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
上有滂沱大雨,下有无底深涧——噩梦总是这般开场。
那少年在陡峭的山崖上艰难攀爬,浑身都浸在冰冷的雨水之中,湿透的黑发紧贴着前额。
他悬在少年后方,远远地看着他。
雨点急速坠落,毫无阻碍地穿过他的身体,如同一把把银光闪闪的匕首。
教他知道,自己又回到了这一天,又在做这个梦。
少年的动作缓慢而艰难。他知道那山崖本就光滑得寸草不生,再加上雨水冲刷,让少年常常需要再三尝试,才能抓紧突出的石块,将体重小心地挪过去。
细小的石砾随着少年的动作簌簌而落,掉进他们下方漆黑如夜的深涧中。
甚至没有一丝声响。
他还知道,少年的力气快要耗尽了,但他离崖顶只有不到半丈的距离。
“只要爬上去,只要爬上去……”
他听见少年喃喃地,在给自己鼓劲。
如果能够,他真想闭上眼睛,这样就可以不听,也不用看接下来会发生的一切:就在少年身下,山崖上突起的石块将会开始颤抖,从中开裂,爬出完全由岩石组成的,相貌丑陋的人形怪物,一个接一个地朝他追过来。
小心!他想要提醒少年。
当你终于爬上山崖的时候,千万不要抬头,那里会有
闪电划过天空,一瞬间,亮如白昼。
有人自黑暗中而来,矗立在崖顶,居高临下地望着一只手已经摸到崖顶的少年。
那人前额正中睁着一只鲜红的眼,满满都是嘲讽。
“为何要逃?”他问少年,“难道你以为你能逃得掉?”
“你杀了他们!”少年怒道,“我都看见了,我会告诉所有人——”
带眼纹之人出手如电,扣住了少年的手腕,狠狠一提,将他悬在了深涧之上:“我当初搜遍了全部尸首,也未能找到桃源图,它必然在你手上。交出来,我就不把你扔给它们。”
石怪的吼叫声从下方传来,少年悚然一惊。
那旁观者悬在空中,看着这早就发生过的一切。
他不由得想,如果他知道,接下来的十四年里,每一个晚上自己都会在噩梦中被它们活生生地吞噬掉四肢,知道他将会被困在一副动弹不得的身躯当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如果他早知道这一切——当时的他会不会后悔?
然而少年却忽然朝旁观者所在的方位看了过来。
雨水冲刷下,他面色苍白,却睁着一对澄澈大眼,朝十四年后的自己粲然一笑。
“不悔。”他轻声道,“我包澈,纵死不悔。”
他一口咬在了扣住他手腕的那只手上。
旁观者闭上了眼。
他仿佛也跟那少年一起被甩向了空中,开始了朝着深涧的,永无止境的坠落。
直到落入了石怪的包围当中。
骨头被咬碎的声音,在雨夜当中分外清晰。
“你又何必如此倔强?”
旁观者僵硬的脖颈后方,传来了阴冷的男声,慢吞吞地说:“你瘫痪在床,得有十四年了吧?我乃神兽,与你们这些低贱的人类不同,我有无尽的寿命,我等得起,可你,未必还等得起了。”
“等不起的人,是你。”
他回答。
“我很快就要死了——只要我一死,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桃源图的下落。”
更多的石怪从他身边的黑暗中涌出,将他团团围住。它们将会碾碎他手臂上的每一寸骨头,再活生生吞掉他的一双腿。
一夜一夜,永无休止。
这可怜的囚徒却无声地笑了起来:“我将它藏在了一个你永远找不到的地方。”
紧接着,他全身一顿,窒息感如潮水般蔓延上来,压在胸口。
“既然如此。”阴冷的男声道,“我也不必再等了。”
掐住自己脖颈的,是一只冰冷的手。困住他的黑暗正在消退,他知道噩梦即将结束,自己将会醒来。可那只手并不肯随着梦境消失,它紧紧地钳制着他,要压榨干他体内最后一丝生命
“阿澈?你又魇着了吗?”
忽然有一个新的声音响了起来,打破了他的困境。
连同扼住他的那只手,也受了惊动,一并消散了。
“看你这一身的冷汗。不怕不怕,我在这里。”这人柔声哄他,又取了温热的帕子,给他擦脸。包澈还在狂跳的心,渐渐地平缓下来。这人便开始跟他说些镇上的家长里短,还有他这几日新得的笑话,想要哄他开心。
十四年了,一切都已面目全非,昔日的少年,如今只是瘫痪在床的一副枯骨。可身边的这个人,依然如同当年,似乎永远都是一副欢欢喜喜的样子,即使天塌下来,也不能让他生出愁容。
“眼看中秋节又要到了,猜猜今年我又给你备了什么好吃的?”
这人眉眼带笑,声音却轻颤:“包家的无私藕。”
包澈睁开了眼睛,微微挣动起来。这人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腕。
“此藕无私,冰心可鉴。阿澈,你记得的,我咸希尧也记得。”
包澈便不再挣动了,只睁了一双眼睛,去望窗外将圆不圆的一轮明月。
云遮雾盖,烟雨重重,唯有这轮圆月,十四年来依旧光明澄澈,不染纤尘。
一
武陵山下有个竹溪镇,镇上有位咸老板,出了名的擅长做藕。
他做的藕盒都是用七孔的白花藕,切得极薄,几乎能透光,却每隔两片都连接不断。在中间夹上肉馅儿,用蛋液和面粉裹了,炸得外层金黄酥脆,里面的滚烫鲜香,却是恰到好处。做的桂花糖藕,又用的是粉嘟嘟的红花藕,每一个藕孔里都塞满了半透明的糯米,外层均匀地盖了层蜂蜜,再点缀上一两点桂花,咬下去时,桂花的香味和蜂蜜的甜丝丝缠绕,沁人心脾。
可要说这位咸老板做得最好的,还得是用猪骨炖了整整一日的藕汤。炖到这个份儿上,那汤已经是乳一样白,而静静卧在其中的藕块,已经整个都酥烂了,却还是维持着完好的形状。
只需要加上少少的一把盐,一点香葱,便足以让方圆十里的人们趋之若鹜。
但咸老板却有个怪脾气:他家的藕汤,只送,不卖。
凡是想喝他家的藕汤的人,都得给他讲一件趣闻轶事,还得是真真实实发生过的。若是他听得高兴了,自然少不了送上一碗汤。
可若是惹得他不开心,小心他老人家把摊子一撤,大家谁都没得喝。
这一日,从外地来了个年轻公子,听说了咸老板的规矩,大概是觉得自己肚子里藏的奇闻轶事格外丰富,便一路找了过去。
他听人说,要找咸老板,就往镇中心最大的那株大槐树下去寻。等他到了树下,已经是中午,大槐树的浓荫下面满满是人,挤挤挨挨地站成了一圈,个个都望着圈子里面,一声不吭。他探头看了半天,没有看见半间店铺的影子,只有一块无精打采的白布挂在槐树最矮的枝条上,写着一个“汤”字。
那汤的香气却是实打实的,一阵阵地飘过来,勾得人的心都要酥了。
他便轻轻地咳了声,说道:“请问——”
这下可了不得了!所有站在他前面的人都转过来,朝他怒目而视。
从槐树的枝头上滑下来个穿开裆裤的小孩,倒吊在空中,朝他竖起了一根手指。
“嘘——”这小孩学着大人的口吻,警告道,“吵醒了咸老板,谁都没有汤喝!”
