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先生猛得站起来道:“我过去看一下。她人现在在哪里?”
樊叔:“应该在宿舍,我给她放了半天假。哪个房间你去问一问就知道了,我给她排在一楼,比较方便。”
于先生推开包间门就风风火火地出去了,一副要大杀四方的模样。
樊叔想着这是他们两父女的事,还是给他们点空间,就没跟过去。去前台付了账,转道去自己的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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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于父越想越是忿忿,脚步也越发紧密。他不明白怎么就混成这副德性了。
他其实很讨厌章氏父母。那家人看一眼就知道是群锱铢必较的人。没哪个能稍微好一点。
做生意的人都知道,这种人最可怕了。跟他们讲道理是没有用的,一旦被盯上对方只认钱,再高明的手段也得被薅掉一层皮。
他是万万没想到能用这样的方式把两个天差地别的家庭给联系上,这种人情纠葛,最难清算。他生怕跟那群人扯上更深的关系,也怕跟他们讨论后续的子女培养问题,更害怕章诵对他们有所感激,最后导致三方藕断丝连,后患无穷。
他是有钱,可不代表他乐意把钱给章诵让她去养那个无底洞的家庭。
所以他刻意拉开距离,将事情推给前妻处理。能简略处置就简略。
所以樊叔这点说得并没错,他们……都很提防章诵。
其实仔细想想,从头到尾,章诵连个申诉的机会都没有。所有人的自私,最后都苛刻在她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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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先生到宿舍的时候,章诵正在洗鞋子。她坐在门口,面前摆着一个红色的塑料盆,手上在刷一双明显起胶的运动鞋。
章诵看见他过来,只是淡淡抬了下眼皮,并不显惊讶,敷衍道:“有事儿啊?”
于先生绕到她的前面:“章诵,你连学费都付不起?我听息争说,你明明一直有在打工,那你的钱呢?你的奖学金呢?你一点存款也没有?”
章诵低着头系鞋带,没有回答他。
于先生:“你老实跟我说,是不是真的?那家人一直在欺负你,你让你上学,还拿你当苦工使唤。现在把我们送给你的房子也占走了?”
章诵抬起头,视线直直地看着他。
于先生莫名觉得刺眼,还很心虚。
“你这么看我干嘛?”于先生退让道,“好好。我不是来找你兴师问罪,我是要跟你解决问题的。”
章诵把鞋放下,站起来与他平视,问说:“什么问题?怎么解决?”
于先生:“你怎么不去跟你妈说呢?我不常在A市,可是她在啊!她一整个暑假都在!”
章诵说:“我去过她家,觉得不大舒服我就回来了。”
于先生:“哪里不舒服?”
“哪里都不舒服。”章诵阴沉着脸说,“她儿子我讨厌,她老公我也讨厌。”
于先生冷静下来,竟然颇为赞同道:“坦白说我也讨厌。”
章诵端起水过去倒,冷冷道:“坦白说你不也不关心吗?本质就是不在乎。现在又过来说这些干什么?”
于先生:“我不过来,你能搞得定。”
章诵回过头,眨了眨干涩的眼睛,说道:“我过去二十几年里,你也没出现啊。”
于先生只能默然以对。
他觉得自己缺席二十多年的父爱,突然蓬勃燃烧起来。
同时他心里也觉得自己冤得慌,好不容易养大一个孩子,说不是他的就不是他的了,让他怎么反应得过来?他还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女儿,他的精心总是有限。加上章诵逞强隐忍的性格,让他没有亲近交流感情的机会,自己总不能整天围着她吧?
于先生说:“鞋子放下,进来,我跟你好好说。”
章诵在鞋面上铺了两层餐巾纸,然后放到太阳底下晒着,单手拎着盆回屋里。
两人坐在狭窄的宿舍里,找不到一个可以沟通的话题。
章诵在心里背道: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于先生想抽烟,但是忍住了,问道:“你对未来有什么打算?”
章诵干脆说:“赚钱。”
于先生:“想做什么赚钱呢?”
章诵又去摸身边的东西:“先要有钱。”
于先生问:“如果你的启动资金有限,不超过三百万,你会做什么生意?”
“回本快,无存货积仓风险,利润高,无需建立完整产业链,无需研发技术支持的。”章诵说,“餐饮业吧。”
于先生:“餐饮业也不一定赚钱。”
“餐饮业一看选址二看营销,大多数所谓的高价网红店,味道也未必多独特多好。营销的力量罢了。”章诵说,“就目前的普遍物价来看,开餐饮跟卖西点,一般是不容易亏的。还有很大的利润空间。相比起来,原有的工业型企业还在面临转型的阵痛,科技行业几乎被大公司垄断,没有足够的资金跟技术根本无法介入。中介类、贸易类,需要人脉和口碑,不是可以简单起步的,风险也大。”
于先生:“然后呢?”
