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战万事俱备。
刘公军士气高昂,威风凛凛,只待这最后一场战役结束,便要改朝换代,江山易主。
肖宗镜一身戎装站在城墙上,下方是密密麻麻,铺天盖地的敌军。相较而言,己方的守城士兵少得可怜。
双方兵力对比,七倍有余。
但是肖宗镜的脸上,依然平静。
“拖。”他望着下方黑压压的敌军,思索道:“至少要拖住两个月,才有机会做后续安排。”
身旁士兵听得面『露』难『色』,如此兵力差距,拖两个月……谈何容易?
肖宗镜出他们的担忧,笑道:“敌军的确气势汹汹,人数也占优,不此战我方并非没有优势,两个月应该没有问题。”
士兵:“大人何出此言?我们有什么优势?”
肖宗镜没有回答,只是抬向上指了指。
姜小乙原以为,这场攻城战胜负早定,刘公军此等士气,必能一鼓作气拿下天京城。
然而此仗之难打,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料。
一月初,攻城战正式打响,这次姜小乙没有身先士卒,她被安排了另外的活——照顾刘桢。
上个月,刘桢就病倒了,即便他每天裹得像个『毛』熊,还是没抵住北方的冬风。
他这一病可急坏了众人,最重的那几日,刘公天天捧着『药』坐在床边,觉也不睡地陪着他。他原想让刘桢回庆县养病,但刘桢坚决不离,最后拗不他,就让他在后方观战。
战前一晚,刘桢一夜未眠,他身上压着六七层被,姜小乙握他的,还是冰冰凉凉。
“休息一下吧。”她劝道,“好歹睡一会。”
大帐一片昏暗,只有一盏微弱的油灯,照亮刘桢惨白的脸。
“我睡不着……”他喃喃道,“我们一定要打赢这场仗,目前全各地到处都是反叛军,万一我们失败了,或与朝廷军两败俱伤,那很有可能会被各方蚕食。”
姜小乙:“哪场仗不都是要赢,光想也没用,打起来才知道结果。”她想了想,又道:“目前我们各方面都占优,我此战胜面很大。”
刘桢摇头道:“我们一点都不占优。”
“怎讲?”
“打仗要讲天时地利人和,现在是冬天,我方军中有一半以上都是南方人,尤其是钱蒙所率军队,这些根没到北方,更别在寒冬之中交战,我怕他们不适应。”
“啊……”姜小乙恍然,“这几天确实挺冷的,好多人都冻病了,昨儿个韩琌还催人去庆县调草『药』和冬物资来呢。”
“至于地利,我们也不如地守军了解天京地界,真起来,我们只占了个人和而已。”
姜小乙着愁绪万千的刘桢,忽然道了句:“但这个最重要。”
刘桢微微一愣,目相对,他慢慢点了点头。
“的对,这个最重要。”
不,重要归重要,但天然的劣势也确如刘桢所料。
第二日,攻城战打响,姜小乙站在高出,望向前方。战鼓隆隆,听得姜小乙热血沸腾。熟悉的冲锋,熟悉的列阵,这场面比起攻打庆县之时,更为夸张惨烈。
天京城的守备军明显比其他城池厉害得多,人虽不多,但分工明确,配合默契,一连几日,攻势都被瓦解。
刘桢夜夜咳嗽,一边吐血一边研究地图。后期他们换了策略,分兵北门,一同进攻,己方损耗加剧,但是为拉长了阵线,朝廷兵力不足的劣势便显『露』了出来。就在他们的进攻初现成效时,敌军也换了策略。
他们放弃了刀枪剑戟,也不再『射』箭,而是选用了更简单,也更有效的抵抗段——泼水。
若是寻常时节,泼水的招数或许十分可笑,但是放到一月份的北方,这就成了阎王爷的杀锏。
攻守双方的军服都是轻甲棉衣,一旦棉服渗透了水,片刻功夫便冻得硬邦邦。守城军在城墙上点了火盆,但攻城一方没有任何取暖方,人裹在冰冷的棉衣里,再被寒风一吹,体格弱一点的,一炷香的功夫便魂归西天了。
战斗变得异常沉静,也变得十分清洁。
没有横流的血水,没有腐烂的尸首,每个人都死得安安静静,他们死成各各样的姿态,围着城墙排成一排。
“我在梦里见此等场景……”肖宗镜站在凛冽的寒风中,低声道。
周寅听清了,问道:“梦里?”
