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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第一嫁 第一卷 朱颜改 第3章 你是何人

所属书籍: 天下第一嫁

    翌日一早,秦玖携枇杷和荔枝乘坐马车前去皇宫。马车行至宫门前停下,枇杷将天宸宗的标志物玉佩呈给守卫的骁骑。

    秦玖在马车一侧凝立,见眼前巍峨的屋宇连绵不绝,于金碧辉煌的逼人富贵中,又有一种令人望而生畏的森然肃杀之气。她凤目微眯,黑亮逼人的瞳眸中,像有一小簇火焰在里面燃烧。

    玉佩递进去不久,便有景秀宫的太监前来引路。秦玖随着他七拐八弯,终于到了一座典雅的宫院前,抬头只见匾额上高悬着蓝底黑字的“景秀宫”三字。引路太监进去通报,秦玖便和枇杷、荔枝在宫门前等候。

    这景秀宫的主子,是当今圣上庆帝的妃子惠妃,同时也是天宸宗的左使。

    天宸宗是大煜国江湖上的白道领袖,从建立之初到现在,已经有百多年的历史了。

    天宸宗的第一代宗主连司空,在大煜国是赫赫有名的英雄,几乎可以和大煜国的开国皇帝高皇帝齐名。据说,当年正因为有天宸宗襄助,高皇帝才顺利推翻了旧朝,建立了大煜王朝。按说,连司空的功劳不小,但他却拒绝了高皇帝让他入朝为官的盛情,只派了他一个弟子留在朝堂为高皇帝效力,自己依然去做他的逍遥宗主。后来,每隔几年,大煜国都会从天宸宗请一位弟子来朝堂效力。到了最近几年,天宸宗的弟子已经从朝堂上效力到了后宫中。

    片刻后,景秀宫的掌事太监出来将秦玖迎了进去。秦玖随着他,缓步登上了宫殿的台阶,来到了宽阔的前殿。

    殿中雕梁画栋,正中是一龙凤宝座,旁边一侧座,一溜儿搭着锦绣椅搭的椅子。青绿色鹤形铜鼎中燃着香料,殿内暖香袭人。

    一个宫装女子坐在宝座边,秦玖屈膝施礼道:“天宸宗蒹葭门主秦玖拜见惠妃娘娘。”

    “免礼,平身吧!”惠妃的声音淡淡传来。

    秦玖起身,抬眼看她,见惠妃不过三十多岁的年纪,乌发绾成凌云髻,攒着五凤挂珠钗。肌肤细腻白皙,一双杏目不怒自威,于美艳中自有一股凌人的贵气。

    “你就是宗主新立的蒹葭门主?”惠妃也暗自打量着秦玖,见她一双凤眸眼角微挑,自有一股天生的柔媚,湛黑的眼珠清澈见底,莹润透着聪慧。

    惠妃见了暗暗点头,显得非常高兴,“我得了昔儿的信,说她不愿来丽京,让宗主改派你前来。虽然本宫和你之前并未谋面,但如今见了你,却是喜欢得紧。”说着拍了拍身侧的座位,“来,过来坐。让本宫好好看看你。”

    秦玖浅浅一笑,在屋内站定未动,“秦玖谢娘娘厚爱,只是秦玖这一路疾行,路上遭遇多起刺杀,又感染了风寒,生怕过给娘娘,还请娘娘原谅。”

    惠妃惊道:“遇到多起刺杀?可知是何人所派?”

    秦玖轻声道:“并未查清。不过,昨儿个在天一街,遇到了安陵王,他好似对我们天宸宗成见极大。”

    惠妃暗叹一声,“阿玖,到了丽京,不比在天宸宗,你要步步小心。若有事情,尽管来找本宫,本宫会为你出头的。至于安陵王,他的确对我们天宸宗有些成见,你初来乍到,先避开他些。”

    秦玖忙施礼应了。

    惠妃又问道:“尚且不知圣上为你安排了什么职位,时辰已不早,圣上想必已下朝,本宫这就带你过去拜见圣上!”惠妃说完,便有宫女过来服侍着她穿了外罩,收拾完毕,惠妃携了秦玖,向庆帝的御书房而去。

    一行人在宫中的御道上逶迤而行,在御书房不远处,只见一行人也快步前来。

    秦玖抬眸一看,认出为首之人,正是昨日在天一街遇到的安陵王颜夙。

    秦玖心想:有些人,怕是注定避不掉的。颜夙头戴玉冠,身着朝服,显然是刚刚下朝。他在晨光里慢慢站定,朝着她们这边望了过来。那双笑起来很温暖很和煦的黑眸中,此刻蕴着冰霜。薄而优美的唇线却微微勾起,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纹路。