“什么然后?然后当然是要看市场决定。是要走人工智能,还是互联网+的大产业链。”章诵说,“不管哪个行业都有商机,区别在人。”
于先生点头说:“看来你还是有计划的。”
章诵淡淡“哦”了一声。
于先生说:“我可以资助你三百万……我会跟你母亲也说一声。这笔钱就交给你做启动资金,不用你还,但是你也不能拿去孝敬你的养父母。如果他们蛮不讲理向你要这笔钱,你就给我的律师打电话。”
他说着从钱包里抽出两张名片递过去。
章诵惊讶接过,拿在手里翻看一眼。
“你的银行卡号告诉我,晚一点我把钱打给你。”于先生说,“以后不要出来打工了,浪费时间。人才的每一分钟都应该贡献给更具有价值的事情。”
章诵看着他说:“三百万?”
“嗯。”于先生感觉他正在被仰望,身形都挺拔了一点:“如果什么证件办不下来,也可以找他们帮忙。但是我不会给你太多的帮助,遇到什么麻烦,也不能次次帮你解决。当年我就是自己闯出来的,你自己的未来怎么样,自己拼吧。”
章诵捏着名片的两个角,将名片挤成一个弧形。说道:“我会还给你的。”
于先生也不在意:“你好好规划一下,再做决定。你还年轻。但是也不要挥霍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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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先生跟章诵谈话的风格,实在不像是父女,再继续下去的话,估计又要陷入僵局。公司又有事,他交代完就先走了。
他还没忘记那一家姓章的祸害,可是也不至于贸然去找他们撕逼,一来站不住脚,二来没那经验。
如果和那一家吵起来,他连对方骂街的姿势都能脑补出来,显然特别掉面子,档次都要被拉低了。于是从工厂出来以后,他选择打给赵女士。
女儿又不是他一个人的,房子当初是赵女士负的责,她怎么能不善后?而且从她目前情况来看,她根本没有关心章诵的生活,恐怕连女儿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章诵主动去她家寻求帮助,竟然还被挤兑出来的。简直是荒谬。
不负责任到了这地步,他生的女儿就活该亏她的了?
他给赵女士打了两个电话,第一次竟然被对方快速挂断了,他心头的火气噌噌噌燃上三层,将整个人都包了起来。又打去第二个。
他来到车边,重重把车门关上,系统的提示音过后,对面赵女士冷冰冰的声音响起:“有什么事?”
于先生大怒道:“你怎么回事?赵焕,你女儿是捡来的吗?!”
赵女士:“我女儿关你什么事!你管得也太宽了吧?”
于先生:“她也是我女儿!我管不了吗?”
赵女士:“你放什么屁呢,我……”
她说到一半忽然反应过来,卡住了。
“呵呵,呵呵,我就知道。”于先生阴阳怪气地嘲讽道,“赵焕啊赵焕,捡的狗还知道喂喂它,你呢?连自己怀过孕都忘了是吧?怎么会有你这么毒的女人!”
赵女士声音迅速拔高:“你有毛病是不是?你跟你女儿关系真好,怎么不见你像个活人一样出来负个责?你全身上下只有嘴巴这个器官能用是不是?那别的捐了呀,那么浪费做什么!”
于先生:“她是我女儿,但也是你女儿!因为你是她妈,所以我相信你。我本来以为交给你没问题的,你好歹知道点问题轻重,结果你就是这么处理的。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
“我做了什么也比你什么都不做好!”
两人互相骂了起来。也没听对方到底在说什么,都不讲道理。这么多年的纷争下来,反驳跟争吵完全是条件反射。不第一时间进行反击,就有种吃亏了的错觉。于先生:“行了!说正事!”
吵了一阵后,于先生心情舒爽了,赵女士心情郁闷了。
于先生厉声一喝:“行了!说正事!”
赵女士:“我呸!”
于先生说:“你倒是着急,把那对姓章的夫妻接上来,怎么就没想过,去问问他们是怎么对你女儿的?你是体面了,这事儿就挑最轻松地做,然后甩甩手什么都不管,人家还要夸你大方,感激你,你是不是很高兴?”
赵女士吼道:“你现在是没事儿找事儿是吧?”
于先生占了道理,嗓门反而小下去,从牙缝里挤出声音:“这叫没事儿?你去问问,姓章的一家是什么货色。都是重男轻女的吸血鬼,章诵在高中的时候,就被逼着一面打工一面上课,去养他们家那个废物儿子。好不容易上大学了,远远跑到A市,每个月还要给他们一万块钱的生活费。那孩子每天在外打工打得遍体鳞伤,就为了赚个学费,你知道吗?你跟你家人在家里快活的时候,出去旅游潇洒的时候,她大暑假顶着太阳在外面跑业务。你对她可是真好啊,还在她学校附近给她养父母准备好了房子,方便他们过来压榨。你这是做妈吗?我看你是她几辈子的仇人吧!也没哪个像你这么狠的!”
赵女士完全怔住:“我……你胡说什么!你编的吧?”
这一番话说出来,于先生简直不要太爽。这么多年没这么扬眉吐气过,竟然能憋得赵焕无话可说。
他口水泛滥,接着指责道:“赵焕啊赵焕,你要是有问过章诵一句,就那么一句,问她这几年过得好不好啊,有没有受过什么委屈,说不定就没这样的事了。可是你问过了吗?你没有。你直接去把人家养父母接上来了,甚至都没问她的想法。你做得是体面,一边想要面子表示你的大度,一边又不想要这个女儿。可不就去欺负老实人吗?你这跟指着章诵的鼻子说,你是我的累赘是我的麻烦,你离我远一点有什么差别?你这是人做的事吗?!”