他自语道:“梦里有一条河,我走在河里,身边便是如此景象。”
周寅不明他的意思,又道:“大人,敌军此时攻城,实为不智,照这样下去,我们光靠水就能守住这个冬天了。”
肖宗镜缓缓摇头。
“冬季的尸首与春夏不同,尤其这些被泼了水的,异常坚硬。下面,现在的尸首已经堆了近一丈高,如果他们的军官心狠一点,再让这些士兵死个三倍到倍,尸首就能堆到城墙口了。这跟□□可不同,是推不掉的,到时候顺着这座尸山,骑马都能上来。”
周寅:“这……”
一旁李临听到他们的谈,『插』了一嘴。
“不我听那刘公素以仁义闻名,不可能放任下白白送死吧。”
周围士兵来,李临察觉自己错,马上又道:“这人假仁假义,信不得。”
现在是交战间隙,战已经近一个月了,士兵们早已累垮,瞥来的眼神黯淡无光。
或许,不仅仅是黯淡……肖宗镜心想,这些视线里传达出的痛恨与冷漠,也日益加深。
肖宗镜将李临叫到角落,问道:“我让办的事办好了吗”
李临道:“办好了,青州现在尚在交战,港口一团『乱』,我好不容易联系好一艘海船,是二月底出海。”他压低声音道,“大人,陛下与太尊体娇贵,就算我们一路全速拼杀护送,至少要十日才能到,还不一定成不成。二月中旬,怎样都得走了。”
肖宗镜嗯了一声。
李临又道:“不我们要是调走了全部精锐,天京城就……”
肖宗镜又嗯了一声。
战场再次僵持,李临的没错,刘公以仁义行天下,他制止了这送死的进攻。
姜小乙每日躲在营帐里瑟瑟抖,不止是她,所有士兵都抖。太冷了,实在是太冷了。数九寒冬,就算没有人泼水,大家依然被冻得不出。所有人的嘴都是青的,浑身上下到处都是冻伤的痕迹。每一夜都有人在睡梦中被活活冻死,清早起来,尸身都硬了。
刘桢的病也更重了。
姜小乙扶着他,他一口一口地吐血,他嘴里一直念念叨叨。姜小乙贴近了,听到他:“绝不能退,不能给他们喘息的机会……”
“别了。”姜小乙抓着他的胳膊,觉得皮下的肉又松又轻,人像被掏空了一样。他的气息很轻,但是轻喘几下后,就要深深吸一口气,好像攒好久力气,才能进行一次正常的呼吸。
刘桢似是听不到她的,依然自顾自地着,不能退,不能退……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三日,那晚,姜小乙熬好『药』送去给他,刘桢忽然问:“韩琌呢?韩琌回来了吗?”
姜小乙道:“他去庆县筹集物资,应该很快就来了。”
刘桢道:“等他来了,告诉他,与肖宗镜斗,不可意气用事。大黎亡已成定局,但是全各地战『乱』未平,他不能只盯着一个人,否则便成了钻入心魔的蠢辈。他并不差于肖宗镜,但是还是略显稚嫩,只要加以磨练,他定能超越他。”
姜小乙听着这,莫名有些害怕。
“、怎么突然这些啊,韩琌很快就来了,自己告诉他。”
刘桢道:“帮我叫主上来。”
姜小乙放下『药』,走到营帐门口,刘桢忽然又道:“姜姑娘。”她立马回头,刘桢轻声道:“我总觉得,我在哪见。”
他这重病倚在床头的模样,在姜小乙脑海中一闪而。
她:“我也觉得我们见。”她想了想,笃定道:“……我们一定见,我们是朋友吗?”