    “拜见惠妃娘娘。”颜夙客客气气地对惠妃施礼道。

    惠妃微笑着道了声免礼。

    颜夙侧首,挑眉扫了秦玖一眼,挑高的眉梢显得莫测高深。他并未多言,便率先向御书房方向而去。

    惠妃脸色有些阴沉,唇角微抿,有些担忧地蹙起了眉头。秦玖也有些担忧,今日在这里遇到颜夙,绝对不是偶然。

    庆帝身边的太监总管李英看到惠妃銮驾,快步迎了上来。

    “这是天宸宗的蒹葭门主秦玖,今日特来拜见陛下,劳烦李公公通禀一声。”惠妃微笑着说道。

    李公公躬身长拜道:“下臣叩见惠妃娘娘。安陵王和苏相及谢家大公子谢涤尘正在御书房面圣,还请娘娘稍候。”

    片刻后,小太监过来通传,“宣惠妃娘娘,蒹葭门主觐见!”

    秦玖尾随惠妃入了御书房,绕过一道水晶石的屏风,便看到坐在龙案前的庆帝。他着一身明黄色盘领窄袖常服,看上去四十多岁的年纪,依然俊朗优雅,只眼角唇边隐有皱纹,面色有些苍白,看上去身体不是太好。屋内侍从并不多,只有两个小太监,一个捧着杯盏,一个正在研墨。

    龙案下首的椅子上,坐了三个人。第一位是安陵王颜夙,挨着他的是一位白须老者,秦玖略略一扫,便知他是苏青苏丞相。另一位身着玄青色衣衫的年轻男子,是方才同颜夙一道进来的,谢家的大公子谢涤尘。

    秦玖和惠妃拜见了庆帝,庆帝问秦玖,“不知令宗主可好?”

    秦玖垂首答道:“宗主一切都好,谢陛下挂念。”

    庆帝颔首道:“我原以为,此番连宗主会派一位男弟子过来,不想竟是女子。”

    颜夙微微一笑,“父皇,既然连宗主派了秦门主过来为朝廷效力,想必秦门主在文韬武略上有过人之处,儿臣也很想见识一番。”

    苏相也颇感兴趣地说道:“陛下,虽说我朝历来就有天宸宗弟子破格入仕的规矩,但这么多年都是破格录取,无须参加科举和殿试,究竟是否真的有才,老臣很想见识一番。倘若并不如传闻那样,陛下自可请天宸宗再行换人。”

    谢涤尘也起身道:“陛下,方才微臣听殿下说起,昨夜他曾偶遇秦门主,当时因不知秦门主身份,两人无意切磋了一番。微臣去年侥幸得了武状元,如今来了秦门主这样的高手,也很想和她切磋切磋,望陛下恩准。”

    颜夙含笑道:“父皇就当这是殿试,倘若秦门主赢了,自可留下。倘若输了……”

    颜夙并未说完,但秦玖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倘若输了,无外乎是领个闲职或者退回到天宸宗去。当然后者不太可能,毕竟天宸宗无论在朝在野势力都不可小觑,还是要给个面子的。

    颜夙和苏相、谢涤尘三人一唱一和,显然,他们出现在御书房是有备而来。

    昨晚的一场刺杀,自然不是切磋。那三个军士肯定是向颜夙禀告了她天宸宗的身份,颜夙才动了杀机。以他的性子,自然不会对一个抢了他花灯的女子下手。如今,轻描淡写一句,刺杀便成了切磋。颜夙明明已经知晓她受了伤,如今却带了去年的武状元来考她,显然是要将她逼退了。

    惠妃蹙眉,一脸不满道:“陛下,让阿玖和武状元切磋,这未免有些不公平。”

    苏相冷笑,“这有何不公平,倘若无法胜过武状元,文韬武略岂不是妄谈!又为何要破格录取天宸宗弟子?”

    庆帝哈哈一笑,“朕很久没有看到武试了,不如就切磋切磋,输赢无妨。”

    皇帝已经同意,惠妃知道避不过了,无奈地看了秦玖一眼。秦玖心下衡量着,她很清楚自己如今的武艺,倘若她昨夜没有受伤,今日倒可以和谢涤尘放手一搏。只是,有伤在身,恐怕很难胜过了。

    “陛下,不知可否将比试的日子推迟?民女一路赶来,身子略有不适,怕是无法全力应对。”秦玖低声道。

    颜夙似笑非笑道:“秦门主,倘若敌军要攻城,难道你会因为身子不适不去应战吗?”