赵女士急于反驳,大声道:“我不是!你别往我身上泼脏水!你又哪里做得好了?你问过吗?”
“我问了啊!我没问过我现在能知道这些事情吗?”于先生问心无愧,言之凿凿:“你回答我,她到底是做错了什么?她是你亲生的女儿啊,在乡下吃了几十年苦,你怎么可以无动于衷铁石心肠。她知道自己被你瞧不起,攒了多大的勇气才去你家,想找你帮个忙,结果还被你儿子被你丈夫排挤欺负,又冷着心回来了。你想过她的感受吗?你姓赵的是体面人家,你的礼貌,怎么没见得教好你儿子跟女儿?感情那是践踏章诵专用的是吧?”
赵女士那边呼吸粗重,但是没有再出声。
于先生说到后面情绪激动,自己都沉迷了。
“你觉得这些事是我编的,我还觉得你作为一个妈,做到这份上,才像是编的。你偏心,没关系。行吧,行。早些年你跟我做的错事,我女儿的命在你眼里就是不值钱。可你这么想你就直说啊,你要是说了,我一个人也养得起。以后都不用你帮忙了,我会给她三百万,让她能安心读书,剩下的时间去试试创业。你继续守着你的家过吧。”
赵女士听着手机里的忙音,整个人还带着无尽的茫然。她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想着想着委屈得哭了出来。
这都算什么事儿啊?怎么就全成她的错了?
于协那王八蛋!根本就是趁她没反应过来给她甩锅,自己也就是个不负责任的王八蛋!跑去跟章诵卖卖好给点钱,就当自己是好爸爸了?
赵女士从通讯录里点出秘书的号码,捂着鼻子等对面接通。
“我让你去给我找我女儿的养父母,结果呢!”
秘书那边惊道:“不是已经找到了吗?难道找错了?可是……章小姐没说不对啊?”
“你没告诉我那是一家什么人啊!”赵女士激动哭道,“你没说他们那一家是什么情况,我女儿在那里根本是在受非法虐待。你要是早说我就去跟他们算账,不是把他们请上来好吃好喝地供着。你说我现在是怎么回事啊!我怎么憋下这口气!”
秘书也有点慌了:“我……可是我不知道啊。我跟那边接洽的时候,谈得特别顺利,他们也挺客气的。我没觉得……”
赵女士:“谈得特别顺利?你忽然告诉人家,你女儿不是你女儿,他们还高兴接受,你都没觉得有问题?你是书读傻了,还是没见过外面的世界?你是蠢吗!”
秘书听她一面哭一面痛骂,这感受也是很新奇。不敢再出声,唯唯诺诺地应两句,表示自己还存在。
赵女士渐渐收了啜泣,情绪缓过来了,说道:“你给她打五百万,记得是给章诵,不要过她父母的手。就说是我给她的创业资金,再跟她说句对不起。还有,去找几个人,把那几个不要脸的从房子里给我赶出去!那是我女儿的房子!”
秘书:“好的。”
赵女士:“你这次要是再敷衍了事,就给我滚吧。这次年终奖也没有了。”
秘书忙道:“不会的不会的。”
赵女士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想听,直接挂断。
她扯过桌上的餐巾纸擦脸,就见儿子从楼上跑下来,叫道:“妈,你疯了吗?你要给那个谁五百万?她向你要钱了?”
赵女士:“你不懂别说话。回去看书。”
青年严词道:“我怎么不懂了?我不同意!你不会真要把她接到家里来了?你考虑过我跟妹妹的感受吗?她就是个心机婊!”
赵女士不悦道:“你怎么能这么说她呢?你就见了她一次!你竟然用婊这个字称呼人家,你知道这个字有多脏吗?”
“她也就见了我一次,她怎么骂我的?”
赵女士烦躁道:“这是我的钱。我给我女儿,是我的权力,懂吗?”
青年:“是夫妻财产,是老爸的!你要给她钱,爸爸也要同意啊!”
“你……你真是……”赵女士觉得自己要被气晕了。
青年同样大为受伤的神情:“我想让你给我买辆车,你推三阻四的,拿各种借口堵我。现在她开口一句,就是五百万,你眼睛都不眨就给了。说好的流动资金不够呢?全是鬼话!你还说你不是偏心!”
赵女士:“我从小到大在你身上花的钱还少于五百万吗?那她呢?”
“她只有这五百万吗?你保证你以后跟她就没关系了?”
赵女士:“她也是我女儿啊!她是你姐!她骂你一句你就要跟她断绝关系了?你知道她背后多大压力吗?”
“行,都是我的错,我不理解她,我不懂事,也没她贴心没她会读书,这样可以吗?”青年用力吞咽一口,骂了句脏话,转过身道:“我去学校了,省得你看得不爽。你就把我姐接回家慢慢亲热吧!反正我这辈子都不会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