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
少年在夜间急急奔跑,穿过阴森的长廊。
在他手中,是一根即将枯萎的杨枝,只有顶端还残留着最后一片绿叶。他捧着这杨枝,犹如捧着珍宝,满心欢喜,连眉骨上新裂开的伤口,都快要感觉不到疼痛。
长廊两侧的柱子上,盘着蛇形的雕塑,它们吐着信子,自半空中冷冷地注视着他。长廊的尽头,占据了整片开阔的庭院的,是一处被朱砂绘制的封印所包绕的池塘。池边的树上交错着绳索,挂满了一张接着一张的咒符。
他在池边停下脚步,喘息着。察觉到他的到来,池塘中水花翻涌,升起来巨大的身形——竟然是一条足有水缸般粗的白蛇,双目赤红。
“这可是你衷心所愿?”上半身化做人形的白蛇看着他怀里的杨枝,脸色晦暗。
“是。”少年靠前一步,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这是我的愿望,除此之外,再无它求。”
“好一个再无它求!”池塘中水花四溅,蛇尾卷了过来,将少年死死勒住,“竟连你也……亏我还真的……”
少年只觉得肋骨根根剧痛,几乎不能呼吸。白蛇却忽然止住了话头。伸出的右手还悬在空中,手指上已经生出了根根尖利的指甲,那手掌上裹着条手绢,打着拙劣的蝴蝶结。白蛇迟疑了一瞬,缠着少年的蛇身松了些,少年眉骨上的新伤又撕裂了,温热的血流下来,滴落在那蛇身上。
白蛇明显地颤抖了一下,紧接着便生出了蛇牙,咬住右掌上的手绢一撕,然后翻转了手腕,指甲的尖端便朝自己前额正中的朱砂痣插了进去,生生撕开了血肉。
鲜血淋漓,将白蛇的脸衬得狰狞无比。
少年怀中的杨枝掉落在身侧,最后一片绿叶无声无息地撞在了地面上,瞬间成灰。
一
许如卿第一次见到大白的时候,其实被他吓得不轻。
那天他一大早便起了床,梳洗一新,顶着早晨的寒气站在了父亲的院子里。
父亲是许家这一辈的家主,子女众多,许如卿的生母只是个婢子,又已经去世,他在许家虽不曾缺衣少食,却根本就是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他甚至疑心那个一年也召见不了自己一回的爹,还记不记得自己的名字。
但这会儿,他却被单独召唤到了书房,说是要“父子亲近亲近”。这在许如卿的记忆中,前所未有。
书房的蓝色棉布门帘纹丝不动。父亲想是还没有醒?他低眉顺眼地站了一阵,终究还是冻得瑟瑟发抖起来。
“你说,咱家那个七少爷,是真傻,还是假傻?”
拐角处传来几个婢子的议论:“前些日子,二少爷带着其他几个少爷,不是烧了他上学堂的课本么?你不晓得,那个傻子只知道愣愣地,哭也不晓得哭一声!”
许如卿默默地握紧了拳头。
“烧便烧了吧,反正他也不会背。上回那个什么诗,不是花了一个月也不曾记下来?我看他是真傻,要不然,为啥还要跟二少爷他们道谢,说什么多谢哥哥教诲?”
多谢几位哥哥教诲,如卿铭记在心。他是真的这样想的,也是真的这样说的。更重要的是,如果哭了,只会让那些欺辱他的人更开心罢了,有什么用?他愣愣的,不动,不逃,半天才说一句话。时间长了,围着他的人自然就散了。就像这些婢子的议论声,不也渐渐远去了吗。
许如卿从口袋里,摸索出一条陈旧发黄的手绢,它被人叠成了长耳朵兔子的形状,还点了两点红眼睛。他将兔子放在掌心,用另一只手掌盖着,手指一拨,兔子立刻活了起来,耳朵一动一动。
“进来吧。”陌生而威严的父亲掀开了门帘,唤他。
许如卿吓得一抖,来不及收好那手绢兔子,只好捏在手里,跟着他进了书房。
父亲似乎真是打算与他“亲近亲近”,领他进了书房,温和地问:“如卿,眼下开了春,你该有十六了吧?”
