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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明的螺旋 正文 序幕

所属书籍: 透明的螺旋

    战争结束整整三年了。

    她出生在秋田县的一个小村子里,有一个哥哥、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务农的家庭算不上富裕,但她无灾无病、健健康康地长大了。

    她的一些同学在初中毕业后便按照安排集体就业,家人却让她在当地念完了高中。一毕业,她就自己做主,去了千叶的纺织厂工作。表面上是为补贴家用,实际则是想摆脱贫困的农村生活。东京奥运会过后,东京都市圈在她的想象中变得流光溢彩。

    遗憾的是,工厂坐落在郊外,相邻的女工宿舍也被田地环绕。不过,到了休息日,她还是会和朋友花上近一个小时前往东京。穿着迷你裙、阔步走在与故乡截然不同的繁华街道上,她便心潮澎湃。

    愉快的日子似水流逝,她几乎没有再回过故乡。最初,她还会在新年和盂兰盆节回去,但只感到百无聊赖,兄弟姐妹们毫不遮掩地伸手要钱也让她厌烦不已。渐渐地,她托词不再回乡。

    就这样过了两年,她习惯了都市生活,也学会了享乐。她年过二十,喝酒也已不成问题。

    那是一个周日,她正在银座附近一家进口商店的橱窗前独自观瞧,一个黑影悄悄靠近。她刚要回头,左胳膊夹着的手包就被抢走了。她失声喊了出来,却为时已晚,那个身穿夹克衫的男人已经跑远了。是抢包的。

    “抢劫!”她叫喊着追上去,脚上的高跟鞋却绊住了她。周围的人似乎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茫然地站在原地,好一会儿,终于无力地蹲了下去,脑中一片空白。钱包还在手包里,现在她连住处都回不去了。

    就在这时,她感到有人停在了面前。那是一双黑色皮鞋。抬头一看,是个身穿时髦衬衫的年轻男子,看起来比她年长一些。

    “这个,是您的吗?”

    看到男子递来的东西,她屏住了呼吸。那正是刚才被抢走的手包。她慌忙起身接过,打开一看,钱包也还在。

    “我把那个大叔放走了。本来应该把他送到警察局去的,但太麻烦了,而且包也还回来了。还希望您不要介意。”

    “啊……您是追上去抓住他了吗?”

    “不是。我正走在路上,那个大叔从对面跑了过来。看他拿着一个女包,我就知道肯定是抢来的,哈哈。我一伸腿,他就摔了个大跟头,包也没拿住。他大概也顾不上捡,就逃走了。我拿着包一路寻找主人,结果就看到您垂头丧气的样子……”

    “非常感谢,您帮了我一个大忙。”她深深低头致意。

    “请您小心些。近来还有人骑自行车或摩托车抢劫呢。”

    男子正要离开,看到了一旁的香烟店,便走了过去。“请给我一盒hi-lite。”

    她掏出钱包,跑上前去。“那个……请让我来付吧。”

    “哎,为什么?”男子一脸惊讶。

    “是谢礼——请让我表示谢意。”

    “不用,不用。”

    “不,得到帮助,一定要表示感谢,这是我父母说的。”她看向店内,“hi-lite多少钱?”

    “七十日元。”听到老板娘这样回答,她不由得愣住了。说是谢礼,也未免太廉价了。

    男子却大笑起来。“好,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她付了钱,不觉涨红了脸。

    “那么,接下来就让我请客吧。去喝杯咖啡怎么样?”男子把香烟放进胸前的口袋。

    “啊……那多不好意思,何况咖啡比香烟贵。”

    “没关系,没关系的。咖啡原价用不了七十日元。”

    “原价?”