他再朝圈子中央望了望,这下终于看见,有个人整靠着树根打瞌睡。看起来倒是斯斯文文的样子,不像是个厨子,反倒像是个读书人。
旁边有个简陋的摊子,架着只半人来高的瓮,底下的火已经熄了,只有焦黑的木炭上还残留有几星火光,随着那人的呼吸一闪一闪的。
“咸老板家有个病人,瘫了好多年了。”开裆裤小孩故作老成地跟他解释,“要照顾那人,他夜里总是睡不踏实,这藕汤也是一大早就熬上的。趁熬汤的时候打个盹儿是常事——啊啊啊啊,醒了醒了!”
人群起了骚动,开始以一种惊人的默契朝着那位咸老板涌了过去,又在离他五步之外停了下来。大家都是眼巴巴地,望着他慢吞吞站起来,慢吞吞地伸懒腰,又慢吞吞地走到摊前——却不动那口炖着藕汤的瓮,反倒是抽出了一把菜刀,自一旁的盆里捞出一节藕来,开始剁丝。
那小孩儿跟个猴儿似的,早就蹿上了槐树,一转眼落在了咸老板身边,稳稳地排在了第一位。
“今日的汤……”他讨好地抓着咸老板的袖子,问。
“近来有什么有趣的事儿吗?”
咸老板刷刷地剁着藕丝,连眼皮都不抬。
“呃,我家的母猪昨日一口气下了十二个崽儿……”
“下一个!”
咸老板一刀跺在案板上。
那从外地来的年轻公子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嗤笑一声。
“就这也算趣事?倒不如,来听听看我讲的事,绝对是真实的,而且你们全都不曾听过。”
他朝前走。人们让了开去,给他留出了一块小小的空地。他站在空地中央,环视着四周,嘴角微微上扬。
“你们可知道,什么是桃源图?”
咸老板握在刀把上的手紧了紧。
“还有谁不知道似的!”有人嚷嚷,“就是那个,段,段……”
“没错,是唐朝国师段清棠所绘,据说画的是他和……一个不知名的女子,在桃花林中彼此相望的情形。段国师很喜欢这幅画,到他死的时候,甚至是随这幅画一起下的葬。”那年轻公子轻轻地道,似乎颇为感慨。
“这些咱老早就听人讲过了!”开裆裤小孩挺起胸来,“连我都晓得,那桃源图上记载着找到段清棠坟墓的方法,谁要是能找到桃源图,谁就能找到国师墓,里面可是藏着好多的宝贝呢!”
“是吗?”年轻公子反问,“那你们就没有奇怪过,为何原本五百年前已经下葬的桃源图会重现人世?又是谁在桃源图上留下了找到国师墓的方法?”
众人叫他吊起了胃口,伸长了脖子等着下文,谁晓得他一转身,朝着咸老板眯着眼睛一乐。
“忽然口渴,求老板一碗汤喝。”
按这位终于喝饱了汤的年轻公子的说法,当初段国师知道自己天命将尽,早早地便开始修建坟墓,还抓了两只珍稀的白灵犀作为镇墓兽。他死后数百年,这些灵犀的后代在他的坟墓之外的山林之中繁衍生息,逐渐形成了与世隔绝的小小村落。
因为段清棠喜爱山桃花,他的坟墓外,也种满了山桃,这处村落,也被后世人称为桃源。
几百年的时光里,难免有几个外界的人类无意中闯入桃源,叫里面生活的灵犀知道,自己出生的村庄之外,竟还有别的天地。终于有一日,一只白灵犀带着桃源图离开桃源,进入了尘世。他改换了形貌,自称姓灵,甚至还和人类成家,有了儿女。
桃源图因此在灵家世代相传,据说他们的祖先将如何重返桃源的方法,记在了桃源图中。
“你说得不对啊!”听到这里,有人反驳,“桃源图明明是包家的!若不是那包家的小子串通劫匪给偷了去,还害了三十几个镖师——”
他刚说到这里,便只听刷的一声,一把菜刀贴着他的头皮飞了过去,插进了槐树的树身里,刀把还在微微颤动。
“对不起,失手了。”
咸老板在一旁黑着脸,毫无歉意地说。
他接着又转向了剩下的人们:“大家都散了吧,今日我心情不好,想早点儿收摊回去陪阿澈。”
人们眼看喝汤无望,三三两两地也就散了。只留下那个外地来的年轻公子还站在原处,笑得像只狐狸。
咸希尧也不搭理他,径直过去把那菜刀一拔。
“你是谁?”他望着刀尖问道。
那年轻的公子在他身后郑重其事地作了个揖:“在下是无夏城天香楼的账房,名叫常青……”
“算了,”咸希尧打断了他,“无论你是谁,我都不感兴趣。”
他重新回到原处,又开始刷刷地切那藕丝。
“切到细如人发,却没有一根带丝。”常青在他背后叹道,“咸老板,你在做的,可是徽州包家的无私藕?”
“你——”
这人敢在他面前提桃源图三个字,已经是胆大,如今又拿无私藕来问他,咸希尧只觉得心头鬼火根本压不住,手里的刀拎起来便要蠢蠢欲动,恨不得能当场便剁了他。
偏偏在这个时候,之前那小孩朝他俩跑了过来,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咸……你快回去,你家,你家的瘫子要不行了!”
咸希尧手里的刀一下子掉了。
二
当天夜里,阿澈还是去了。
他缠绵病榻这许多年,早就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最后几日,完全靠一口气撑着。就是这口气,还老也不肯落下去。咸希尧想了想,觉得他是还在惦记着什么,便从枕头底下,将阿澈的那节玉藕摸了出来。
他之前听阿澈说起过,每个包家子弟,都有一节随身携带的玉藕,取的是“冰清玉洁,出淤泥而不染”的寓意。这节藕所用的玉颇为特殊,是他自胎里便一起带来的。就算被逐出了包家,终生不得回乡,阿澈还是要带着它。
咸希尧把玉藕捧去给阿澈,他却摇了摇头,又朝他动了动下巴。
十四年了,虽然阿澈不肯开口跟他说话,可咸希尧对他的动作已经异常熟悉了。“这是,要留给我?”
