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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薙按下电梯间的按钮,回头一看,汤川正饶有兴趣地望着墙上的招牌。
“你看起来很怀念啊。”草薙说道。
“我正在想有多少年没来这种店了。那是什么时候来着?被你邀请去了奇怪的店,说那里有具备透视能力的女招待。大概从那以后就没来过了。”
“有透视能力的女招待吗?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草薙已经想不起来汤川是如何看破了那种透视技法的,连技法本身也忘得一干二净了。
不过他还记得,在那名女招待被杀害后,是汤川解了谜,帮他破了案。不只是那时,这位物理学家朋友对他的帮助数不胜数。
两人来到十层。走出电梯的瞬间,一句精神抖擞的“欢迎光临”和上次一样飞到耳边。黑衣男人快步走上前来。
“草薙先生,您这么快就再次光临,真是不胜感激。”恭敬地打过招呼后,他的目光立刻瞥向草薙身后。
“今天是两个人,尽量安排角落里的座位。我们想见秀美妈妈,在那之前不用带其他女人来。”
“好的。最近秀美妈妈几乎每天都来上班,我想您应该很快就能见到她。”
“那再好不过了。”
两人被带到了最靠里的桌子,可以一眼望遍店内。这应该是为贵客专门预留的特等席,但现在时间还早。黑衣男人心里也有数,知道草薙他们办完事就会立刻离开。
年轻的黑衣男人拿来了草薙的酒。
“给我来杯乌龙茶吧。”
“好的。”黑衣男人回答。
“不喝酒吗?”汤川问道。
“今天就算了,之后可能还要回本部。你不用客气,尽管喝。”
“我当然不会客气。”
汤川点了加苏打水的威士忌。
“调查进展得怎么样了?”黑衣男人离开后,汤川端起大玻璃杯问。
“很难说顺利,但已经快看到曙光了,只不过有点儿模糊。”
“松永奈江女士的嫌疑依然很大吗?”
“目前还没减小啊。和岛内园香一同消失,谁都不联系。要是说她和案件无关,那才不正常。”
“我也这么认为。”
“那就好。”
“但你是不是忘了很重要的一点?如果她们是凶手,那么逃跑或躲藏就毫无意义。钱总有花完的一天,难道她准备不到饿死的地步就不露面吗?”
“应该不会吧。她们自有打算。”
“什么打算?”
“那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觉得有一种可能性:她们未必是只凭自己的想法行动的,背后也许还有指挥的人。”草薙说完,直直地盯着汤川的眼睛。
然而金边眼镜后的目光并未出现任何动摇。“噢,那可真有意思。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那是机密,就算是你,我也不能说。”
“是吗?那就没办法了。”
汤川的视线移向草薙身后。草薙回头一看,身穿和服的根岸秀美走了过来。
“草薙先生,您还真的又来了,真是感激不尽。”秀美在两人对面坐下。
“以工作为借口,我才能来高级俱乐部。我怎么可能不好好利用这种机会呢?秀美妈妈,我给你介绍一下。这家伙是汤川,是我大学时的朋友。”
“这样啊。您好,我一直受到草薙先生的关照。”秀美向汤川递出早已握在手里的名片。
“别看这家伙这副样子,可是帝都大学的教授呢。”
“啊,能和这样了不起的人物坐在一起,真是我的荣幸。”秀美站起身来,凑近草薙,“汤川教授喜欢什么样的女性?”
“当然是美人最好,你给找个年轻漂亮的来。”
“好的。”
秀美叫住正从旁边走过的黑衣男人,耳语了几句。草薙往旁边一看,汤川正侧过脸,大概是想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不一会儿,一名穿着奶油色礼服、身材高挑的女子走了过来,打过招呼后便在汤川身旁坐下。女子非常漂亮,汤川应该也不会讨厌。
“也给草薙先生您找一位吧?虽然刚才您说是以工作为借口来的。”
“不,我就不用了。比起这个,我有件事想跟你确认,就是岛内园香小姐的事。别嫌我没完没了,你得好好回答我。”
“没关系。怎么了?”
“上次你说最近完全没有和她联系,那是真的吗?你再想想,打电话啊,去花店找她啊,都没有过吗?”
秀美沉思般歪头想了片刻,然后点了点头。“啊,我糊涂了。上个月还是上上个月来着,我去了上野的花店,想问问园香的情况。但花店的人说她感冒休息了,结果没能见到。”
“你上次不是说,已经被对方拒绝,还要不停追在后面,这种难堪的事你从没做过吗?”
