历了生死,贞洁对她而言,早已如无物。可是她,却也不想轻易被连玉人蹂躏。但又不能真的跟连玉人对着干,连玉人此人,他若是看上了你,你若反抗,结果便只有一样——死。

    秦玖还不想死,百般无奈之下,她获悉连玉人有一个怪癖,即他不喜女子身上有疤痕,就是有一道疤痕,也会完全影响他的兴致。于是,秦玖便每次出去办事,回来都弄得一身伤痕。贞洁倒是保住了,但是连玉人却极其不高兴,为此,他亲自让人配了无痕膏,让秦玖带在身上。

    此时,连玉人坐在床榻上,朝着秦玖招手,“阿玖,过来坐。”

    秦玖嫣然笑着走向他,“宗主,你是何时到的丽京?可收到我派人送的信?”

    连玉人的目光凝注在秦玖脸上,眯眼道:“信已收到,出关我便赶了过来,不就是颜闵倒了吗?我们再扶植一个便是。阿玖,我们今夜不谈别的事。”

    连玉人说着,便动手揽住了秦玖的腰肢,一把将她拽到了自己怀里。

    “我给你的无痕膏还管用吗?那些疤痕可是都好了?”连玉人说着,便动手去扯秦玖腰间的束带。

    秦玖脸色微白,按着腰间束带道:“宗主,你还是别看了,我怕……污了宗主的眼睛。”

    “怎么?”连玉人闻言,眉头一皱,伸手一扯,将秦玖腰间束带扯断。秦玖眉头微蹙,慢慢闭上眼睛,慢悠悠地转过了身子。衣衫褪至腰间,露出了她线条优美的后背,背上除了纵横的疤痕外,腰间还有一处新伤,往外渗着血,看上去极是狰狞且触目惊心。这处伤口却是秦玖方才随着连玉人向里走时,用内力将以前的伤口震伤的。

    连玉人的眼睛微微一眯,漆黑的眸底绽出一抹冷蓝。他看向秦玖的脸,但她半垂着头,在青丝覆盖下,他看不清她脸上的神色。连玉人唇角慢慢浮起一抹笑,起身绕到她面前,伸出冰冷的手指抬起她的下颌,迫使她与他对视。

    “阿玖,怎么又是一身伤,亏得是我已经习惯了看到这些。否则,岂不是让本宗主心疼死了?这些旧疤痕怎么还在?是我给你的无痕膏不管用吗,还是荔枝没有给你无痕膏?”他的薄唇贴近她的脸庞,用带着几分暧昧的语气低语道。

    秦玖抬头,很懊恼地微笑,“宗主别误会,荔枝给我药了,只是……”

    “那就是无痕膏不管用了?”他一眯眼,冷冷一笑,“这是从哪家药铺买的?那店主如此无用,看来是留不得了。”

    秦玖抬头道:“还是管用的,是我有时候疏忽了,忘记了抹药。”

    连玉人俯身又细细察看秦玖的后背,“你这么一说,我发觉,那疤痕确实比当初少了。日后你要记着抹药,我希望早日看到完美的阿玖。”

    秦玖点点头,将衣衫拢起。连玉人探手从自己的衣袖里掏出来一个羊脂玉的小瓶,递到秦玖面前,“好在我这里随时备有无痕膏。”

    连玉人打开瓶塞,将乳白色带着药香的膏体挑在指尖,挑眉道:“转过身,我为你敷上。”连玉人笑眯眯道,他的笑容看上去很无害,但是却总透出一股冰冷的邪气,让人看不清亦辨不明。

    秦玖心中不悦,却依然抿唇浅浅一笑,“怎么敢劳驾宗主呢,我自己来就行。”

    连玉人眉头微皱,凝视着秦玖,“听话!转身!”

    秦玖慢慢转过身,感觉到连玉人掀开了她的衣衫,冰凉的手指轻轻按在了她的伤口上,那种触感让秦玖身子一抖,她啊的一声高呼。她的叫声太过突然,连玉人手指一抖,立刻缩了回去,“怎么,疼吗?本宗主已经很温柔了。”

    秦玖抽了一口气,强挣着转过头,楚楚可怜地用衣袖擦拭着一滴眼泪也没有的眼角,黛眉深蹙,“宗主,我方才和姚门主打斗时,不小心用了内力,伤口刚裂开,这会儿正疼着呢!宗主虽然没用力,但您毕竟是男子,力道本来就比女子大。”

    连玉人轻叹一声,将羊脂玉瓶放到秦玖手心里,“我让侍女来给你敷药。”