阿澈便朝他笑了,那笑容是如此的天真,无忧无虑,就好像他还是他们当初相遇时,那个在包河旁边打马而过的少年郎。
咸希尧便有一瞬间的恍神。
等他回过神来,阿澈已经落了气,可一双大眼还是睁着的,其中的光芒在一点点地消失。咸希尧只觉得一阵阵的茫然,下意识地伸手抚在阿澈脸上,想帮他合上眼睛。
“我知道你心里苦,阿澈,”他低声喃喃,“我知道你是冤枉的,所以不肯瞑目。”
他再也说不下去,一口气哽在喉咙里喘了半天,眼看是要憋出泪来,却又咬牙忍住了。不能哭,不能哭,阿澈平素最喜欢看他开心的样子,若他哭了,阿澈就舍不得走了。
十四年苦捱,终于一朝解脱。他怎忍心他再走得辛苦?
第二夜就是中秋,月亮惨白得很,悬在阿澈的灵堂上方,把整个院落照得一片雪白。
丧事本来就办得简单,阿澈在竹溪镇几乎是个隐形人,没有什么人前来吊唁。只有咸希尧一人替他守灵。
但他还是做了无私藕。
这么些年来,每到中秋节,就给阿澈做无私藕,已经成了他的习惯。这道菜也是他们包家原先的规矩,是要将包河里的藕细细地切了丝,再用冰糖拌了,意思是“此藕无私,冰心可鉴”。
便是要不断地提醒后人,任凭到了什么时候,都不要因为一己私欲,堕了这一颗冰雪般皎洁的心。
“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我嫌这冰糖拌藕实在太甜,便带了厨下的桂花酒给你,那年的中秋节,是咱俩一起爬到屋顶上,赏的月?”
咸希尧独自守着火盆,往里面烧着纸钱,想起来,就叨叨几句。
“你连在屋顶上,都坐得四平八稳,端正方直,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后来你晓得那酒不是我自酿的,是我偷拿的,便自罚抄写了三百遍的包家家训,还把我的份儿也一并抄上了……你还记不记得,记不记得?”
火盆里的火苗蹿了两下,他就以为是阿澈听到了,凑了过去,差点烧到了眉毛。
明明是离火焰这么近的地方,他还是觉得身上一阵一阵的发寒。
“你啊,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像君子的家伙。”他低低笑着,“若说你偷了桃源图,倒不如说是我偷的,可信度还高一点……”
院门忽然开了。
不晓得哪里来的一阵冷风卷过来,差点吹熄了他烧给阿澈的火盆。
咸希尧恼怒地抬头,便看见晃动的十几只火把下面,一张张明暗不定的人脸。自阿澈去了之后,他的脑子便浑浑噩噩的,花费了不少力气,才认出是竹溪镇上的诸位乡亲。
他们到这里来做什么?是来吊唁阿澈的吗?
站在中央的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朝他走了两步,满脸的为难。
“咳,咸老板,这个时候来跟你说这事儿,原本是不合适的。可听崔三儿说,你屋里那个瘫子,原本是姓包的?”
崔三儿便是那日差点被他用菜刀削了头皮的混混,今日连面都没敢露。
咸希尧缓缓地站起身来,只觉得手脚冰凉。
“你日常唤他阿澈——这么说,他便是伙同劫匪,杀了三十几名镖师,还偷了桃源图,因此被赶出包家的那个包澈?”
“不是他做的。”咸希尧愣愣的,只晓得重复这一句,“而且他已经死了。”
这句话一出口,便如同有人朝他头顶上倒了一整桶冰水。咸希尧在过去十几个时辰里所不愿意面对,不愿意承认的事实,终于因为这一句话清晰起来
阿澈已经不在了,却独留他一人在这世间存活。
“唉,这么大的事情,你不该瞒了镇上人这么多年。我竹溪镇几百年来,不曾窝藏过这等作奸犯科之徒。眼下他是死了,可你是不是还打算要将他葬在镇外?”
“这可不行啊!”旁边一个满脸横肉的妇人打断了老者,“我们家家户户的祖坟都在那儿,这是要坏了镇上的风水的!”
咸希尧到这里才慢慢反应过来。
他们是要赶阿澈走,就算他死了,也不肯放过。
确实,将阿澈葬在异乡,也并非他所愿。他该带阿澈回徽州,回包家,将他葬在他们初见时的包河旁边。可阿澈已经被包家逐出了家门,从族谱上除了名,纵死也不能回乡。
他能将他葬在何处?天地之大,竟然没有一处方寸之地能供他安息。
他的阿澈,要变成孤魂野鬼了。
咸希尧不发一语,转身就往后屋走,脑子里嗡嗡作响,只盘旋着几个字:老子的刀呢?
他终于找到了平日切藕的菜刀,拎起来就要往外去,却被旁边伸来的一只手抓住了刀背。
是那位自称是天香楼来的常青公子。
他用两只指头压着刀背,刀身便沉重起来。咸希尧挣了一下,没挣动。
“放手,要不连你一起砍了。”他低声道。
“咸老板,你十三岁中举,官至清河县令,乃是闻名遐迩的神童,若不是因好友蒙冤,愤而辞官,前途不可限量——如今却要靠手中的刀说话吗?”常青劝道。
“什么神童?老子的爹娘都是菜贩子,自幼便是混世魔王,若不是阿澈……若不是他推举我进了包家的书院,识得了几个字,哪来的什么狗屁前途?”咸希尧冷笑道,“如今他连死了都得不到清静,还要遭人如此侮辱——不过你说得对,不该靠刀说话的。他们还不配。”
咸希尧松了手,将菜刀留在了常青手里。他整了整衣领,又掸了掸袖子,转眼又是一副读书人的斯文模样,踱着四方步便去了前院。
没过多久,前院中便传来一阵女人的哭喊,接着是众多的怒吼,拳脚交加之声不绝于耳。
咸希尧又回来了,面上颇有得意之色。
“你做了什么?”常青问。
“做了什么?”他缓缓咧开嘴,“我在这里十几年,用藕汤换得的闲谈趣事,摞起来能顶到房梁——这一件件都拼凑起来,你猜有多少是这些人私底下偷藏起来的,见不得光的秘密?我刚才只不过是当面揭穿了其中的一些,他们便迫不及待地自己打了起来。”
几百年来没有人作奸犯科?真当他那一年的县令是白当的吗?
“我还以为,咸县令之所以混迹市集,以藕汤换故事,其实是为了收集更多的证据,查清当年的迷案,好替你的好友洗刷冤情。”
常青紧盯着他:“难道不是如此?”