    庆帝默默听着,轻哼一声道:“秦门主不必太过认真,就当玩玩好了。”

    皇帝都如此说了,秦玖晓得自己是推托不过了。倘若早知晓颜夙会有这么一招,她一定会养好伤了再过来觐见庆帝的。还是她思虑不够周全所致,怨不得别人。

    “如此,就请谢公子手下留情了!”秦玖施礼道。

    说是切磋着玩一玩,实际上皇上一声令下,李公公又支使着小太监在外面摆看台。如此大的动静,很快便传得尽人皆知。也或许,早就有人提前传了话,总之,当秦玖到了比武之所时,便看到那些下了朝还不曾出宫的大臣已候在那里。

    秦玖和谢涤尘相对着施礼后,便开始了打斗。

    其实呢,这是一场根本就没有什么悬念的打斗,或许说,一开始就注定了秦玖会输的打斗。虽说输赢无悬念,但当秦玖执着绣花绷子,将绣花针刺了出去时。这场景着实让围观的众人惊艳了一把,倘若是以是否惊艳为获胜的标准,那秦玖一定是胜者。

    秦玖倒不在乎输赢,因她本也没想着领什么武职。两人游斗了没有多少招,秦玖的丝线就被谢涤尘那把削铁如泥的宝剑给削断了三根。

    秦玖的力道比之昨日要差得多了,她不光受了外伤,内力也受了损伤。这种丝线是鲛丝做成,倘若灌入足够的内力,它可以将宝剑削断。但倘若没有足够的内力,便只是比一般的丝线要韧一点,还是很容易被削断的。秦玖心疼地捧着断了的几根鲛丝,这种鲛丝可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当她还在心疼时,谢涤尘的宝剑便带着风声到了她的身前。

    秦玖一拧身子,避开了。

    “我输了!”秦玖举着绣花绷子说道。她身上的伤口早已经裂开了,动一动都疼得厉害,她是个最怕疼的人。何况,她也不想再损失鲛丝了。

    谢涤尘收了剑,转首看去,秦玖已经开始举着绣花绷子开始数还剩下几根鲛丝。

    “秦门主,你当真是玩玩啊?你还没输!”谢涤尘冷声说道。

    秦玖眯着眼道:“我的兵刃已经没有了,怎么不是输?”难不成真要让她死在他的剑下才算输?她快步走到庆帝面前,施礼道:“秦玖技不如人,甘愿服输。”

    苏相苏青立刻接道:“陛下,看来天宸宗的弟子也并非都是出色的。”

    庆帝眉头微凝,似乎在踌躇着到底该如何处置这件事。

    颜夙上前禀道:“父皇,儿臣观秦门主武功路数于织锦方面有些技艺,不如,先让她到司织坊效力吧!”

    司织坊虽说不是一个闲职,但管的也就是织锦裁衣,去了那里,秦玖再有能耐,怕也翻不起风浪了。

    庆帝颔首道:“如此也好。”

    秦玖领了职,谢恩时问道:“陛下,不知微臣可否参加今年的春闱大试?”她要的是文职。

    庆帝愣了一下,没想到秦玖会提出参加春试,思索片刻,应道:“准了。”

    司织坊的主事历来由宫人担任,但秦玖不是宫人,皇帝便为秦玖在丽京赐了住处。秦玖在回住处前,要去玲珑阁接榴莲、樱桃和黄毛,今早去皇宫前,她将他们留在了玲珑阁。

    马车还未到玲珑阁,秦玖便看到榴莲耷拉着脑袋蹲在玲珑阁门前,黄毛蜷着身子卧在他头上。一看到秦玖的马车驶了过来,榴莲和黄毛就好像被遗弃的流浪儿找到了爹娘一般扑了过来。

    “九爷,你可算回来了。玲珑阁的管事说我们房费不够,将我们赶出来了,我们早饭都还没有吃呢。九爷,你走的时候,怎么没有付房费呢?”榴莲拉长了苦瓜脸道。

    秦玖蹙起眉,眼波流转,双眸中潋滟着看不出的情绪,忽然笑道:“房费不够只是借口吧。玲珑阁好大的胆子,竟敢这样对待我们天宸宗之人。”