    秦玖心内一松,不经意间,轻轻嘘了一口气。连玉人听闻,眸色顿时黯淡。

    两名侍女为秦玖敷了药,包扎了伤口,便退了出去。秦玖将衣衫掩好,在雕花椅子上坐定。连玉人斜靠在一侧的床柱上,半眯着眼眸凝视着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瞳眸深处,竟漾出一抹冰蓝的华彩。

    他瞧着秦玖轻轻一笑,“阿玖,本宗主这次来,就是带你回去的。到了天宸宗,我要日日看着你敷药。”

    秦玖心中一惊,但她早有准备,抬头笑道:“宗主的心意我明白,但我的心意宗主却是不明白。作为蒹葭门的门主,我希望做的事情就是为宗主分忧,为天宸宗出力,而不是日日陪在宗主身边。我可不希望宗中的人都带着鄙夷的眼光看我,那对宗主名声也有损。如今,康阳王被削了王位,再无缘储君之位。难道宗主就看着安陵王势力坐大,登上皇位吗?倘若是安陵王做了皇帝,这朝野中就再也没有我们天宸宗的立足之地了。”

    连玉人饶有兴趣地望着秦玖道:“那阿玖有何想法?”

    “宗主可愿意支持严王?我觉得严王可以作为安陵王的对手。”秦玖低声说道。

    连玉人起身负手在屋内踱步,抚着下颌沉思着点了点头,“如此说来,也就只有颜聿一个人选了。只是他是皇弟,庆帝无论如何也不会选他的啊!”

    秦玖一笑道:“宗主,倘若安陵王起兵谋反,你觉得他还有做储君的可能吗?到那个时候,庆帝不选颜聿又能选谁?”

    连玉人闻言,唇角的笑意更深了,“谋反?”

    秦玖点了点头。她早就谋划好,若想扳倒颜夙,除了逼他谋反逼宫,再没有别的途径。

    连玉人端起桌案上的茶盏,浅浅啜了一口,满眼赞赏地望着秦玖,浅浅勾着唇角,“阿玖果然兰心蕙质,看来确实是这样。”

    秦玖浅浅一笑,“我哪里及得上宗主的谋略,只是雕虫小技罢了。既如此,宗主就让我留在丽京吧!我早已经开始接近颜聿,他如今很信任我。”

    连玉人伸指敲了敲桌案,沉吟道:“可是我舍不得阿玖啊,你在这里都累得这么瘦了,我怎么能放心呢!”

    秦玖娇俏一笑,“宗主,我保证下次见宗主,一定不是这个样子。”

    “也好,若是下次让我见到你还是这么瘦,我不会饶了荔枝的。另外丽京城里天宸宗的势力,我也交到你手上,需要时可以随意使唤。”他走上前去,揽住秦玖纤细的腰肢,闻着她发间的馨香,低语道。

    秦玖不动声色地站起身来,试探着问道:“宗主明日要去觐见庆帝?”

    连玉人摆手道:“庆帝那老儿也没什么好见的,我只想见你。”

    “那、宗主何时回天宸宗?这些天你要住在这府内吗?”连玉人看样子并不想让庆帝知晓他到了丽京,既然如此,他在丽京应该不会待很长时间。

    连玉人皱眉道:“这里都多少年没住人了,本宗主可不想在这里受罪。我在丽京玩几天,就会回去的!”

    “那我就告辞了,宗主早点歇息吧。”

    连玉人点了点头,秦玖漫步向门口走去,就在快要打开门时,连玉人忽然问道:“阿玖,你不会喜欢上严王了吧?我听说,惠妃想要你嫁给颜闵,没有成功。后来,有一个乐师想求娶你,还是严王为你说的话,庆帝才不提此事。你说,严王他是不是喜欢你?”

    秦玖一愣,耕织节那日,在大殿内萧乐白请婚,庆帝也有意要将她许给萧乐白。后来,是颜聿打断了此事,又说服了庆帝,让他不再给自己赐婚。这件事,就连当时在场的惠妃都没有察觉,没想到连玉人却知道了。秦玖顿时觉得背脊一凉,从里向外冒凉气。

    天宸宗在皇宫中的耳目,当真不可小觑。

    秦玖本欲拉开门的手顿住了,慢慢转身道:“宗主,严王并不喜欢我,他喜欢的只是苏挽香,我答应要撮合他们,所以他才对我很信任。因而那一日,他才会襄助我。如今,我们既然要支持他,日后我和他一定不免互相襄助,还请宗主不要误会了我们。”

    连玉人眯眼沉吟着,忽粲然一笑道:“阿玖若要我信你,下次见我,身上不要带疤痕。”

    秦玖眸华若水,望着连玉人勾唇道:“宗主,你也要给我点时间啊,这无痕膏虽然管用,可也不是抹上就马上好的。”

    连玉人目视秦玖,俊眸中流淌着不羁的一泓春水,他微微抬手,淡淡的烛光将他白皙修长的手指映成淡淡的霞光之色,“是我心急了。你去吧!”