咸希尧猛地回头看着他,接着又笑起来:“激将法对我没有用的。你以为十四年来我不曾收集证据?可——”他说到这里,又摇了摇头,一瞬间竟显得万分疲惫。
“我不明白,这一切究竟跟你有何关系?让你这样穷追不舍?”
常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着伸手擦了擦自己的前额。
用来遮掩的脂粉开始掉落,鲜红的,犹如眼睛一般的纹路渐渐显露出来。
“这一切跟在下有莫大的关系。”
三
据常青说,他原本只是个普通人类,却因缘际会,跟一只额上生有鲜红眼睛,浑身蜷曲白毛的妖兽有了牵连,后来更是被它附身。
“自我被白泽附体之后,总有些跟它有关的记忆渗透过来。我隐约记得,似乎是在某个下着大雨的夜晚,它曾经站在一处山崖上,向一名少年逼问过桃源图的下落。”
常青皱着眉头:“但这些记忆都是碎片,并不清楚,我也是多方探查,才晓得桃源图原来还跟段国师的坟墓有所关联。白泽一直想找到国师墓,这我倒是早就知道——”
“所以你也想找到国师墓。你们都想找国师墓,好拿到其中陪葬的无数珍宝。想一想,定魂碗,闲晴壶,光是这些流传出来的物件便已经价值连城,要是能找到整个坟墓的所在……可你们找不到桃源图。”
咸希尧摇了摇头:“如今阿澈死了,你便以为我是个突破口,以为他死前,必定将桃源图的下落告诉了我。”
他面色苍白,眼中却像是燃着幽暗的火。
“可你们全都大错特错。阿澈至死不曾开口,他从十四年前,被人从竹溪镇旁的溪中捞上来之后,便不曾开口说过一个字!”
那么多的追问、质疑、咒骂,他也不曾说出他究竟去了哪里,桃源图又在何处。
哪怕是跟咸希尧,阿澈也咬紧了牙关,不发一语。
咸希尧有时候也想知道,被阿澈这样坚守的,究竟是什么样的秘密。可知道又如何?阿澈已经不在了。
“人虽已往生,可冤屈仍在。”
常青像是看穿了他的所想。
“包澈含垢忍辱十四年,你难道就不想替他洗刷冤情,查明真相,好让他能回乡安息?”
咸希尧狠狠地咬着牙。
“好。”他最后说,“我就让你看看当年案件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咸希尧点起了一盏灯,带着常青进入了内室。
这里原本是阿澈的居所,如今只剩下昏黄的灯光,洒在空寂的床上。咸希尧喉头发紧,忍着不去看那张空荡荡的床,只过去将床旁的竹帘一拉。
灯光照亮之处,是一张小桌,上面摆放着一栋两层的袖珍小楼。彩纸糊成的屋檐,削短的树枝围成的城墙,小楼背后山形起伏,一条山路穿过泥塑的森林,隐约可见。
阿澈常常在夜里被梦魇所困,他好不容易将他重新哄睡,从此便再无睡意,在他床边独坐到天明——每当这种时候,他就会回到这张桌子跟前,凝视着自己亲手做成的这副模拟沙盘。
十四年前的那场劫案,便是发生在这里。
“那天夜里下着大雨,山路泥泞,负责押送桃源图回徽州包家祠堂的三十五位镖师,和以包家子弟身份随行的阿澈,便是在这处客栈歇息。”
咸希尧从城墙上随意抽了根树枝,指点着。
“我摆放着黑色鹅卵石的,便是这三十五位镖师最后被发现的地方,他们中间,最后只有一个活了下来,但也重伤昏迷。”
常青低了头,去看那些散落在院子中的小小的黑色石头。
“这么说,他们并不是在床上被人杀死的。”
“并不是,他们死法各异,姿态不同,但无一例外,均是两两成对,拼死搏杀而死。”
“……有人让他们发了疯。”常青沉思道,“食物,或者饮水当中被人动了手脚。客栈的老板有最大的嫌疑。”
“我也曾经这样想过。”咸希尧答道,“可我后来探听得知,镖师们非常小心,一路上都用的是自带的食水。”
“那么是有内应……”
常青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咸希尧露出苦笑。
“果然连你也这样想。”
他掀开了纸做成的屋顶,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块洁白的石头。
“那天夜里,阿澈原本是在客房休息——”
那天夜里下着很大的雨。
雨声掩盖了一切。包澈一开始对发生的异变一无所知。
但他很快受了惊动,翻出窗外,逃走了。
雨水冲刷,他所留下的痕迹所剩无几。但几个关键的脚印出卖了他,显示出他一路沿着山路爬上了山。
然后就此销声匿迹。
“就在这里,阿澈的痕迹忽然凭空消失了。他一路奔跑,甚至还曾经摔倒,沾了一身的泥水,照理说逃到哪里都会留下踪迹。可到了这里之后,一切都消失了。现场只留下几块奇异的碎石,最奇怪的是,还有一张完全空白的图,其装裱和大小,都跟原来的桃源图一模一样。”
“所以,咸县令,你花费了十四年,无数个夜晚苦苦推敲,最后的结论是——”
咸希尧紧咬着牙,不肯回答。
“凭空消失,必定有人接应。既有事先准备好的空白图,必然是用来替换真桃源图的假货。所以……”
咸希尧抬起手中的树枝,颤抖着指向唯一那块洁白的石头。
“就是阿澈做的。他伙同了外人,偷盗了原本属于包家的桃源图。”
区区十几个字,他喘了三次,万分艰难地说完。
连你也不相信他?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喊着,连你都怀疑他,背叛他?
“你信吗?”常青问。
“我搜集到的所有的证据,都指向这一个结论。”
“但是你不信。”
“没错,我不信!”
咸希尧紧紧地捏着树枝,直到它“咔嚓”一声,在他手中折断了。
“我不信!纵然全天下的人都说是阿澈做的,我也不信!我咸希尧在此对天发誓,一定要找到真的桃源图,还阿澈一个清白!”
常青缓缓地露出了微笑。
有一个瞬间,他额上的眼纹似乎更加鲜红了。
“在下到此,便是来助你达成心愿的。”
常青柔声道:“听说这桩案子还有一个关键的人证,便是那个唯一存活下来的镖师,但他也受了重伤,差点瞎了一只眼睛?”
“没错,等他醒来,已经是数月之后。在这期间,阿澈先是在雨夜失踪,接着十几日后,被人发现漂在数百里外的竹溪镇的溪水里。在官府看来,这必定是分赃不均,教贼人扔入了水中。可这镖师醒来后,又说真凶另有其人,是个满头白发,跟你一样额有红纹的男子。”
“没错!”常青脱口而出,“那便是白泽!”