许如卿低着头答道:“父亲大人记错了,我是腊月生的。十六岁的是芳卿哥哥。”
情形一时有些尴尬。父亲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终是作罢,背了双手转身,只吩咐他跟上。许如卿垂着头,盯着他的脚后跟,两人一前一后出了书房的偏门,上了那条两侧的柱子都盘绕着蛇的长廊。
许如卿素来最怕这些冷冰冰的东西,当即吓得加快了脚步,一下子撞上他爹的后背。父亲冷不丁地被他一撞,停下来将他一瞪。许如卿立即整个人都缩小了一圈。
“唉,这一辈怎么就挑中了个傻子?”父亲注视他一阵,叹了口气。
这时他们已经站在了一片池塘旁边,春寒料峭,许如卿脑子里还在想着那些蛇,禁不住打了个哆嗦。父亲发现他双手颤抖,眼神涣散,将他的手拉过来一看:“这脏兮兮的是什么?”
许如卿急起来,他一急就不知道该说什么,满头大汗也不成言语。父亲看了这窝囊样子,更是心头火起,随手一扬,就要将那手绢扔进池塘——但却没有成功。
白衣的青年出现在父亲的身后,轻巧地夺过了那只脏兮兮的兔子。他眉眼狭长,是极好看的丹凤眼,额前的朱砂痣,红得如同血一般。
“这是什么?”青年将兔子托在掌心,伸手戳了戳兔子的头,带着笑问。
许如卿看了看父亲脸色,觉得应该是在问自己。
“手、手绢兔,是我娘……”他声音越来越小,后面叫自个儿吞回去了。
父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便是我那个不成器的老七。还请重新考虑,代言人的人选能否替换——”
“不。”青年抬起了一只手,止住了许业臻的话,“本大爷喜欢这傻小子。”他俯下身来,笑嘻嘻地打量着许如卿,一根冰凉的手指轻触着他的脸……不,不对!这白衣青年两手都捧着那只手绢兔子,哪里来的手触自己的脸?!
许如卿僵硬地转过脖子,从下方翘起来悬在自己脸侧的,是一根冰凉的蛇尾巴尖儿,还俏皮地冲他摆了摆。
“啊啊啊啊啊啊——蛇啊——”
二
“许家祠堂中供奉着家神”这样的传闻,在无夏城中其实不算新鲜。
许家祖上原来是镇江府的医官,迁到无夏之后,就做起了药材生意,后来因为生意越来越红火,也开始经营些诸如织造、木材、造船的营生。说来也奇怪,许家无论做哪门生意,都顺风顺水,偶有几次天灾人祸,都平安度过,就仿佛是有神灵庇佑一般。
许如卿或多或少有耳闻,甚至也有学堂中的同学出于好奇,过来跟他探听虚实。但家神这类的家族秘辛,从来就不是他能接触到的。没想到竟是真的,而且,还是条蛇。
许如卿怕蛇。但他也怕别的东西,例如父亲的板子。
总之,被吓破了胆也没有用,他还是被半强迫性地拽过来当了代言人,从此就得住在池塘旁边的屋子里,跟那可怕的蛇妖朝夕相对。给他收拾房间的下人动作飞快,天还没黑就赶紧撤走了,留下他一个人在被窝里哆嗦了一宿。
那蛇却很乖,整整一个晚上没来骚扰他。
第二日早上,骚扰的人才终于出现,却是以老二许芳卿为首的几个哥哥。
“听说某个小傻子交上了天大的好运气,竟然被选中了做代言人?”二哥上下打量着他,语气不阴不阳。
“不过据说,家神的脾气暴躁,不好相处,就你这样的,小心哪天被吃了!”
许如卿原本低着头,一言不发,只等着他们说完。这时一个声音加入了进来,温润俏皮,略带笑意:“不不,我不喜欢人肉,人肉不好吃。”
二哥犹在继续道:“这家伙从小怕蛇,该不会是,吓得尿裤子了吧?”那声音回道:“这倒是没有,不过哭一宿也是可以理解的,差不多每个代言人刚来时都这样——”
终于反应过来的孩子们齐齐转头,那白衣的青年趴在湖边的石头上,懒洋洋的,朝他们挥了挥手。
“其实你们几个也不用嫉妒,本大爷也挺喜欢你们的。”他嘴角开裂,蛇牙突出,鲜红的信子伸了出来,又缩了回去,“不如一起留下来喝茶?”
几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哪里见过这等阵势,当即吓得屁滚尿流,哭着回家各找各妈去了。家神大爷朝他们离去的方向望了一阵,回头问:“你为啥不跟他们一起跑?”
“……喔。”许如卿呆呆回答。原来还可以跑?
“……你过来。”
许如卿又呆呆地走了过去。家神大爷伸出几根雪白的指头,将他的脸朝两侧一扯,又砰地一声弹了回去。接着便一副心情不错的样子哼起歌来,扭头要沉回池塘。
“等等!”许如卿喊了出来。对方回头,他才想起应有的礼节,“家,家神大人,你为何会选我?”
