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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稷山河剑 桃今百尺,花成枯枝 96. 剑出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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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冀站在潮湿的水边,嘴唇却干得发裂,稍一用力说话,便要崩出伤口。所以每一个字,都仿似带着股血腥的味道,在漫长的忖量后,才从喉咙里挤出。

    “我要知道你有几分真心。而不是全凭你说。”陈冀一字一句道,“这些消息你从哪里来?”

    纪钦明看着他,眼皮半垂,眸光幽沉。似有些无力;又似藏了太多东西,所以带着种无尽的凄冷。

    陈冀偏了下头,与他视线对上,有点读不懂他的眼神。心里没由来“突”得一声,有种说不出的慌乱,觉得不详。

    他的直觉从来敏锐,不等他厘清这纠缠的杂絮,纪钦明已从袖中滑出一柄锋锐的匕首,握在掌心,出手如电,不带半分犹豫——朝自己右手狠厉砍了下去!

    寒芒浸人,陈冀只来得及眼皮抽搐了下,就看见半截断臂飞了出去。

    什么三魂七魄,什么阴谋算计,都随之分飞了出去。

    血液喷涌而出,一半洒在石子上,一半洒进溪水中。

    石头上的血液被热度一烘,鲜红得刺眼。而溪水里的血渍很快被稀释冲淡,朝着下游滚滚而去。

    伤口处还在滴滴哒哒地往下淌血,那声音比奔腾的水流更震耳欲聋。仍带着刀锋的余劲,漫天卷地。

    “纪钦明!”陈冀一刹那头脑炸开,仅剩空白,红着眼嘶吼道,“你真的疯了吗!”

    纪钦明阻住他上前,丢下匕首,抬手示意他站着别动,飞速在身上点了几个穴位,止住伤势。

    陈冀生平极少有害怕的事情,从界南到京城,两地一路,他走过几遍,什么惊怕都在路上抖尽了。肩膀上顶着无数的职责大义,顶多再加一个倾风,便背不动了。其余的事情,桩桩件件都比不上这些,纵然境遇起落千万程,也惊不起死水的浪潮。

    可是此时对着地上的那根断臂,他下意识别开了视线,久违了十数年的恐惧如鬼火般复燃了一下。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说出口,嘴唇颤动着,想说:“我不是要你自残。”,又想说,“何必如此?”

    “你不懂。我们皆有图谋,要舍得什么去,才能换得什么来。”纪钦明忍着痛楚,说话全是气音,极力保持着气息平稳,用不住战栗的左手捂住伤处,说,“我比不得你,卓绝千古,我只有一身血肉,能称得上有用。妖王求我什么?不过是我的权势、我与陛下相连的血脉,好叫他能褫夺先生的权柄。”

    陈冀还没回过神来,听着他说话,那字字句句能进耳朵,却进不了脑子。唯有一双眼睛冲着血,木讷地盯着纪钦明。

    纪钦明撑着气力笑了出来,面无人色的皮肤似已近枯朽,可因疼痛而突起的青筋根根分明,血液在里头凶猛涌流。

    “你不是要问,我从哪里得知?他们起初自看不上我。我年老、力衰,不好诱骗,他们先看上的,是我儿怀故。”

    “怀故的遗泽就是他们帮忙修行出来的。他天资不行,身体不佳,我从不指望他能领悟出什么大妖的遗泽,其实也不指望他要进刑妖司,为我帮衬。可是他年少气盛,经不起激,受不得辱,事事要争先,不肯屈居人下。被同窗说句不敌,那就一定要做。非得习武。”

    陈冀年轻时也张狂,少年人哪个不轻狂?纪钦明见过的狂徒一箩筐都装不下。连他自己不经事时,也有种日月可摘的桀骜不驯,到后来才懂得地厚天高。

    听着纪怀故大言不惭,纪钦明没当回事,更分不出闲暇多管,仅是训斥几句,让他把握分寸。想着等他摔跌几次,就能明白现实的路有多长、有多硬,不是他这毛头小子可以放肆的。

    伤口的血慢慢停了,纪钦明的手还按着不放。那强烈的疼痛黏连着血液,叫他疼得大脑发钝,才能自我麻痹地真相剖出来,说出去。

    “没经历过世面的年轻人,比河里的鱼还笨,以为天下人恭维他,都是好人,一甩钩就咬上了,何况还有饵?”纪钦明眼神阴冷,唇边笑容带着怨毒,有点站不稳,脊背微弯,低着头颅,“他们混在怀故身边,说要扶他做剑主,能叫他更近一步。怀故领悟出无支祁的遗泽,正是孤高自负,谁人的劝诫都听不进去。傲世骄矜、目空四海,不接受他人违逆。连在刑妖司,也想要鳌里夺尊,做顶上之人。”

    “可他没那样的本事!”