咸希尧继续道:“可他空口无凭,也无人相信。后来听说一座叫无夏的江南小城有疑似之人出没,这镖师便赶了过去,从此再无音信。”
常青张口结舌了一阵,好半天才能说出话来。
“这位镖师……可是姓鲁,善使弓箭,有一柄后羿射日时留下来的神器,名唤追日弓?还一天到晚地拉长个脸,最喜欢一言不合就乱射无辜路人??”
咸希尧无语地看着他。
“兜兜转转一大圈,居然还是要回无夏!”
常青叹息道:“我带你去找他!”
四
咸希尧之前听说过无夏城。
五百年前,那莲灯和尚便是在此处,追上了黑麒麟,又以肉身化塔,将麒麟王镇压于塔下。据说从此之后的数百年里,无夏城都风调雨顺,百姓们安居乐业,一派祥和。偶有几只捣乱的妖兽,也都被守塔的饕餮吞吃进了肚子。
因此在咸希尧的想象里,这该是一座秀美的江南小城,有杏花烟雨,青瓦白墙,绿柳如烟,垂在流水之上
却断断不该是眼前这般,断垣残壁,河道漫涌,活像是被某个巨人翻找得乱七八糟,又四处践踏过的结果。
践踏也就算了,凡是他俩目光所及,无论是桥栏还是城墙,全都贴满了告示。
他本想问问常青这是怎么一回事,没曾想常青比他还要惊讶,站在其中一张告示前面愣了半天。
咸希尧过去读了读,因字迹实在太过潦草,他勉强能拼凑出个大概:这是在说有人在天香楼吃了霸王餐,欠了朱掌柜的三百两银子之后,拍拍屁股便跑路了。此人长得大概如此这般,如果谁有此人下落,只要告知朱掌柜,便可得到丰厚酬谢。
“……‘芙蓉焰一份’,这又是何物?”
“那是人世间至高的美味,吃多了却会被活活烧死的。”常青闷闷地回答。
咸希尧在竹溪镇听了十四年的乡间八卦,对此早有丰富的经验。他只转了半圈眼珠,便将这里面的来龙去脉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因此打趣道:“这么说,若是能找到这位,绑起来送给那位朱掌柜,便能一饱口福了?”
他伸手又拿了另一张告示,故作惊讶道:“啊呀,这上面还有画像。”
常青几乎是立刻转身就跑——没跑掉。咸希尧揪住了他,将那告示硬塞进了他手里:所谓的画像只是黑漆漆的一团,比例严重失调,一对儿眼睛恨不得比脸还要大。
“这样也能寻得到人?”咸希尧嗤笑道。
常青却没有笑。他垂着眼,看着那张轻薄的纸,低声说:“这么多年了,你的画工什么时候能长进一点?”
这句话很轻,被风一吹就粉碎了。
也不知道是说给谁的。也不知道那人听见了没有。
他们要找的那位十四年前幸存的镖师,如今已经是无夏城巡猎司的鲁鹰鲁教头。据常青说,要找他也不难,只需要等到晚上,在他离开巡猎司的必经之路上埋伏等候即可。
咸希尧原本觉得,两人要做的并非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又何需如此遮掩,但又想到白日里那张涂得乱七八糟的告示,深觉这位常青公子在无夏城中得罪的人不少,便将反对又给咽了回去。
可他没想到,这位常公子得罪的人还不止朱掌柜一个。
他俩刚在鲁教头面前出现,连话都没来得及张口说上一句,那一身素黑制服,浑身杀气腾腾的鲁教头便毫不犹豫地开了弓,寒冰凝成的箭头朝着常青呼啸而来,眨眼间便要射穿他的咽喉。
“白泽哪里走?!”
常青却不让不避,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
电光火石之间,咸希尧也拽不动他,心道这下糟了,耳畔却又响起了新的风声:鲁鹰又射出了第二只箭,箭头上生着烈火,速度比第一支快上许多,竟然追上了第一支,在射中常青之前,将寒冰箭生生地融化了。
咸希尧退了一步,方才感到背上涔涔的冷汗。可这位常青公子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甚至还有心情跟鲁鹰对吼:“你怎么还是乱射人!”
“你怎么不躲?”
鲁教头火冒三丈,两三步逼上前来,一把拖过了常青便按在一旁的墙上。
“明明感应到是白泽,结果却是你——好哇,好哇,一声不吭,谁也不告诉,跑出去浪了四个多月,眼下终于晓得回来了?”鲁教头咬牙切齿地拽着常青的衣领,“还不赶紧跟我回天香楼!”
“我不能回去!”
一听到“天香楼”三个字,常青开始慌了。
“你不晓得朱成碧都干了些什么!为了找你,她生了心魔,生了夜行的佛像——整个无夏城都快叫她翻过来了!”
常青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
“不可能,她明明吃了忘忧糕,不记得我了才对……”
“嗯?”鲁鹰开始慢慢地捏着拳头,发出咔嚓一声,“你又动了什么手脚?算了,还是先揍一顿再送回天香楼……”
“总之我不能回去!现在事情很复杂!咸县令,你也说句话啊!”
咸希尧在旁边咳嗽了一声,慢慢地踱过来,又慢吞吞地替常青把额上掩盖眼纹用的脂粉尽都擦了。
这下轮到鲁大人发愣了。
五
“白泽附身??”
鲁鹰不愧是在巡猎司常年办案,经验丰富,在短暂的错愕之后,立刻提出了一个关键的问题:“那我如何知道现在跟我说话的是你,而不是白泽?”
咸希尧心中警铃大作,没错,按照这位常公子的说法,白泽当年曾经逼问过阿澈,也在寻找桃源图,那他完全可能就是白泽——只要跟在他和鲁教头身后,等他们拿到真正的桃源图之后,再出手抢夺即可。
“你无法知道,我也无法保证。他现在只是暂时退却,却随时都可能再出现。”常青紧锁了眉头,“我甚至怀疑,连我们现在所说的话他都能听见。所以,如果你们找到真正的桃源图,千万不可让我靠近。”
鲁鹰跟咸希尧对视了一眼。
“可有什么破解之法?他的命门何在?”