“那是当然。我只是一时冲动。”
“可是店里的人说你问这问那的,园香什么时候上班啊,工作忙不忙啊之类的。”
“不过是随便聊聊,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我上次要是和您讲清楚就好了,不知怎么就忘得一干二净。您是为了确认这件事才特意过来的吗?对我们来说当然欢迎,不过您是白跑一趟了。”
“不会。我都说了,工作只是个借口。”
“那就好。”
“还有件事想问你,就是你认识岛内园香小姐时的事。你的朋友要开香颂的个人演唱会,所以你请园香小姐帮忙选花,是吧?”
“是的,是有这么回事。怎么了?”
“演出场馆叫什么?”
“演出场馆吗?那个……”根岸秀美的视线飘向斜上方,“对不起,我记不清了。”
“地点呢?是在银座吗?”
“应该不是银座。哎呀,在哪儿来着……”
“什么啊,明明去过却不记得在哪儿了吗?”草薙露出苦笑。
“我真是越来越糊涂了。不过,不是那样的,实际上我没去那场演唱会。”
“没去?什么意思?”
“我收到了邀请,但没有时间,于是就只送了花。”
“这样啊。那你能告诉我那个人的名字吗?”
“名字吗?应该是……内田女士,不,是内山女士……啊,应该是姓内田。名字是什么来着……虽说是朋友,但其实我们交往不多,只是参加议员派对时偶然坐在一桌。”
“没有名片吗?”
“现在手里没有,回家找找或许能找到。”
“那你能帮忙找找吗?找到了就联系我。”草薙递出写有手机号码的名片。
“好的。”根岸秀美把名片放入包中,“不过究竟是怎么回事?那场演唱会有什么问题吗?”
“不是的。简单来说,警察也是公职人员,无论多么细微的信息,都要详细记录下来才行。”
“是这样啊。您工作真是辛苦了。”根岸秀美两手放在膝上,低头致意。
“你们聊完了吗?”汤川从旁插话。
“差不多了。”
“那能让我向妈妈桑提几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秀美应道,“什么问题?”
“是关于店名的。‘VOWM’是什么意思?我查了辞典但没查到,应该不是英语吧?”
“啊……”根岸秀美笑着点点头,从包中拿出圆珠笔和自己的名片,“经常有客人问这个问题。开这家店时,我就发誓一定要获得成功。‘发誓’这个词用英文写,是这样的。”
她在名片的空白处写下了“makeavow”。
“在‘vow’后面加上‘make’的‘m’,就是‘VOWM’。”
汤川伸长了脖子,俯视着名片,连连点头。“原来是这么回事啊。还是有点儿意外。”
“为什么呢?”
“我总觉得是来源于日语,试着猜了很多汉字。”
“这样啊,但这不是日语,抱歉辜负了您的期待。”
“你为什么认为是日语?”草薙问道。
“直觉罢了,没有特别的理由,不用在意。”
汤川轻轻摆了摆手,端起大玻璃杯。看到朋友喝下一口兑了苏打水的威士忌,草薙陷入思索。这位物理学家不可能做出毫无意义的发言。
“那么,如果工作已经完成,就叫女孩来吧。今晚请好好放松放松。”
“嗯,就这么办吧。”
草薙话音刚落,一只手放在了他的肩上。是汤川。
“虽然机会难得,我还是先告辞了。聊得很愉快,非常感谢。”
“你说什么呢?愉快的事接下来才开始,不用顾虑我。不是我吹牛,喝乌龙茶我也能让场面热闹起来的。”
“我已经足够愉快了,而且也不是顾虑你。我想起还有重要的事要做——秀美妈妈,期待我们不久后还能再见面。”汤川说着从上衣内侧的口袋拿出名片。
根岸秀美双手接过名片。“真是遗憾。请一定再次光临。”
“你要是回去,我也不能一个人留在这里了。”草薙喝光了大玻璃杯里的乌龙茶,“秀美妈妈,像平时那样结账就行。”
“哎呀,连草薙先生都这样。今晚也要早早回去吗?”
“下次一定会好好享受你的招待的。”看到汤川起身,草薙也站了起来。
与上次一样,根岸秀美将两人送到一楼。草薙一边走出建筑,一边瞥向路对面。身穿西服站在小巷里的男人是搜查员,任务自然是监视根岸秀美。
拐过街角后,草薙停下脚步。“汤川,陪我一个小时就行。反正你说你有重要的事,是在说谎吧?”
汤川神情微妙,凝视着草薙。“不是说谎。我现在要返回横须贺,我有帮忙照顾母亲的重要使命在身。”
草薙吐了口气。“啊,对……那三十分钟就好,有家很棒的咖啡厅,我请客。”
“大可不必,各付各的就好。”
“你不想欠人情吗?算了,随你的便。”
咖啡厅就在外堀街边,以怀旧氛围闻名,最出名的要数冰咖啡。
“确实好喝。”汤川没用吸管,直接喝了一口黑咖啡,“能把冰咖啡做得如此香浓,真不错。”
“是吧?我就猜你肯定会喜欢。”
汤川放下铜制马克杯,挺直后背。“你有什么事?话说在前面,三十分钟后,就算你没说完,我也会马上离开。”
“我知道了。那么我就直说了:你是从什么时候牵扯进去的?从一开始吗?不,应该不会。”
汤川右眉上挑。“什么意思?”