    榴莲一听天宸宗,忽然恍然大悟。想必是玲珑阁的伙计知晓他们是天宸宗的人,便借口房费不够将他和樱桃赶出来了。

    原来玲珑阁也不喜欢天宸宗的人。虽然被赶的是他,但是被嫌弃的却是天宸宗的妖女,榴莲觉得心情大好。

    “敢这样对莲儿和黄毛,我听说玲珑阁的菜肴是丽京城最有名的,比皇宫御膳房做的还要好,今儿我们的午膳就让他们请了。”

    榴莲听秦玖那意思是要去玲珑阁吃霸王餐了,忙道:“这……这不太好吧!”正说着,自己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了一声,引得黄毛一阵讥讽的怪笑。

    秦玖斜睨着榴莲,笑道:“莲儿,你当初是怎么做乞丐的,怎么没有饿死呢?”

    榴莲一本正经地说道:“既然是做乞丐,自然是吃别人施舍的剩饭了。”

    秦玖回首望着榴莲,漂亮的眉眼绽放出绚烂的笑意,好看得如同春花初绽,让人恍惚。可榴莲还没来得及恍惚,就听秦玖道:“原来莲儿这么喜欢吃剩饭,那一会儿,我一定让玲珑阁的管事多为你备些!”

    “吃剩饭,阿臭吃剩饭!”黄毛耀武扬威地说道。

    榴莲气得默默在心里流泪!

    好似知晓他们是要吃霸王餐一样,玲珑阁管事杜月客气地说道:“不好意思,酒楼客满了,几位到别处去吧!”

    秦玖唇角含笑道:“二楼也客满了吗?”

    “实在不好意思,二楼被贵人包下了。”杜月万分歉意地说道。

    “这样啊……既如此,我们就委屈一点,勉强在你们阁主的屋内用饭吧。”秦玖眨眼道。

    “这怎么行,没有这样的规矩。”

    “没这样的规矩吗?”秦玖手一弹,一根竹条从袖中射了出去,直取杜月的额头。杜月躲闪不及,竹条径直插在了他的发髻上,正是那根被烧坏的花灯骨架,斜斜插在他头上,恰似一支竹簪。

    杜管事脸色发白,转身进去通报,片刻后,便有伙计出来将几人引至三楼。

    三楼的走廊上,一个年轻的男子快步迎了上来。

    他二十三四岁,或许更小一点,身着一袭非常普通的天青色长衫。他唇角带着笑意,那是发自内心的一种笑意,确实是很欢畅的,就如同……入骨的思念蓦然得到了纾解。

    他有一双星眸,很黑,他笑的时候,里面闪着点点细碎的星光,似乎能耀花人的眼睛。他的模样不算俊极,但他的气质非常阳光洒脱,一举一动带着蓬勃的青春气息。

    他的目光殷切地从几人身上划过。

    一点一点。

    及至最后,眸中的星光乍然黯淡,原本看上去非常阳光的他,好似忽然被阴云笼罩。就如同沐浴在阳光下的青竹,乍然被雨水淋湿,沾染上了忧伤的泪。笑容还挂在嘴边,但眸中已经染上了重重刻骨的忧伤。

    “想必这位便是阁主吧?”秦玖站定脚步问道。

    青衣男子皱眉淡淡说道:“在下正是玲珑阁阁主,慕于飞。”

    “慕阁主,今早你们阁内伙计将我们赶出了阁内,不知此事阁主如何解释?”秦玖弯唇浅笑,轻轻慢慢地问道。

    慕于飞保持着温和的笑意,十分客气地说道:“很抱歉,早上我们阁内伙计对各位多有无礼,还请各位海涵。本阁主已经备下佳肴,权作赔礼,请各位入席。”

    “既如此,我们就不客气了。”秦玖随着慕于飞进了一间雅室。

    这雅室布置得极是别致,古色古香,玲珑剔透。墙上挂着字画,榴莲虽认不出,但可以肯定绝对是名家珍品。

    “各位稍坐,饭菜马上送来。”慕阁主含笑说道。

    榴莲没想到他们真的能吃霸王餐,且还是阁主亲自招待。不一会儿,饭菜已经上来了。

    一大盘香草炖羊排,热气腾腾,看上去肉汁鲜美。一盘地锅鸡,即用耳朵铁锅炒鸡,在铁锅周边贴上面饼,在炖制的过程里把饼子烤熟,就着带煳嘎渣儿的面饼子,吃香辣的鸡肉。还有一盘茄汁大虾,一盘玉子豆腐,一砂锅鳝鱼粉丝煲,一砂锅罗宋汤,一大盘杏仁蜜桃酥,一盘清炖蟹粉狮子头,一盘黄金元宝饺。