    “您来了就知道了。”

    她被带到了一家酒吧。酒吧位于一座小楼的三层,店门紧闭,男子打开了锁。店内有个吧台,墙边并排摆着四张桌子。

    男子绕到吧台后面,开始准备咖啡。据他说,这是为不喝酒的客人准备的。

    他自称矢野弘司,是这家酒吧的调酒师。这天是周日,店里不营业。

    她也做了自我介绍。

    “您是哪里人?听着像是从东北地区来的。”弘司问道。

    “我是秋田的……真的能听出来吗?”来东京两年多,她自以为已经没有口音,却还是常被指出来。

    “请别在意,听着很亲切呢。我也是乡下人。”

    弘司来自长野县,跟随集体就业的大潮来到东京。后来工厂倒闭,他在熟人的介绍下到这家酒吧工作。他不只做调酒师,还负责清扫、开店准备等一切杂务。

    从爱好到娱乐,两人聊了许多话题。她是第一次在工作之外和男性聊这么久。其实,在工作中,她也只是在必要的时候和他们交谈。她不擅长与异性谈天,但面对弘司,内心却无比平静。与此同时,她也感到身体不自觉地发起热来,真是奇妙。

    虽然很想多聊一会儿,但她必须在天黑前返回宿舍。刚要告别,弘司便问:“如果可以,我们能再见面吗?”

    “嗯……”

    “下周日怎么样?您还会来东京吗?”

    “嗯,应该会的。”

    “那么中午在这家店见面,好吗?”

    “好的,没问题。”

    “那就说定了。有事的话,请来电话。”弘司把火柴盒放到她面前,上面印着酒吧的电话号码。

    从此以后,两人每周日都在酒吧见面,有时还会去吃饭或看电影。分别总是让人心生寂寞。从上野搭乘电车回去时,她总会轻声唱起“无法忘记,那么爱他”。那是前一年的热门歌曲——今阳子的《恋爱的季节》。

    如此交往了三个月后,她第一次去了弘司的公寓。那是个铺了六张榻榻米的房间,只有一个小小的洗碗池,摆上一床被褥,几乎就无处落脚了。在那张床上,两人发生了关系。对她来说,那是初次。

    从那以后,两人的会面从周日在酒吧改为周六晚上在弘司家。工作一结束,她就奔向车站,乘上开往东京的列车。有时,她还会做一些简单的饭菜。弘司家备了餐具,还放了她的洗漱用品和衣物。

    不久,她察觉到了身体的异常。她有很长时间没来例假了。她的例假原本就不太规律,因此并未特别在意,但又过了一个多月,她不得不在乎起来。去医院一查,听到的是医生的一句“恭喜”。她已经怀孕快三个月了。

    她一时间毫无头绪,无法相信这件事正发生在自己身上。她犹豫再三,还是向弘司吐露了一切。

    弘司却笑了。“真的吗?真的怀孕了吗?也对,毕竟我们恨不得天天都待在一起……我总说,不是最后在外面解决就能避免的。”

    “怎么办呢?”

    “能怎么办?你只能辞掉工作,我也只能努力干两人份的活儿啦。不,孩子一出生就是三人份了。虽然很困难,但也只有这么办了。”

    “什么意思?我辞了工作后又该怎么办?”

    “你来这里就好——我们住在一起吧。挤是挤,先忍一忍。等我挣得多了,我们就搬到宽敞的房子去。”

    听到弘司的话,她感到笼罩心头的阴霾瞬间消散了。弘司为这样的现状感到欣喜,不仅如此,他还准备以此为契机结婚。

    她搂住了他的脖子。

    问题只有一个:她还没有对父母提起弘司。说到未婚先孕,父母肯定会怒不可遏。而且乡下人对工作不稳定的人抱有强烈的偏见,父母一直希望她在同事中选择结婚对象。

    两人商量后,决定先生下孩子,再告诉父母。看到婴儿的小脸,父母一定会同意两人的婚事。

    一个月后,她递交了辞呈。她退掉女工宿舍,搬进了弘司家。她也想方设法精简了随身的行李。

    在调酒师之外,弘司又打了一份送报纸的短工。他在酒吧工作到半夜,然后直接去取报纸。早上七点,他回到家,便会一直睡到午后。充沛的体力和很好的酒量让他可以适应这样的节奏,“为了家人必须努力”成了他的口头禅。