常青沉默着,指了指额上那只鲜红的眼睛。
“不行,”鲁大人否决道,“若我射这里,你必死无疑。”
“非常时期,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常青严肃地朝他一拱手:“鲁大人,我带咸县令来此,是为了向你请教当年桃源图被劫一案的真相。”
一提起桃源图,鲁鹰整个人显得更加阴沉了。
连他左眼上的那道伤疤,似乎都在由内至外地散发着寒气。
“是我害死了他们。”
他沉默一阵,最后才开口。
据鲁鹰说,案发当晚是他负责守夜。其余的镖师们都已经熟睡之时,他却听到风雨之中有人断断续续地拍门,隐约还有呼救之声。
他透过门缝,认出是自己的一位至交好友,两人相交已有数年之久,时常把酒言欢,无话不谈,却没想到此刻他竟然会出现在这里,还身负重伤。
他无暇多想,开了门便将他拖了进来。
“那人气若游丝,躺在他怀里,眼看是活不了了。”
可我还有最后的一句话,必须要赶来告诉你。
他这样说。
鲁鹰心中大恸,俯下身去,却只听得对方阴惨惨地说:“桃源图是我的了。”
鲁鹰的左眼前先是闪过刀光,紧接着便袭来一阵剧痛。
“是那白泽动的手?”咸希尧猜测。
“不,白泽是瑞兽,从不肯沾染血气。”鲁鹰缓慢地说,“他也不知道用了什么妖法,操纵了我的镖师同伴们,让他们额上也现出了红色眼纹,就跟发疯一样互相攻击。我先是伤了眼睛,又在混乱之中遭人刺伤了心肺,无法可想,只好躺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
大雨倾盆的夜晚,雪白的刀光交错。
人们彼此砍杀,在闷哼声中一个接着一个倒地。
雪白头发的男子站立在他们中间微笑着,他额前的眼睛,如血一般鲜红。
从那之后,鲁鹰再也没有忘记过那人的脸,也从未放弃过复仇。
“那人生得什么模样?”常青插话道。
鲁鹰一语不发地盯着他的脸,直到常青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我就知道。”他喃喃,“难怪你一见我就动手——”
“那阿澈呢?”咸希尧没有忘记最重要的问题,“鲁大人,你那晚可见过阿澈?”
“包澈并未出现。从白泽现身,到我失去意识,都未曾见过他的踪迹。”鲁鹰答道,“咸县令,你失去好友,我深表同情。但是仅凭我所知道的,并无法洗清包澈的嫌疑。他仍有可能是白泽的同伙——”
“不,不对,如果包澈是白泽的同伙,那他为何要冒雨逃走?”常青质疑道。
“如果他不是,那那幅假冒的桃源图从何而来?”鲁鹰反问,“那幅图眼下就存放在巡猎司,是我跟总部借调过来的。据徐学士说,这仿冒品无论是纸张还是装裱,都跟原来那份一模一样,那可是五百年前的唐朝古物啊,如果不是存了要调包的心——”
“等一等!”咸希尧喊了起来,一种之前从未考虑过的可能性在他胸中膨胀,“鲁大人,你说那幅画此刻就在巡猎司?可否借我一观?”
如果只是要模仿一份假的桃源图用以调包,直接用现在的纸张即可。谁会特地用五百年前的纸,来做一份赝品?就算能找到五百年前的纸,又岂能和桃源图一模一样?
除非,那根本就不是赝品!
对面的两人都是聪明人,叫他这么一提醒,几乎是同时想到了这一点。
“难道……”常青喃喃。
这么多年,真正的桃源图,原来一直就在人们眼皮子底下?
可它又为何会变得一片空白?
更多的疑问闪过咸希尧的脑海,可他还没有来得及想清楚,他们脚底下的地面陡然间上升,开裂,爬出来个全身都是由石块拼凑而成的怪物。
“这,这是什么?”咸希尧见得少,不由得指着它大叫起来。
紧接着,便有火焰组成的箭,从正面撞上了怪物身体中央,将它击得粉碎,重新成为碎石。
可那些碎石仍在颤动,咯咯作响,要滚回到一处去。
鲁鹰举着追日弓,依然在警戒。而在他们身边,还在传来更多的咯咯声。那些被夜行的佛像所踩碎,又还没有来得及修复的残墙碎石,此刻全都像有了生命一般,拼凑出了一个接一个勉强成型的人形。
这些石怪迈开了腿,越过了三人头顶,走了起来。
“糟糕,它们的目标是巡猎司!”
鲁鹰转身便跑,咸希尧也跟了过去——不能让桃源图落在这些怪物手里!
常青却站在原地不动。
“常公子?”
“你们走吧,我不能接近桃源图。”
他面朝着还在一个接一个爬出来的石怪,从袖子里抽出了一支外表普通的笔。
“让我来助你们一臂之力!”
笔尖破空之处,顿生龙吟。
六
咸希尧曾经无数次地想象过,在那个夜晚,阿澈究竟是如何翻过了窗户,逃进了茫茫的雨幕当中。他甚至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少年喘息着转过头来,湿漉漉的黑发紧贴在前额,满眼的惊惶失措。
在突然消失之前,阿澈一路都在急急地奔跑,就像有人在身后紧追不舍。
可事后,人们并没有发现除他之外第二个人的痕迹。只有沿途掉落的,一些奇异的碎石。
那些碎石并不属于附近的山林,没有人知道它们从何而来。
咸希尧曾因此反复演练过沙盘,却百思不得其解。
然而所有的疑问,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解答。当他和鲁鹰赶到了巡猎司,三只石怪已经站在了院落之中。它们抓着屋檐的一角,一起用力,竟在吱嘎声中,生生掀开了屋顶。
随着这个动作,一阵阵的碎石从它们身上滚落,掉落在地。
咸希尧停下了脚步,死死地盯着那些碎石。
鲁鹰在他身侧怒吼,更多的烈火组成的箭矢击中了石怪,似乎还有几名身着羿师制服的身影出现,但这一切都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他只是蹲了下去,捡起了碎石,缓缓捏在了手中。
是它们做的。
是它们将阿澈追入了雨夜,是它们害得阿澈蒙冤十四年,死不瞑目。
咸希尧捏紧了拳头,直到石块在他手中变得粉碎。
“什么鬼玩意儿!!敢跟老子抢桃源图!”
这位外表斯文,其实是个混世魔王的前县令挽起了袖子,一把抓住了石怪的一条后腿,沿着它的身体爬了上去,一路攀上了石怪的肩膀。
这一系列动作犹如行云流水,异常灵活,全都拜他年轻时候掏过的那些鸟蛋所赐。
“天字号,第七排,系着红绳的那个!”
鲁鹰在下方喊。
他一低头,透过屋顶上被撕出的大窟窿,望见了原本的巡猎司书房,屋内书架翻倒,卷轴四处散落,已经是一片狼藉。几只石怪的大手正在其中交错寻找,可它们的手指那么粗,如何能轻易找到?亏得咸希尧眼尖,一眼就看见,翻倒的书架下面压着一段红绳。
他也顾不得其他了,直接跳了下去,石怪的大手眼看要扫过来,他侧身一滚,正好停在那段红绳旁边,将带红绳的卷轴抽了出来。
“阿澈,我拿到了。”
他将卷轴贴在胸口,心中暗道。
就在此刻,他忽然感觉胸口一热,接着便是一阵接着一阵的波动,仿佛人的心跳一般。待他解开衣襟一看,自个儿一直贴身带着的,阿澈留下的那节玉藕竟然在发光。
这是,怎么了?