最初的惧怕退下去之后,这个问题便盘旋在了心头:父亲前前后后一共有四房夫人,光儿子就有十六个之多,众多子女无不聪明伶俐。只有他,呆板、木讷,又只是个妾生的儿子,为何家神独独会选中他?
家神抬起一侧眉毛:“想不通?那就想到通为止吧。”
许如卿并不聪明,却非常执拗,他真的蹲在了池塘旁边想了整整一天。眼看着夜幕低垂,繁星满天,寒气渗透了他的衣裳,他却连姿势都没有变过。直到家神终于忍耐不住,从池水里哗啦一声冒出来,气急败坏地道:“真是受不了你了!那只是一句玩笑,玩笑好吗?你知道什么叫做修辞手法吗?你还真的就当真了?”
一件夹袄被劈头甩了下来。许如卿的视线被挡住了,他伸手拽了一阵,也没能顺利挣扎出来。紧接着耳边就响起了叹气声。有人握住了他的一只手,慢慢地帮他套上袖子。那只手干燥、修长、出奇的温暖。一点儿也不冰冷。
“怎么这么笨。”家神抓着夹袄的衣领,往下一扯,对着冒出来的那只脑袋说。许如卿有点儿晕。他依然在惧怕家神的蛇尾。但,自从阿娘去世之后,再无人这样待过他。
“……你为何选我?”
“真是被你打败了!行行行,是因为你是这一辈许家人中最优秀最出色的好不好?”
许如卿当了真,于是正在辛苦整理衣裳,一边哀叹自己的老妈子命的家神大人,忽然被许如卿握住了手腕。
“……名字。”少年问,“你的名字是什么?”
青年一愣,随即微笑起来,半眯着狭长的蛇眼,眉间朱砂痣熠熠生光,靠过来,在少年耳边轻轻地吐出两个字。
“大白,大白。”许如卿重复,接着郑重地抬头,“我会努力,做你最优秀的代言人。”
他已经想通了,反正至少大白上半截看起来还比较象个人。他只需要努力忽视他的蛇尾就好了。
可大白竟然朝后退了退,微微蹙起了眉头,露出复杂的神色来:“那也不是什么,值得这么骄傲的事情吧。”
他低声嘲讽,说罢垂下了肩膀,默默地要潜回池底去。那个背影,怎么看怎么萧索,就差配上几片飘落的秋叶了。许如卿忽然想起来,自己至少还有关于阿娘的回忆,可他,一条不晓得在这池塘里待了多久的蛇,只有孤零零的一个。
“等一下!”许如卿僵直地走过去,窘得全身都在冒汗,眼睛望着别处,将那只手绢兔子递了出去,“这个借给你。不过,只借一下。要是有什么伤心事,可以告诉它。”
大白盯了那兔子一阵:“噗——哈哈哈哈!”
果然被嘲笑了……许如卿刚准备收回,手里的兔子就被珍重地接了过去:“谢谢。”
大白又趴回了石头上,懒洋洋地甩着尾巴,哪里还有半点伤心的样子?他甚至还就“如何做好代言人”这个话题发表了一番洋洋洒洒的演说,其中心思想就是:从今往后,要对他各种好,千般好,百依百顺,满足他的任何要求。春天要吃这个,夏天要吃那个,每日按摩沐浴是少不了的……直听得许如卿昏头转向。
“至于眼下嘛,还是搞点儿美酒来吧?”
这,根本,就是个,错误!
许如卿其实还是留了个心眼的。他生怕大白喝醉了耍起酒疯来,不好收拾,所以只去厨房寻了些凤和楼的“雨中”。这是青梅酒,却是最淡的一种,连四姐姐都能当饮料喝。谁晓得,这蛇也不知道是真醉还是假醉,酒疯却是撒了个十足十,抱着酒坛子在池塘里一圈一圈地游,还对着月亮唱:“天生我材必有用,爷想咋整就咋整!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他一斜眼睛,瞧见了许如卿,“来来来,与尔同销万古愁!”
“我,我不能喝!”
大白竖起眼睛看他,丹凤眼更狭长了:“怎么不能喝?许,许兄?想当年咱俩大闹金山寺那阵儿……”
这里面有金山寺什么事儿?许如卿无奈地举起茶杯,安抚性地跟他碰了碰杯子,一饮而尽,还把空杯子给大白看:“喝干了吧——”
整个世界忽然奇怪地晃动起来,他只觉得四肢发热,头脑发沉,刚想起身,就咚地一头栽倒在地。奇怪的是,依旧能听见大白在旁边嚷嚷:“怎么就醉了呢?我只是往你的茶里加了半杯青梅酒。青梅也会醉?青梅也算酒???”