“别装傻了。只有三十分钟,我可不想和你无聊地斗智斗勇。是你联系了松永奈江,让她们离开了汤泽的度假公寓吧?”
汤川用指尖推了推眼镜。“你为什么这么想?”
“很简单。今天下午,当搜查员到达度假公寓时,已经人去楼空了。监控录像拍到了松永奈江和岛内园香昨天傍晚离开公寓的样子。昨天白天,我们了解到松永夫妇经常借用滑雪社朋友名下的度假公寓,是内海打电话通知我的。几个小时后,松永奈江她们就开始行动了。这未免也太巧了,你不觉得是有人向她们告密了吗?”
“那为什么认为是我?”
“只可能是你。你和内海一起打听了度假公寓的情况,而且是极少数能联系到松永奈江的人之一。”
汤川端起马克杯,喝了一口冰咖啡。在草薙看来,沉默意味着肯定。
“离开横须贺你父母家时,你突然表示要配合,我就感到有些不对劲。即使你和松永奈江有过往来,也只不过是发了几通邮件,交情应该不深。然而你却去了岛内园香的母亲工作过的儿童福利院,还去了松永奈江以前居住的地方。你的目的是什么?又对我隐瞒了什么?”
汤川把马克杯放到桌上,直视着草薙。“我认为我没有背叛你,也没有妨碍调查。”
“别开玩笑了!”草薙猛一拍桌子。
客人们的视线瞬间一齐投向这里。草薙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都让岛内园香她们逃走了,亏你还说得出来。”
“园香小姐不是凶手,她有不在场证明。松永女士当然也不是凶手。追踪她们毫无意义。”
“那她们为什么要逃?”
“她们不想被警察抓到。”
“啊?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那换我提问。你觉得凶手是园香小姐或松永女士吗?不是吧?你怀疑的是VOWM的秀美妈妈。怎么样,我猜得没错吧?”
草薙皱起眉头,挠了挠眉角。“她算是嫌疑很大吧。”
“为什么怀疑她?”
“她说了很多谎。她和岛内园香的关系并不像她说的那么单纯。按她的说法,岛内园香曾经帮她选花,送给举办香颂演唱会的朋友。但根据内海的调查,过去一年间,那家花店从没有给香颂的演出场馆送过花。”
“她刚才说她没去演唱会现场,花也不是她自己送去的。”
看来汤川一直在听草薙他们的对话。
“没错,而且她在其他事情上也有隐瞒,例如她去过岛内园香的公寓,向邻居打听岛内园香的日常。她很可能就是在那时得知了上辻有家暴行为。不过,我们还没发现能判定她是凶手的决定性因素。”
“动机吗?”
“嗯,没错。就像你对内海说的,还有其他方法能够帮岛内园香摆脱家庭暴力。好,我已经回答了你的问题,现在该轮到你回答我了。你到底有什么企图?”
汤川垂下目光,随后再次看向草薙。“我一定会回答你这个问题,只是希望你能再给我些时间。”
“都这种时候了,怎么可能呢?你还记得磁轨炮的案子吧?那次我可是能以妨碍公务之名逮捕你的。”
汤川的嘴角松弛下来。“这次要这么办吗?”
“我是认真的。”
“我也是。”汤川忽然把双手放到桌上,“我不会让你等太久的。再给我些时间,我说到做到。”他说着低下头。
草薙一时不知所措,脑中一片混乱。他第一次看见这位朋友表现出这种态度。
“汤川,你……”
他想问“你隐瞒了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汤川不可能回答。于是他转变了话锋:“抬起头来。刚才你没说谎吧?你说你没有妨碍调查。”
“我们现在就约好,怎么样?还有,我没有背叛你。”
“我明白了。”草薙点点头,“我也会相信你。”
汤川露出笑容,看了看表。“看来不需要三十分钟啊。”他从怀里掏出钱包,拿出一千日元纸币放到桌上,“今晚很愉快。”他说着站起身来。
目送汤川离开咖啡厅,草薙拿出手机,拨出了号码。那是正在附近待命的部下。电话立刻接通了,传出对方的应答声。
“你在哪里?”
“在组长你们去的咖啡厅对面。”
“汤川应该出来了。”
“我看见了,他正往前走。”
“跟上他,别跟丢了。”
“明白。”
挂断电话后,草薙拿起马克杯。即便相信朋友,他也必须完成身为警察的职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