他忽然若有所悟,匆忙解开了手中的桃源图,只见那原本空白一片的画幅上,重新出现了墨色的线条。就像是有一只无形的笔,一点一点勾勒出了原本的桃源图:重重叠叠交错的桃枝,云雾缭绕间,有人吹着长笛,有人倚着桃花树,正举杯邀他共饮。
这果然是真正的桃源图!
他悲喜交加,全副心神都投注在桃源图上,完全没有注意到从背后袭来的石怪的大手。等听到耳边呼啸的风声时,一切已经来不及了——他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飞了起来,犹如腾云驾雾一般,被甩进了空中。
同时被甩出的,还有带着红绳的,散开了一半的卷轴。
“鲁大人!接着图!”
一瞬间,时间的流逝仿佛慢了许多。
咸希尧挥舞着手臂,犹如溺水之人般缓缓下落。
在他下方,便是众人都要抢夺的桃源图。另有两只属于石怪的苍白大手,一左一右,朝这只小小的卷轴围了过来。
而在更下方,鲁鹰高高跃起,也朝桃源图伸出了手。
紧接着,是轻轻的“嗡”的一声。咸希尧怀中的那节玉藕,忽然光芒暴涨,形成了一个耀眼的光圈,将他、掉落中的桃源图和鲁鹰都笼罩在其中。
那光芒耀花了咸希尧的眼,他甚至出现了幻觉,望见桃源图上的云雾蔓延出了画卷,新生的桃枝探了出来,擦过他的脸。他努力睁大眼睛,见那云雾之间,居然出现了小小的村落。就在他的正下方,是绿荫丛生,阡陌交错,隐约还有鸡犬之声传来。
他身不由己地朝下坠落,落入了云雾之中。
眨眼间,光圈便消失了。连同一起消失的还有鲁鹰和咸希尧。
只有带红绳的卷轴还在轻飘飘地下落,画幅上已经重新回归为一片空白。
两只石怪的大手在半空中重重地撞到了一起,碎裂的石粉簌簌而落。
“原来如此!当年我居然看走了眼,放走了桃源图。”
有人缓缓而来,伸手接住了空白的卷轴。在他身边,所有的石怪忽然都停止了动作。
这人生得和常青一模一样,连额上的红纹都是一样,只是说话的声音阴冷无比:“难怪包澈那混小子说,我永远也找不到。早知如此,当年就该活撕了他才对!”
七
咸希尧坐在一棵山桃树下,紧锁着眉头。
在他头顶,山桃花开得正盛,灿如艳霞,再加上花枝间鸟语呢喃,云雾缭绕,光看这一副景象,简直是犹如仙境。
咸希尧却根本无心欣赏。
自他和鲁鹰坠入桃源图中,至今已经十二日了,他们依然没有找到离开桃源,重返尘世的方法。
此间的村民非常友善,见了他跟鲁鹰两个从天而降,非但不怕,反而将他们当做了贵客一般款待。咸希尧见他们服饰古旧,额头上个个都生有温润如玉,发光的犀牛角,便晓得这就是传说中的桃源村。
眼前的村民,便是为段清棠镇墓的白灵犀的后代。
“这么说,段国师的坟墓便应当是在这附近。”他对鲁鹰道。
“是。应当就在这茫茫群山当中,但究其具体所在,却无从确定。”鲁鹰回答。
鲁鹰是对的。桃源村的四周,都被群山环绕,并无与外界相通的道路。这里适于耕作,气候温和,山桃花终年不败,白灵犀们生活得相当舒心。他们也询问过村里的老人,都说确实曾有外人像他们这样,从天而降,又忽然消失,却并不知道他们是如何离开的。
“为何他们总是要走呢?”老人疑惑,“留在这里不好吗?”
好,当然好。若能抛下一切烦恼,永远留在这仙境一般的地方,不知道有多好——可是这样一来,在外面的尘世间,再无人能替阿澈洗刷冤屈了。
这十二日的时间,已经足够让他想通。阿澈当年在雨夜中的忽然消失,必然是跟他和鲁鹰一样,在危急关头,由那节玉藕发动了桃源图,整个被吸入了图中,进入了桃源村。
至于玉藕为何能发动桃源图,他却一直不曾想通。
但阿澈当初既然能够重返尘世,出现在竹溪镇的溪流中,他跟鲁鹰也应该能离开才对。可连日来,他俩尝试了各种方法,却只是在山中打转,最后总会回到原先的地方。
那段国师必定在桃源村外留下了某种阵法
他刚想到此处,身后传来轻轻的沙沙声,打断了他的思路。
“谁?”他放声问。
一个年轻的小姑娘拢着裙子,怯生生地从树后探出头来,一接触到他的视线,便慌忙低下头行礼,头顶的犀牛角闪着粉红色的光,明显是在害羞。
咸希尧一看见她,头立刻痛了起来,表面上还得整了整衣袖,做出一副斯文模样。
“锦姑娘,找在下何事?”
这姑娘自从他和鲁鹰进入桃源村之后,便频频出现在他俩身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每每被鲁鹰那冷面煞星一瞪,又被吓得泫然欲泣,扭头就跑,咸希尧要追都来不及。
眼下是看鲁鹰不在,终于找到机会接近他,准备表白了吧。
“我,我,我就是想问……”锦姑娘深吸了几口气,握着拳头,终于喊道,“你认不认识一位叫包澈的小哥哥??”
“承蒙姑娘厚爱,在下感激不尽……”咸希尧散漫地应着,接着睁大了眼睛,“咦咦咦咦咦??”
锦姑娘真正想要表白的对象,却是阿澈。
据她说,阿澈进入桃源后,曾有一段时间,与她朝夕相处。她暗中心动,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心里话,阿澈便离开了。
灵犀与人类的寿命相差甚远。尘世间已经是十四年的岁月流过,眼前的灵犀姑娘,却还是花一般的年纪。在她心里,阿澈也不过是走了一段短短的时间,必定还是当年的少年模样。
“我想着,你既然带着阿澈的犀角,想必是他的朋友……”锦姑娘柔声道。
“等等,你说什么?”咸希尧失礼地打断了她。
锦姑娘不解地眨了眨眼睛。
“你怀中藏着的,不是他的犀角吗?不然你们是如何开启的桃源图?”