“谁知道呢?”刘桢笑道,“天南海北,缘份难定。姜姑娘,多谢这段时日的照料。”
姜小乙脑袋放空,找到刘公,与他言明几句,他脸『色』一变,跑向大帐。
一月二十日晚,刘桢病故。
日后,韩琌带着物资回到驻地,听闻刘桢死讯,人见癫狂。
他抓来一匹马,单枪匹马冲到天京城门脚下,怒吼一声:“肖宗镜——!”
深更半夜,战场空无一日,荒芒野,一排冰冻的尸墙上,无数狰狞的眼睛着他。
“躲什么!来啊!与我一决胜负!”他的怒吼饱含天罡真气,声传数里。
肖宗镜正在城楼中打坐浅眠,听到此声,纹丝不动。
韩琌悠悠道:“师兄,我告诉一个秘密,师父他老人家死了!”
肖宗镜依然没有动,韩琌又道:“他死在我里!”完便猖狂地笑了起来。
肖宗镜终于睁眼。
周寅和李临在城墙上执勤,相互了一眼,他们并不知晓韩琌与肖宗镜的这层关系,李临疑『惑』道:“这人大晚上什么疯呢?……师兄?谁是他师兄?”
周寅:“不知道,不欺师灭祖之徒,该遭报应。”
李临哼笑一声,又道:“他可不好对付,此人真气之精华充沛,实是硬。”
韩琌还在下方叫阵,着他们听不懂的。
“师父不想我下山,他知道我若下山,我必有一战!我之间必有一人要死!猜他是舍不得谁死?哈哈哈哈哈!”
他的笑到最后,甚至出了哭腔,那有些邪『性』的真气钻入人耳,听得人浑身冷。
李临皱眉道:“此人功夫了得,只可惜是个疯。”
“是我——!”韩琌拉长着声音道,“他是舍不得我!所以才下留情,死在了我的里!在他眼中算什么?屁也不是!不然他为什么把放回这必败的朝廷?!他拦吗?哈哈哈!”
李临咬牙:“这人……”
他音未落,身旁走来一人,李临与周寅侧目一,顿时打了个寒颤。
他们已经很少见到,肖宗镜如此愤怒的时刻。
他一字一句道:“拿一把强弓给我。”
这个距离,非是弓箭能够『射』到,但是李临和周寅谁也不敢提。他们取来一把最大力的弓,箭身犹如钢条,常人脚并用都拉不。肖宗镜脚下扎马,深吸一口气,浑圆弓。他非是对准人,而是对准天空,铮的一声,长箭破空而上!
肖宗镜三人皆站在暗处,韩琌不到他弓,但他听到了箭『射』出的声音。可是很快,箭身就淹没在黑暗的天际,划了一道缓缓的弧线,垂直下落。长箭重新加速,声音就没有那么容易辨认了。
肖宗镜望着下方模糊的人影,嘴角『露』出嗜血的笑容。
“猜猜我的箭落在哪吧,师弟。”
韩琌仰头天,这箭『射』得太高,到现在还没落下,他什么都不清。
往后退?还是往旁边躲?肖宗镜会怎么预判自己的行动……
他心口绷紧,努力辨别声音,却听到后方传来脚步声。
姜小乙一溜烟跑来,拉住韩琌,给他扯了下来。
“别疯!刘公叫回去,快点走!”
她远远就听到韩琌的狂笑,此时把人扯下来一,这人脸上哪来的笑?哭得鼻涕眼泪流了满脸,活像村口打架输了气不的小孩,哪里还有往日重明鸟的威风?
韩琌似乎也没料到会被人拉下来,一愣之下马上抹了一把脸,训斥道:“做什么!离远点,这有危险!”
姜小乙:“知道有危险还——”
音未落,身后一声哨音,一根长箭宛如天降霹雳,正中马背,穿马鞍马腹,钉在地下!
马匹惨叫一声,瞬间栽倒,姜小乙倒吸一口凉气。
“这——!”
韩琌瞪大眼睛,抓住姜小乙,道:“走!”退入黑暗之中。
城墙上,李临懊恼地一拍墙。
“狗运!”他骂道,“没人拉他,早就钉死了!”
肖宗镜着那黑漆漆的远方,道了一句:“罢了。”他将弓箭扔给李临,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