    玲珑阁的饭菜果然不愧是丽京最好的,光看着就让人觉得食指大动,更别提闻着那香味儿了。

    “菜已上齐,你们都坐下,今儿不用伺候我。”秦玖道。

    樱桃和荔枝面面相觑。榴莲望着佳肴垂涎欲滴,看了看枇杷,只见他抱着剑一动不动。

    秦玖莞尔一笑道:“慕阁主,麻烦你再开一间雅室,再备一桌菜,这桌让他们用,我在这里,他们会吃得不自在。”

    榴莲觉得妖女很过分,人家请一桌就不错了,却没想到慕于飞竟然答应了。榴莲心中大喜,秦玖一走,他便忙不迭地执起竹筷,正要大快朵颐。

    没想到黄毛煞风景地喊道:“吃剩饭!”猛地冲到他面前啄掉了他手中的竹筷。

    榴莲:“……”

    另一间雅室内。

    慕于飞手中拿着方才秦玖簪到管事杜月发髻上的竹条,一字一句问道:“你是谁?”

    这是间向阳的雅阁,日光充沛。

    雅室内的陈设简约而典雅,有一架四扇的锦绣屏风,上面用双面绣了各色牡丹:嫣红如霞的珊瑚红、粉白娇嫩的童子面、灿烂如金的姚黄、紫红高雅的酒醉杨妃。

    秦玖纤细的手指沿着屏风上的牡丹缓缓滑过,只觉朵朵栩栩如生,仿佛有暗香破绢而出。

    屋内摆着一张雕花大床,床头摆放一张书架,上面摆满了各种书籍。书架前一张紫檀木的书桌,摆着一个细腰瓷瓶。那瓶中插着几枝花,看样子有些日子了,已经成了干花。

    书桌前有一个青玉案,摆放着一本摊开的书卷。床尾靠东墙处摆着一个梳妆台,随意放着一支白玉点翠金步摇。

    秦玖缓步走到青玉案前,伸手拿起了摊放在青玉案上的书卷,手指沿着书页轻轻抚过,目光扫过一行行的墨字,轻轻念道:“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馀。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欲奏江南曲,贪封蓟北书。书中无别意,惟怅久离居。”

    她低低念完,抬头望向慕于飞。

    时值正午,铄金的日光透过雕花窗棂倾泻而入,将慕于飞的脸映得辉光一片。他看上去似乎很平静,可眉宇间却带出了似有若无的焦躁。他看似漫不经心地将秦玖手中的书卷拿了过来,含笑再次问道:“姑娘究竟是谁?”

    “我是天宸宗的蒹葭门主秦玖,现任司织坊的主事。”秦玖的目光掠过他手中的书卷,“你这里私藏了逆贼的手书,不怕被人知晓吗?”

    慕于飞皱眉敛下长睫,随后又扬眸望向秦玖,攥紧手中的书卷,含笑道:“纵然是逆贼,却也不能磨灭她的诗才。我仰慕她的才华,不怕被人知晓。”

    秦玖挑眉,“你不怕因此获罪?”

    慕于飞呵呵笑道:“听说,你们司织坊到如今还保留着她当初独创的斜纹镂空织锦的技艺,为何不禁用呢?难道就不怕圣上怪罪?”

    秦玖叹息一声,坐到床榻上,低声说道:“宣离,你这又是何苦呢?”

    慕于飞正将书卷放到桌上的抽屉里,闻听此言,宛若被雷击了一般。

    她叫他宣离。宣离是他的字,这般叫他的从来就只有一个人。

    他的手指僵住了,身子僵住了。他怀疑自己耳朵出现了幻听,慢慢转身,回望着坐在床畔的那个女子。

    一身胭脂红的宫裙,广袖阔带,红色的锦底儿上织绣了白色的花纹,从裙摆一直延伸到腰际。一根玉色的腰带勒紧细腰,显出她窈窕的身段。双肩上围着一条水红色貂裘,随着她的一举一动,流淌着动人的光泽,颇有波光流动之感。乌发梳成堕马髻,发髻中央缀了一朵嫣红的红玛瑙花朵儿。

