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时,天已暗下来,人命关天,众人也顾不得休息,远光灯一盏一盏,像流动的星星,奔驰在缓冲区的草原上。窗外的烈风划过玻璃,发出“呜呜”的呼啸声,时不时还伴随着不知打哪来的狼啸。
这次人手众多,也不怕走散,巴云野照样带领救援队人员,两个牧民则各自带着公安、医护人员和一队士兵,分头寻找着。
四周漆黑一片,搜索的难度很大,狂风伴随刀子一样的砂砾扑来。他们走过缓冲区,在一个避风处扎营休息,打算第二天太阳一升起就继续找。
牧民听不懂普通话,大致了解一遍叶讯的失踪过程后,一手拨动佛珠,一手转着经筒,脸色很凝重地说,人应该常怀慈悲,即便自己受苦也不能伤害别人,这世上讲究因缘报应,心怀恶念,不会得到解脱。再说,没人能说明白羌塘的模样,它瞬息万变。
巴云野听了,望着即将沸腾的热水出神。
龙哥不知是不是吹牛,说早年有一回带客人徒步巴丹吉林沙漠,地图明明显示3公里处就有海子,可那次就是怎么也找不到。第二次去,在找不到海子的位置,海子又莫名其妙出现了。
她大姐也提过。
那一回,他们似乎刚从罗布泊回来。小时候,她不知道什么是罗布泊,长大后见识广,才知道那里是个什么样的禁地,有多少先驱把生命葬送在里头。她大姐那回并没有深入禁区,就好像九死一生的模样。之后他们又去过哪里,她便没什么印象,只记得他们都挺有成就感。
知识改变命运啊,她腹内没多少墨水,茍活至今。
“心疼汽油?”刁琢的声音划过耳边。
巴云野回神,故意上下打量他几轮,恢复戏谑的模样。“心疼我自己,煮熟的鸭子还没尝上几口,又得出来奔波。”
“筷子都递给你了,自己不敢下口,怪谁?”刁琢斜睨她。
“你太谦虚了吧。”她哼哼两声。
刁琢清清嗓子,缓解尴尬。
巴云野转移话题,把龙哥到坎下镇的走访结果说给他听,“情况基本就是这样,他不是警察,撬不开那些人的嘴,只能猜测,邹小文已经不在人世。”
“疑似邹开贵的尸体还没送去检测,等结果出来,叶讯被捕,相信一些知情人就会开口。”
“为什么非得见到尸体,他们才开口?”她不解地问。
刁琢老成地说:“死无对证——很多事情可以推到死人身上。”
“那我们就拭目以待。”巴云野嘴上这么说,心里其实没报多少希望。只是可惜邹小文,无论她是真被拐卖,还是已经去世,都是个可怜的孩子,下辈子远离这些人吧。
锅里的水沸腾起来,打断二人的交谈。巴云野关上汽油炉,许是帐篷里比较暖和,也顺便摘下毛线帽。艳俗的洗发水香味散发出来,她无奈地搔搔头。
香气袭来,刁琢却是心念一动。
香气是廉价的,关键沾染香气的人。
他望向她,只见她低着头,正将泡面的塑料膜撕破,流海挡住眼睫,鼻梁比一般女子更加高挺,才会美得这般硬朗。
他想起沙尘暴那天,她在副驾驶睡着的样子。又或者说,他将来会经常回想这个画面。她是真正的静若处子,动若疯子。
刁琢不是经常权衡利弊的男人,只是现在不宜动情动欲。想必她也是一样。但若哪天不需要克制,他也无需克制。
他掀开帐篷的门帘,弯腰正要出去。
“客官这就走,不多坐一会儿?”她脸上又挂着很顽皮的笑容。
“你店里没有酒,我上别处去。”
“那可得警醒点,别人的酒喝多了容易失身。”
“在你这儿怕是更容易。”刁琢跨出去。
巴云野不禁发笑。
天刚蒙蒙亮,众人就已整装待发。
一夜的小雪让四周变成白茫茫一片,太阳一出,雪开始融化,雪水混着泥浆,被车子轧出的土路变得泥泞不堪。跨过缓冲区草原,植被稀疏起来,小草团左一丛右一丛,凹凹凸凸之间,土黄色的野兔和土拨鼠奔走觅食。
车子开到乌兰乌拉湖附近,巴云野见一群藏羚羊慢慢跑过,十分惬意的样子。一会儿,对讲机“沙沙”几声后,有人叫道:“有发现!”
巴云野按照他们指的方位望过去,遥遥看见坡底一个黑点。河马用望远镜一看,大叫:“黑色的皮卡!”
巴云野油门一踩,另十几辆车也从四面八方朝那个点开去。车轮碾过冰雪和泥浆,转弯时,有的后轮不住打滑,像踩着块滑板,下坡处,泥浆飙起,互相溅得淋漓。
近了,更近了。巴云野飙车一般的速度,第一个停下,奔下车去——正是叶讯开走的皮卡!