    秦玖这才开门而去,走了好远,她依稀还感觉到连玉人的目光在凝注着她。一直到和枇杷一起出了这座古旧的宗主府,她才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她并不怕连玉人,只是如今万万不能和他翻脸。她心里很清楚,这满身疤痕的法子,下次决不能再用了,若是再用,只会让连玉人起疑心。每与他周旋一次,她都觉得精疲力竭。

    因为连玉人突然到了丽京,秦玖和枇杷不敢再去榴莲的府上,从连玉人所在的宗主府径直回了府中。但是,秦玖没想到,榴莲竟然会在府中等她。

    夜色已深,冷月早已移至中天,高挂在蒹葭院内那棵老桃树的树顶上。幽冷的月光透过树杈照映下来,在榴莲脸上投射下一片阴影。榴莲就站在院内的树下等她,听到脚步声,慢慢转过身子望向她。

    秦玖一愣,虽是夜里,但在那微薄的月光里,她还是感觉到榴莲的眼睛里忽而多了一种无法言说的情绪。秦玖驻足凝视着他,努力捕捉着他脸上的每一个表情,企图看出来他到底是怎么了。但是令她失望的是,榴莲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张清隽的脸在月光的照映下,透着惨淡的白,平淡冷静得就像戴了一副面具。

    隐约的,秦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以前的莲儿,那个单纯美好的有点憨傻的莲儿,再也回不来了。

    “莲儿,怎么不到厅中等着?”秦玖走到榴莲面前,拍了拍他僵直的肩问道。

    榴莲这才转动眼珠瞧了一眼秦玖,低眸道:“九爷,你要的卷宗我已经看过了,你真要查白家之案吗?”他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凝重之色。

    已到初夏,夜里并不算很凉,但秦玖此时体质不比常人,还是觉得有些冷意。她漫步走到室内,命枇杷燃亮烛火,在椅子上坐下,饮了一杯热茶,这才觉得暖和些。

    榴莲随在秦玖身后进了屋内,却并不坐下,只站在屋内定定望着秦玖,等待她回话。秦玖冲榴莲微微一笑,“莲儿,你相信我吗?”

    榴莲一怔。若是在半年前,秦玖问他这个问题,他绝对会毫不犹豫地回答:不信。可是此时他却发现,他信任她,没有理由的信任。他都不晓得究竟是何时,他对妖女的看法,竟有了如此大的转变。

    榴莲点点头。

    秦玖品了一口茶,含笑道:“既如此,莲儿何必再问。”

    榴莲用一种极沉寂的语气道:“我并没有誊写,但已经记在了心里。我自然是信任你的,但还是想要你一句话,你会为白家平反吗?倘若你答应了,我现在便将卷宗的内容为你默写出来。”

    秦玖定定望着榴莲,嫣然笑道:“莲儿果然是长大了,也会要挟人了。好,我以我命担保,定会洗清白家冤屈。”

    虽然是含着笑说的,但是榴莲还是被秦玖这句话惊呆了,他没有想到她会以命作赌。他不再说话,默然走到书桌前,执笔蘸墨,凭着记忆开始在纸上默写卷宗,片刻后便将白家一案的卷宗全部誊写好了。

    秦玖细细品着茶,目光却是凝注在榴莲身上,看着他笔走龙蛇,看着他抿得很紧的唇,心头觉得沉甸甸的。待榴莲写完,枇杷将宣纸捧了过来,在秦玖面前的桌案上铺开。

    秦玖的目光凝注在纸上,一个字一个字地挪动。其实,这几年来,素衣局一直在查访当年的真相,整理好的信息交到秦玖手中时,却还是缺少重要的线索。当年之事,有几处不明,秦玖想知晓,这卷宗上到底是如何记载的。

    “庆帝十三年十月初八,英国公白砚之女白素萱大婚。白砚之子白素卫本驻守西州,无圣诏竟擅自回京为其姐送嫁。送嫁队伍行至天一街,人流拥挤,抬嫁妆的府兵被挤倒在地,嫁妆箱子翻倒,盖子大开,从里面摔出来刀枪剑戟,皆为行凶利器。百姓惊慌失措,恰骁骑统领袁霸至,派人将所有嫁妆箱子一一打开,经查验,里面所藏无绫罗珠宝等嫁妆,皆为兵器。