    风从窗子里吹来,带来清新而幽冷的寒意。长裙随风散开,在她逼人的妩媚中平添了一种乘风归去的仙气。

    这个女子,很美。

    可是,却并非那个人。何况,那个人,她从来都不会穿这样艳丽的衣服。

    这个女子,有一双上挑的丹凤眼,柔媚到极致,只是细看之时,只觉那眼神背后,似乎蕴着无穷的心事。

    那个人,也不是这样的眼睛,她的眼睛永远是清澈明丽的。

    “你……你方才叫我什么?”他颤着声音问道。

    “宣离,是我!”秦玖含笑望着他,“你手中拿的那根竹条,是我做的那盏六角竹灯的骨架,还是你到丽京郊外的九蔓山为我砍回来的老楠竹做的。你忘了吗?你说老楠竹做花灯的骨架最结实。”

    啪的一声,慕于飞手中的书卷落在了地上。

    “这间屋子,还是我离开时的样子,只有一处改变,就是我离开时,这里插着的那朵夜光白还是娇艳欲滴,如今却已经成了一朵干花。”

    慕于飞的手开始不可遏止地抖动,原本黯淡的星眸重新焕发了光彩。

    “这根白玉点翠金步摇是你送我的,你说我总戴白玉钗,太素了。”

    “宣离,我回来了。”秦玖一字一句说道。

    “白大人,真的是你?”慕于飞蓦然转过身去,伸手伏在了桌案上,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他的肩头不断耸动着,有冰凉的水珠落在桌面上。过了好久,他才转过身,望向秦玖的星眸中水光一片。

    他拿着那根竹条,摩挲着上面的花纹,含笑道:“我看到这竹条上雕刻的这个花纹,就知道是大人你回来了。这世上除了大人,没有人能雕出这样的花纹。可我没想到,大人变了模样。”

    秦玖抚了一下额前垂下的一绺秀发,笑道:“哦,我这样,是比先前要美了吧?”

    慕于飞望着她笑靥如花的脸,只觉得心口处一阵锐疼。

    他知道,她变成如此模样,一定受了非人的痛楚。可是她在笑,他就不能哭。他望着她良久,终认真说道:“大人这个样子,是比以前,呃,妖孽了。”

    秦玖:“……”

    “我两年前得到你的信,就一直在等待你归来。可我怎么也没料到,你会以天宸宗门主的身份而来,为何要以这样一个身份呢?”慕于飞问道。

    “只有这个身份,才可以让我迅速地接近权力中心,且不会引人怀疑。宣离,我知道你恨天宸宗,可你也不能做得太明显。今日将我的侍从赶出去之事,是你的主意吗?”秦玖静静问道。

    慕于飞摇摇头,“是我的管事杜月。”

    “你该好好管教管教,另外,”秦玖的目光在雅室内环视一周,慢慢说道,“这个房间,不要再留了。”

    慕于飞一惊,万分不舍地摸了摸房内的屏风,终点头道:“我将这里所有的摆设全部烧掉,都换新的。大人偶尔来这里,总要有住处的。”

    秦玖点点头,“记得把那本书卷也烧掉。”

    慕于飞原本想将那本书偷偷留下,没想到被秦玖看破了心思。

    “不过,我不会常来的。最好避免让别人知晓我和你熟识。我手下的侍从,如今只有枇杷和榴莲还可信,倘若有事,我会传他们两个过来联络你的。”

    “那如今,可有事情需要我办?”慕于飞问道。

    秦玖勾唇,似笑非笑道:“眼下,确实有件事,需要你帮我办一下。”

    “何事?属下一定尽心为大人办好。”

    秦玖抚了抚身上的伤口,方才在来玲珑阁的路上,荔枝已经为她再次包扎了一回,但仍是很疼。

    “我要你为我找四个男人,要十七八岁的,童男子之身。”秦玖慢条斯理说道。

    慕于飞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她说出来的话,“童男子之身”这种话,以前是绝对不会从她口中说出来的。他稳了稳心神,低声问道:“大人要找四个男人是做护卫的吧?我这里有的是,都是当年你要我培养出来的,个顶个武艺高强,做侍卫绰绰有余……”

    “宣离,我不是找他们做护卫,我要用他们练功。记住,一定要童男子之身,相貌美一点更好,相貌一般的我可看不上眼。”秦玖正色说道。

    慕于飞僵住了。

    他凝望着秦玖,目光灼灼,眼波如同利剑,在秦玖脸上来回逡巡,想要辨别秦玖这句话的真伪。那眼光所到之处,几乎能将秦玖身上戳个窟窿。最后,他万分失望地垂下头,似乎终于知晓,秦玖并非在开玩笑。