大家陆续赶到,纷纷下车,医护人员甚至已经擡起担架和氧气瓶,准备抢救。
陷在泥坑里的黑色皮卡静得可怕,车窗玻璃雾蒙蒙的,让人弄不清里头的情况,仔细看得话,竟还能看出车身微微的颤动,好像濒死的蛆虫,正在做最后的挣扎。
巴云野一个箭步上前,就要试着去拉车门。手刚伸出去,另一只手凌空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整个人往后一拽,她一个踉跄,一扭头,只见刁琢牢牢拽着她,说:“小心。”
河马在后斗上发现装着尸体的尸袋,上前一摸,尸体还在,但经过几天的跋涉,腐坏得可能更加严重了。
刁琢屈指,敲了敲车窗。
车内依旧很安静。
巴云野伸手,又打算试着拉车门。忽然,“啪”的一声,车内一只痉挛的手打在车窗上,五指一阵乱抓,好像十分痛苦,又好像想抓住些什么。
巴云野倒吸一口凉气,真是从头惊到脚底。一拉车门,没开,车内的手还在挣扎,她的头皮像被倒上一斤花椒水,麻得几乎要跳起来。
刁琢用力拍几下车窗,里头的人却还没将车锁解开。
“砸!”他下巴一指车窗,大秦等人已经拿着破窗锤冲过来。
“是……叶讯?”巴云野心有余悸地问。
“最好是他。”河马瞪着眼睛,一脸恐惧,“总不能是邹开贵吧……”
“卧槽,你别吓人!”巴云野一拳打在河马肩上。
“别闹。”刁琢瞥一眼他们。
玻璃应声而碎,大家纷纷用力扒拉着碎片,只见驾驶座内,叶讯手脚乱舞乱动着,好像十分痛苦,嘴巴张得老大,像离开水的金鱼,但是身上并没有其他伤痕,也没有血迹。
车门从内解锁,大家一起把叶讯搬下车,只见他肚子胀得老大,跟足月的孕妇一般,嘴里忽然冒出一股一股的透明液体。医护人员压了压他的肚子,他吐出更多的液体,从颜色和气味上看,似乎是清水。
“怎么看着像溺水的?”巴云野皱着眉头,莫名其妙地看着叶讯。
大家赶紧将他翻过来俯卧在地,腹部垫高,帮着压他的背部,他无意识一口一口往外吐水,但仍是不清醒,好像喘不过气,竟晕死过去。医护人员为他做人工呼吸和心脏按压,几个来回,他总算缓过来,继续自主地向外吐水。
大家都围着叶讯,巴云野插不进手,转而走到皮卡边仔细一看,皮卡里头所有座椅和脚垫都是干燥的。再回望叶讯,还在吐水,刚从车里被拖出来的时候,他的样子就跟上次掉进冰窟窿时一样。
如果他们不及时赶到,叶讯似乎就会坐在车里被活活淹死!
他肚子里到底怎么喝进去这么多水?
巴云野擡头张望,四周都是正在融化的积雪,乌兰乌拉湖距这儿起码三四公里,怎么样也漫不到这儿来。
大家来不及深究,七手八脚搭起帐篷,擡着叶讯躺进里头。叶讯冷得很,说不出话,只会一个劲儿打抖、咳嗽,目光也毫无焦距。
带路的牧民抽着自制土烟,议论着什么,最后好像得出一个让互相信服的结论,跪拜起来。从交谈和祈祷声中,巴云野听出,他们认为这里存在着非常神圣的东西。
有专业的医护人员在,救援队也不必挤在帐篷里头。他们纷纷走到皮卡周围,看见后斗的尸袋和其它物品外表湿淋淋的,好像被暴雨浇过一样,十分吃惊。
照四周的积雪量来看,昨晚应该下了一场小雪,而不是暴雨。
刁琢摸一下车上的液体,放在鼻下嗅嗅,并无异味。
“太蹊跷了。”巴云野将之前扬言要揍叶讯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只想探究为什么他会在密闭的车里搞得像溺水似的。
“啊——救命啊——水!!水!!”帐篷里忽然传来杀猪一般的惨叫声,大家赶紧冲过去,只见叶讯一脸惊恐地挣扎着,几个人按都按不住他。
他疯了似的扯着嗓子大喊大叫,即便刁琢、巴云野等人站在他的面前,他也像不认识似的,只顾发疯。
巴云野没其他人那么好脾气,上去狠狠就是一耳光,“别喊了!你差点弄死我们,我们都没喊!”
除救援队外的众人愕然,后悔没早些制止她。刁琢等人对她的这一举动倒毫无反应,她不动手,反而不正常。
被她一扇,叶讯倒是安静下来,失去焦距的眼睛也好像清明许多,支支吾吾半分钟后,忽然眨眨眼,“巴爷……刁队长,你们……?!”
说着,站起来想跑。
巴云野一伸手就把他再次撂倒,“认识老子就好。反正你也跑不掉。为什么弄成这样?”
叶讯抿着唇,左右看看,身边不仅站着救援队的几个人,还有很多不认识的警察、士兵等。他眼珠转转,忽然沉默起来,半天才说:“我迷路了,跟着GPS上的路线和定位,但怎么走都不对。昨天傍晚,我开到这边就感觉不对头,车子走不动,天也忽然黑下来,很冷,让人没办法忍受的那种冷……我想下车扎营休息,但车锁好像坏了,打不开门,我只能把暖气开到最大,可还是冷。”
“后来呢?”巴云野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