    陈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纪钦明说得疲惫,吞咽一口唾沫,重重喘了几口气,才能接着道:“唯能依附那帮狗贼的帮持——等我发现,已为时太晚。他早被施了炼制傀儡的禁术,身上妖性难除,自己不知,尚与那几个孽畜牵连甚广,泾渭不分。只还将我放在眼里,私下与我透露出消息,我才知道几则妖境的隐秘。”

    他咬得舌尖出血,说这话时,带着咬食骨肉的痛切:“撒不得骨头,哪里能引来野狗?”

    陈冀直挺挺站在烈日下,脸颊被晒得微微发红,汗渍在薄衫下不住沁出,可身上竟攒不住一点温度。

    血肉深处的骸骨里透着一股森然的凉意,叫他在这艳阳当空的正午觉得发冷。冷到要打寒颤。

    纪钦明说:“妖王想要怀故的躯壳做傀儡,心神都用在他身上。许是真想培养他做一代剑主,于是送他进刑妖司,为他引龙息。等它日能得白泽青眼,离执剑半步之遥,再夺他心智,登临人境。好生大费周章,不惜将身边的臂膀都派了过来。察觉被我发现,与我道出些许实情,用龙息同我交换,间杂诸多谎言,试图拖延我举动。”

    陈冀不知该用什么情绪去问:“所以霍拾香的父亲,也是你指派的。”

    纪钦明痛快应下:“是我。我等都是浮萍客。”

    他垂下手,本已凝固的伤口又被他撕下一层肉来,血液染满他半身,衣服深深浅浅,好似半只脚坠入地狱。脸上被喷溅出的血珠干涸了,衬得他表情晦涩难明,又狰狞森怖。

    “他们不将我放在眼里,以为我什么都不懂。我与张尚书合谋,辨识几人话中真伪,虽没探寻出两境出口,但也窥出了妖王阴谋。”

    他知道陈冀想问什么,不用对方开口,扯动嘴角,无比艰涩地道,

    “怀故已无药可救,近成傀儡。他们以为我顾念亲情,不敢动作,会束手作缚,却不知我这人心性凉薄。我不能留他,亦不想打草惊蛇。这世间确实无人敢杀我儿,思来想去只有你陈冀。所以我将他送去界南,没料到,最后是你徒弟杀了他。哈。”

    他说到后面,尾音里又出现了最初那种诡异的笑声。这回笑着笑着憋出泪来,与额头流下的冷汗混在一起,将血渍打湿,糊了满脸。

    纪怀故虽有千般不是,可对他最是憧憬。在他面前乖巧懂事,满怀孩童对父亲最纯真的孺慕之情。所以听他指使,轻易叫自己送了性命。

    说是倾风杀的人,实则是他递的刀。

    尸体运回上京后,纪钦明亲手将他下葬,一抔土一抔土地往上埋,直到见不着那张痛苦扭曲的面庞。

    立起石碑时,他站在坟前,恍惚以为自己也不过是块高垒起的沙堆,忽而来了一阵飓风,于是什么都不剩。

    他也不过是一堆人形的骨灰。

    够了。

    总算要结束了。

    “怀故死了,他们不想前功尽弃,又来转投于我,花言巧语百般蛊惑。嗬,倒也算是殊途同归。”

    他深吸一口气,将浮现出的情绪再次压沉下去。说得平静,将后事都安排好,犹如死过几回,没有半分留恋。

    “你什么都不必做,将我扔回王府。当是我自断一臂逼你就擒,顺势送倾风离开上京,让他们引她去妖境。趁机找到两境通道,能毁则毁。等倾风回到人境,妖王要借我躯壳临世,再让她杀我证道,奠她人境声名,亦能折损妖王半生修为。”

    陈冀听得心痛如绞,手中长剑轻颤,嘴巴几次张合,欲言又止,只抗拒地吐出一句没用的话来:“何至于此?”

    纪钦明看着他,声音渐轻,摇头道:“陈冀,你总是太心软了。你徒弟比你要好,懂得决断。可她还是差一点,天真成不了事,你该放她去见识这人世的险恶。”

    她背后注定要有跗骨的阴暗,脚下注定要踩肮脏的污泥,剑上注定要流淋漓的血。

    然后才能趟过千山、越过万阻。

    这是无法的事。

    光凭仁慈,护不了她左右。

    今朝的荆棘,他替她平了。

    纪钦明耳边是幻听,一如陈冀当年对他说的那句——

    “这是我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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