    “大人,你……找四个男人,要如何练功?”慕于飞问道。

    秦玖把玩着青玉案上鹅毛小扇,嫣然一笑道:“宣离,我现在是天宸宗的蒹葭门主秦玖,人家都叫我九爷。但我还有一个外号,你或许不知道,就是勾魂红衣。”

    慕于飞听到“勾魂红衣”这四个字,感觉脑中嗡一下,一瞬间有些喘不过气来。他拖了一条椅子在秦玖面前坐下,将青玉案上原本置着的茶杯拿起,将里面放凉了的茶一饮而尽,这才觉得脑子清醒了些。

    他对于天宸宗蒹葭门主秦玖不太熟悉,可是天宸宗的勾魂红衣,他却是听说过的。

    曾经,有一个来玲珑阁投宿的客商说起过勾魂红衣。那客商说,有一年,他带着商团途经凤县在客栈投宿时,遇到一个红衣女子也在那家客栈投宿。那女子容颜绝丽,行动间似弱柳扶风,自有一股魅惑人心的风韵。他们商团内有几个男子对红衣女子极有兴趣,多看了几眼。那红衣女子也毫不忌讳他们的目光,还朝着他们暗送秋波。他们商团的人走南闯北,见识不少,看出这女子不像良家女子,皆以为她是暗娼。

    当夜,便有几个大胆的男子去那女子的睡房寻她,但那女子只对其中两名年轻的男子有兴趣。当时,他们商团的人都艳羡那两个年轻男子的桃花运。可是到了第二日,便再也无人艳羡了。只因那两个年轻男子竟然气绝身亡,而红衣女子不知所终。此事惊动了官府,经过查验,确定是死于勾魂红衣之手。

    这个客商这才知晓,江湖上有勾魂红衣这么一个人物。据说,勾魂红衣修习了一种奇怪的武功,这种武功具体叫什么他不清楚,只知道这种武功修习起来进境很快,能在两三年的时间内让一个从未练过武功的女子将内力提高到江湖上一流高手的水平。但这种武功的修习却很淫邪,据说,要靠吸纳童男子的阳气来修习。

    勾魂红衣就是这样一个女子,她貌美如花,让人一望之下,失魂落魄。她身姿窈窕,一夜风流,便能勾走你的魂魄,让你下地府见阎王。

    慕于飞当日听说这件事后,对天宸宗更加愤恨,对勾魂红衣这个狠辣的妖女更是鄙夷至极。但是,他从未想到,勾魂红衣竟然会是她?!

    这怎么可能呢?他绝不相信!他了解她,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做出那种事情的。

    “你绝不会是勾魂红衣,我知道。”当心头的惊涛骇浪退去,慕于飞抬眸静静望着秦玖。星眸中无波无浪,只是笃定。

    秦玖笑了。她早就知道他不会相信的,他太聪明了,也太了解她了。

    “宣离还是太聪明了。你说得对,以前的勾魂红衣不是我,那个勾魂红衣已经死了,是练功走火入魔死的。我不是勾魂红衣,但是,我练的武功却和她的一样,现在人们都以为我就是她。”

    慕于飞原本听到秦玖前半句,心中暗暗松了口气,及至听到后半句,心蓦然好似被揪了一把般疼痛。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练这种武功?”他嘶哑着声音几乎要喊出来。

    “你知道的,以前的我没有武功。可我现在,必须要有武功。”秦玖懒懒地说道,好似说的是别人的事情。

    慕于飞沉默了。

    他忽然执起秦玖的手腕,望着她昔日织锦绣花、写诗作画的纤手。这双手当初是多么的细腻白嫩,而如今却布满了细小的老茧。他的手不可遏止地颤了起来,蓦然转身,“那四个少年,你何时要用?”

    “今夜是十六,月亮升起时,为我寻一处隐秘的温泉。”秦玖轻轻说道。

    “我这就派人去办。”慕于飞转身飞也似的开门离去。

    “哎,慕阁主,让人上菜啊,再来一坛秋叶红。”秦玖朝着慕于飞的背影大声喊道。

    房门开合间,秦玖看到榴莲抱着黄毛张着大嘴立在门口,遂招手道:“莲儿、黄毛,进来!”

    黄毛扑棱着翅膀飞了进来,径直立在秦玖面前的青玉案上。

    榴莲还保持着抱着黄毛,张着嘴的姿势。他被吓傻了,脑子里还回旋着他听到的那几句话。

    “那四个少年,你何时要用?”