咸希尧掏出了那节玉藕。
它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晶莹得像是用冰雪雕刻而成。只在一端,有些许血痕。
阿澈曾经跟他说过,这是他从胎里带来的。他当时只当他在说笑,并未在意。
“你看,这里,还有这里。”锦姑娘指点着,“这是犀角的纹路,看这切痕,是被人切断,又再雕刻成玉藕的吧?虽然已经非常稀薄了,但阿澈有我灵犀血统,这一点确凿无疑。”
包澈有灵犀血统?难道现今的包家,与当初逃出桃源的白灵犀也有血缘关系?难怪原本属于灵家的桃源图会在包家世代相传!
“但,为何他要切断犀角?”咸希尧还在震惊,脱口问道。
“我也不知。”锦姑娘睁着一对澄澈的大眼,居然与阿澈有几分相似,“我只听爷爷说过,外面并不太平,有好多坏人,都想要进桃源来,想要我们头上的角——阿澈这么做,也是为了避祸吧?”
忽然之间,最终的真相犹如雷霆一般,将他的五脏六腑都映照得通明。这就是阿澈十四年来闭口不提的秘密了——这个全是由灵犀组成的村庄。
若他说出了自己失踪的真相,世人便会知道桃源图本身,便是一条通往桃源村的通道。会有多少人为了段国师墓中的宝物蜂拥而至?到时候,这些与世隔绝,懵懂天真的白灵犀们,又将面临怎样的命运?
有无数的性命,悬在他的舌尖之上。
那个小小的少年,从此咬紧了牙关,以一己之力,单薄之躯,独自扛起了一切。
一扛便是十四年。
此藕无私,纵身堕污泥,一片冰心,终不能改。
“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傻?”咸希尧喃喃,“为什么你总是这样,宁愿自己承担一切,也不肯告诉我,不肯让我与你分担?”
话虽如此,他心里却一清二楚,就算阿澈告诉了他,他也无法告知天下人,阿澈是清白的。这是阿澈守了十四年的秘密,他应当替他再继续守下去才是。
哪怕这意味着,阿澈将永远背负着杀人劫货的罪名,意味着,就算他知道了真正的桃源图的所在,知道阿澈是冤枉的,也只能闭口不言。
阿澈死时,他并不曾哭。那时他胸中烧着烈火,鼓舞着他向前,向前,誓要挖掘出当年的真相。
一直到此刻,那火焰才轰然熄灭。
而他再也忍不住,终于在桃花树下,泣不成声。
八
锦姑娘还告诉他们,当初阿澈是站在桃源村外最高的山顶,跃入了空中,就此消失的。阿澈当年也曾多次尝试后才知道,这似乎是离开桃源的唯一方法。
“多谢姑娘,你的一番美意,待我出去之后,必定转告给阿澈。”
咸希尧站在山顶,朝锦姑娘行礼。
这是谎言,但他始终无法对着姑娘的笑脸,说出阿澈已经死去的事实。
“眼下有一句话,是我们桃源村的规矩。我曾经说给过阿澈,如今也说给你俩。”锦姑娘对他和鲁鹰道,“此间种种,‘不足为外人道也’。”
咸希尧的身体一震,接着放松下来。
他郑重其事地对她微微颔首,仿佛许下了千钧的誓言。
“诺。”
紧接着,他与鲁鹰一起,跃向了空中。
起初,是无休无止的下落,朝着流云、飞鸟,还有云间的彩虹,可渐渐地,下落的速度越来越慢,当飞鸟从他们身边经过之时,他甚至能伸手抓住它,摘下它的一根羽毛——那羽毛在他手中,化作了一片竹叶。
他抬起头,发现有光芒从头顶射入。他们并不是在下落,而是在透明的水中向上浮,越来越接近那光明的所在
哗啦一声,咸希尧从飘满竹叶的溪流当中探出头来,连声咳嗽。
待他俩浑身湿漉漉地上了岸,才发现早有人在岸边等候,正是常青。
“果然在这里!”他欣喜地迎上前来,“你俩无故消失,这些日子来音讯全无。我想着到竹溪镇旁边,包澈第一次叫人发现之处等着——果真叫我等到了!”
鲁鹰便将进入桃源图之后的所见所闻讲了一遍,常青仔细地听了,连连点头。
“难怪你们消失后,我也试着要打开桃源图,它对我却毫无反应,原来是要用灵犀的角才能启动。”
他从怀中取出了带红绳的卷轴,托在手心,又笑眯眯地,朝咸希尧伸出手来。
“县令大人,借你的玉藕一用,让我也试一试。”
咸希尧握着阿澈的玉藕。它又开始在他手里发热,就像他捧着的是阿澈的一颗心。
“常公子。”他低声道,“我记得你曾经千叮万嘱,跟我们说过,决不能让你接近桃源图——”
这句话的尾音还没有消散,他整个人都叫石怪抓住了头,拎了起来。几乎在同时,鲁鹰手中的弓弦已经绷到了极限,银光闪闪的箭头就在“常青”脑后。可他面上微笑不减,仍朝咸希尧伸着那只手:“我说,将那玉藕给我。”
“白泽!放开他!”鲁鹰吼道。
“不然呢?”白泽笑道,“你要将我跟这副身体的主人一起射死吗?”
石怪一点点收拢了爪子,咸希尧只觉得头骨咯吱作响,一阵阵的剧痛袭来。他痛得连意识都快要模糊了,却隐约望见一旁的山林当中,出现了少年时的阿澈,依然是当初不染纤尘,无忧无虑的少年模样,连额上的犀角也毫发无伤,正睁了一双澄澈大眼,朝他微微颔首。
阿澈。
他也微笑起来,手上用力,将那如同心脏一般在他手中跳动的玉藕生生捏碎了。
白泽愤怒的喊声灌满了他的耳朵,头顶的爪子猛然用力。咸希尧却不管不顾,只看着那少年阿澈的幻象,看着他衣袂如云,渐渐地消散了。
那隐藏在群山当中的,桃花环绕的村庄,将永远是一个秘密。
他等待着自己的死亡,却听见白泽的喊声变成了惨叫——鲁鹰终究还是射出了箭,这么近的距离,那飞箭撞上了抓着咸希尧的石怪,在将它击得粉碎之后,又再反弹回去,正中白泽前额鲜红的眼睛。
他当场便血流满面地倒在了地上。
“常公子!”
咸希尧一从石怪钳制中脱离出来,便扑过去大喊。鲁鹰却不紧不慢地收了弓,踱过来,将那只箭头往外一拔,就见常青深吸了一口气,翻身坐了起来。
“好痛!”他捂着前额上的伤口,“你xx也太狠了!”
鲁鹰故作深沉地吹了吹那支箭:“不用谢。”
有武陵人捕鱼为业,忽逢桃花林,林尽水源,便得一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额皆有角,湛湛生光。言其真身为白灵犀,奉大唐国师段氏之命,镇守其墓。……停数日,辞去。此中人语云:“不足为外人道也。”
——《桃花源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