    她开始为即将出生的孩子做玩偶。因为不知是男孩还是女孩,她给玩偶穿上了蓝粉色格子相间的毛衣。玩偶有着长长的头发。近来在一些演唱组合的影响下,长发在男孩中也很流行。

    生活并不富裕,却溢满幸福。她不曾预想过任何不幸的降临。

    离预产期只有一个月了。

    一个周五的早晨,公寓管理员敲响了门。“有您的电话。”

    打来电话的是报纸店的老板。弘司倒在了配送途中。

    她连忙赶往医院。看到躺在病房里的弘司,她几乎昏了过去。

    他脸上盖着白布。

    据医生说,弘司死于脑出血。原因虽然不明,但极有可能是过度劳累所致。

    她哭了整整三天三夜。泪水流干后,虚空吞噬了她。她什么也不想做,只是躺在被窝里。

    就在这时,临产的征兆突然出现,比预产期早了将近一个月。她几乎是爬着来到公寓管理员的办公室,惊慌的管理员叫了救护车。

    两千三百克,女婴。怀抱那具幼弱的身体,欢喜与迷茫在她心中交织。明天,又该怎样生存下去呢?

    她几乎没有存款,甚至连下个月的房租都付不起,更何况带着婴儿就意味着无法工作。她手足无措,连出生证明申请都没有提交。她不可能去拜托老家的父母,那样只会遭到痛斥。

    一天,她因贫血晕倒在家里。她本就吃得很少,营养又都被母乳夺走。倒在家里还算幸运,若是在外面,恐怕还会出事。一想到如果是在抱着孩子时倒下的,她就惊出一身冷汗。

    已经到极限了……望着睡得香甜的婴儿,她下定决心。她无法养育孩子,为了孩子的将来,最好是将她托付给他人。否则,这样下去,母女二人早晚会一同倒下。

    只有一个办法了。她过去工作的纺织厂附近有一所儿童福利院。虽然不了解福利院是如何运营的,但她还记得那里的孩子来工厂参观时的情形。他们个个活泼开朗,看起来健康茁壮。福利院一定会帮她好好将孩子养大。

    入秋了,天气微凉。她抱着孩子出门了,手中的篮子里放着衣服和毛毯,还有她亲手做的玩偶。

    她先搭乘列车,又换上公共汽车,来到目的地附近。她在稍远处的公园里等待夜幕降临,吃了些面包后,便给孩子喂奶。这是最后一次了,她想着,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来。

    回过神时,天色已经完全暗淡下来。是时候了。她用毛巾把婴儿裹好,放进篮子里,再把玩偶放在旁边,最后盖上毛毯。一脱掉玩偶的衣服,应该就能注意到它背上用马克笔写的字。那是她和弘司给孩子取的名字,有两种不同的读法,男孩女孩都可以用。

    她来到福利院的小门前,望着眼前并排而立的方形楼。窗内透出了灯光。

    环视周围,四下无人。要做就要尽快。如果被人看到她站在这儿,一切就都白费了。

    她走到门边,放下篮子。她本已经决定不再看第二眼,但还是忍不住掀起了搭在上面的毛毯。

    月光照亮了那张白皙圆润的小脸。婴儿双眼轻闭,发出熟睡中的鼻息。

    她用指尖碰了碰孩子的脸颊。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份温热。

    她强忍住眼泪,盖上了毛毯。今晚应该不会下雨。她默默祈祷着,希望福利院的人能在朝阳下发现这只篮子。

    她起身迈开脚步,告诉自己不能回头。身后传来了孩子的啼哭声。她知道,自己的余生都将被这啼哭声萦绕。她几乎无法呼吸了。

    她不知走到了哪里,也不知是怎么走过去的。回过神时,人已经乘上了电车。她眺望着窗外的昏暗夜色,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到东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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