    “今夜是十六,月亮升起时,为我寻一处隐秘的温泉。”

    ……

    “莲儿,进来啊!”秦玖笑道。

    榴莲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磨磨蹭蹭地进了屋,却无论如何不敢再向里走。

    玲珑阁的伙计开始为秦玖上菜了。待饭菜上齐,伙计又送来一坛秋叶红,拍开了封泥。

    榴莲额头上的汗终于拭净了,他大着胆子过去,为秦玖斟了一杯。

    “九爷,你……你喝酒。”榴莲哆嗦着说道。

    秦玖接过酒盏,慢慢品了一口,忽然笑吟吟地问道:“莲儿,你还是童男子之身吧?”

    榴莲吓得手一抖,手中的酒坛歪了,胭脂红色的酒水开始外溢。

    “九爷,奴才……奴才早不是了。”榴莲哆哆嗦嗦地说道。

    “哦,真的?”秦玖玩味地直视着榴莲,唇边漾着一抹笑意,慢条斯理地说道,“那我算算我家莲儿是何时破了童子之身的。”

    榴莲苦着脸,哆嗦着将酒坛放在案上,他生怕自己不小心将酒坛打碎了。

    秦玖唇角的笑意更深了,“据枇杷的调查,莲儿是在三年前家中出事后,就流落到街头做了乞丐。做乞丐这三年,你又没有银子,肯定去不了青楼。估计也没有哪家女子看上你,所以一定不是那时候。枇杷带你入天宸宗后,你就一直跟着我了,我没有动你,旁人知道你是我的人,自然不会动你。这么说来……”秦玖拉长了声音,一副惊讶的样子,“莲儿竟然是在三年前……你今年十七岁了吧,三年前,你十四岁。十四岁啊……莲儿,你十四岁就……”

    榴莲一头冷汗。“奴才不是!”他气得反驳道。

    “不是十四岁?那是十三岁?或者更小?”秦玖笑嘻嘻继续问道。

    榴莲满脸窘相,偏又不知如何反驳她。他觉得他将酒坛放下是明智的,不然他说不定会砸到妖女身上。

    “哈哈哈……”秦玖看到榴莲的傻样,忍不住仰面大笑。她斜靠在床榻上,捞起桌上的酒壶,优雅地仰面,高举的酒壶倾斜,酡红的酒液在空中划出一道澄澈的弧线,精准地落入她的檀口中。她仰起的脖颈线条优雅流畅,如上等羊脂白玉雕琢成的尖尖下巴微扬,透露着矜贵的倨傲。

    屋内光影流连,胭脂红的衣衫包裹的身影,是那样绝美而妖娆。她略带沙哑的笑声,明明是那样放诞,却偏又那样荡人心魄。

    榴莲望着饮酒的秦玖,再次呆住。

    “九爷,喝酒,喝酒,黄毛要喝酒……”黄毛被酒香熏得忍不住了,跳到青玉案上,冲着秦玖讨要美酒。

    秦玖嫣然一笑,执起酒杯倒满了,抬头一扔。杯子划了一道弧线朝着黄毛飞去。黄毛瞪着黑豆眼,扑棱着翅膀探头一接,正好将杯子叼在口中,然后一仰脖,咕噜咕噜喝了下去。它喝完了,嘴一张,杯子掉在了案上。

    “还要,还要。”黄毛扑棱着翅膀继续乞讨道。

    秦玖拍了拍黄毛的头道:“这秋叶红虽然是出了名入口绵软、醇香甘甜,可是有后劲,你不能再喝了。倒是莲儿,也过来喝点吧。我以为你还是孩子呢,原来你十三岁就是男子汉了,男子汉哪有不喝酒的。”

    “奴才哪有十三岁就……奴才没有,奴才到现在还没有。”榴莲苦着脸喊出了真相。

    榴莲一把捧起案上的酒坛,举起来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假若被妖女欺负了,反正活不过今夜了,他不如醉死算了。

    秦玖淡淡地望着喝酒的榴莲,只见半坛子酒下肚,他就开始晃悠了。酒坛顺着他身体滑落在案上,他满脸酡红地瘫倒在地面上。

    黄毛原本好好的,这会儿也开始醉醺醺地摇晃,步履不稳地走了几步,最后一头栽倒在榴莲身上。

    秦玖轻轻叹息一声,身上伤口撕心裂肺般的疼痛,因为这两场厮杀,费尽心机蓄起来的内力,在她体内不听话地流窜。今夜,她不得不修习内力了。她将酒壶放在案上,翻身从床榻上站了起来,嫣红的衣裙翩然垂落,好似冬日雪地里那最后一抹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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