    帝大怒,命骁骑控制送嫁队伍及白素卫麾下兵将,将白素萱押往白府绣楼。后,帝派安陵王与苏相带领金吾卫至白府查抄,抄出龙袍。其布料为流水锦,所绣飞龙为惊鸿绣,皆为白素萱所创。

    十月八日晚,白府之人皆被押往刑部,唯有白素萱,因严王颜聿力保,才被留在绣楼之中。

    十月十二日,白氏一案在刑部公开审理。安陵王颜夙,刑部尚书朱子秋,左相苏青,一起审理此案。

    十月二十日晚,白素萱在白府绣楼畏罪自焚。

    十月二十一日结案,英国公白砚与皇后白若衾,以及大将军白素卫互相勾结,意欲谋反。

    当日,帝亲自削掉白砚之英国公封号,白若衾之皇后封号,白素卫之将军官职,白素萱之女尚书官职,白砚之妻白温氏之一品夫人封号,白素卫之妻白萧氏之三品夫人称号,判满门抄斩,诛九族。

    十月二十二日,白若衾在其寝殿内畏罪饮鸩酒。

    十月二十五日,白氏一门满门抄斩。”

    几年后,秦玖再一次面对亲人们的名字一个个出现在眼前,一如当年那一夜,她拿着御诏那一晚。深埋在心底深处的痛苦,再次被翻了出来。

    隔了岁月的长河,却还是疼得不能呼吸。

    能被载入卷宗中的,都是当时有官职的,可是,还有那么多,那么多亲人也被诛杀。

    比如,她的还不曾满月的小侄儿,她的义妹白绣锦,她的贴身伺候情同姐妹的侍女……

    秦玖将卷宗看完,脸上神色平静,无丝毫波澜,但一双凤目中却目光冷冽。

    倘若……倘若当初她有武功,是不是早该从那座牢笼中逃了出去,至少,至少可以救下才出生的侄儿!

    “九爷,你觉得这份卷宗对你洗清白家冤屈有帮助吗?”榴莲看了一眼秦玖问道。

    秦玖淡淡扬了扬眉,再将卷宗其后记载的内容看了一遍。

    “这案子铁证如山,极难翻案,若非我相信……相信白素萱不会是绣龙袍之人,我也会以为白家确实想谋反。”榴莲的眉眼透着淡淡的哀愁,但一双澄澈的清眸却透出一丝凌厉之色。当他说到白素萱这三个字时,声音微微有些凝滞。

    秦玖的目光依然凝注在卷宗上,并没有听出榴莲话语里的异样,她的目光盯在了卷宗中的几行字上。

    “十月二十一日晚,白素萱在白府绣楼畏罪自焚。十月二十二日,白若衾在其寝殿内畏罪饮鸩酒。十月二十五日,白氏一门满门抄斩。”

    十月二十一日,十月二十二日,十月二十五日。

    她念着这几个日期,第一次发现原来失火之事,发生在灭门之前。

    那几日,对于她而言,简直是度日如年。她并不知自己在楼里过了几日,也不知火起那一夜,到底是哪一天。其后在漫长的半睡半醒时,她更不记得过了多少天,因她看了那份御诏,一直以为那一日,她的亲人已经不在人世。以至于后来,她以为她是在灭门之后才遭受了火灾。其后,她只是将精力放在调查案子上,对具体的日子没有细查。

    如今看来,绣楼起火那一日,竟是在刑部定案之前。那么,庆帝的那一份御诏,那两个金吾卫给她的张贴在城楼上的御诏竟是假的。作为皇帝,他不会在没有结案时,便判定她家的罪行。那份御诏,只是为了摧毁她最后的意志。那个躲在暗中之人,原来和她也是有关系的,至少她知道,那人是恨她的,不然直接杀她就可以,没必要让她经历痛彻心扉的折磨。

    那人之所以没在白家灭门后杀她,是因为需要用她的死来定案。

    白家之案,那件龙袍是最关键的证物,刑部是一定会要她的口供的,所以一直还没有结案,但是她一死,便是畏罪自焚,刑部便顺理成章结案了。

    秦玖的心如坠冰窟,唇角却漾出一抹冷笑,原来是这样啊!

    “这案子,确实铁证如山,但要翻案却不是不可能。”秦玖眯眼道。

    “莲儿,接下来需要你做的事,有很多。”秦玖慢慢转过脸,凝视着榴莲,低低地说道。

    榴莲郑重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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