许如卿无法回答。他眯着眼睛,才能勉强看清大白的身影,他垂着长发,静静地注视了自己一阵,接着又开始在池塘里一圈一圈地游了起来。
游了一阵,大白便停了,回头看着湖边挂满咒符的绳子。许如卿眼睁睁地看着他游过去,抬起身来,伸手触摸。
一瞬间,电光四射。
大白的手背上有血流下来,叫他伸出信子来舔了。
“啧。”许如卿听他冷冷道,声音中一星醉意都没有。
三
这一醉,便丢脸地睡到了第二日早上。
醒来时,许如卿睡在池塘旁边的地上,却并不曾着凉。大白的蛇身在他周围蜷了一圈又一圈。本来该是冷血的动物,却奇异地散发着温暖。看他醒来,大白俯下身,翘着嘴角:“醒了?可还记得昨晚是谁把口水流了我一身,还说梦话来着?”
这分明是在调侃,许如卿却依旧当了真。他脸红起来,挣扎着要爬起来道歉,就听见身后传来仆人的声音:“七少爷,家主有请。”
许如卿有些迷惑,难道又要去“父子亲近亲近”?
许业臻召唤他到书房,温言细语一阵,同时给了个小小的蜡丸,让他带给家神。他依言照做,看着家神将那蜡丸轻轻一捏,里面是张写了字的小纸条。
试问闲愁都几许,道是无晴却有晴。旁边还有两枚红印,分别盖着两个数字:叁、肆。
许如卿越发迷惑了。他虽记性不好,几年的刻苦努力下来,脑子里好歹也装了些东西,知道第一句出自贺铸的《青玉案》,第二句则是刘禹锡的《竹枝词》。这两句风马牛不相及,还有那两个数字,放在一处,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这样想着,不由得问了出来。家神却面无表情,也不理他,只将纸条收起来,回身便潜入水中。
直到深夜,家神都没再出现。
许如卿一直靠着长廊的柱子等着,终究是支持不住,睡了过去。睡梦中,他总是隐约听见,有一个声音,遥遥地念着那两句诗:试问闲愁都几许,道是无晴却有晴。
那声音又像是哭,又像是笑。他心中叫那两句诗塞得满满的,又酸又涩,不由得辗转起来,再难入睡。
睁眼时,却猛然望见盘踞在头顶房梁之上,体型庞大的白蛇。许如卿的心都要跳出来了,整个人却犹如被梦魇压住一般,动弹不得。血红的眼睛,尖利的蛇牙,不断滴落下来的腥臭的液体。
会被吃掉吧?这一次,一定会被吃掉吧?
一个念头忽然闪了出来:不能退缩,不能眨眼!
也不晓得是在哪本书上看到的,如果退缩,或者躲避,就会被猛兽吃掉。唯一的生路,是鼓起勇气,背水一战。
许如卿也瞪大眼睛,跟那灯笼般的两眼对视。
“傻子。”雷鸣般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来,震得他耳朵疼痛。白蛇跟他对视一阵,终于游走。他这才喘上气来,只觉得胸口剧痛,爬起来时,沾了一手腥臭的液体。
那是血。从房梁上滴落下来的,是妖兽墨色的血。
“大白!”
许如卿连滚带爬,一路顺着血迹追了过去。血迹一路蜿蜒去了池中,旁边扔着大白常穿的那件雪白的锦衣,已经破烂不堪,如同被野兽撕咬过一般。他再往前走了几步,又在地上见到了他当初塞给大白的手绢兔子。
那件锦衣上血迹斑斑,可这兔子却还是干干净净的。
许如卿将手绢兔子捏在手中,只觉得心乱如麻。眼看大白受了伤,想必是现了原形,他若再往前,恐怕是真的会被吃了。可叫他将大白独自扔在这冰冷的池水当中不管不顾,却是万万做不到的。
正在此时,耳畔传来了泼水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大白最爱趴的那块石头后面挣扎。许如卿心中一喜,竟然忘记了害怕:“大白——”
“滚!”大白半身都在水中,蛇尾甩动不止,所幸仍是人形,正在咬牙切齿地拔着贯穿了手掌的一枚箭头。听到他的声音,头也不曾抬,只扔出石头般僵硬的一个字。
那箭头是寒冰凝聚而成,似有倒钩,在他伤口中搅动,却无法被顺利拔出。许如卿心头一顿,要知道能凝冰成箭者,整个无夏城中只有一人——巡猎司的鲁鹰鲁教头。大白,你究竟做了什么?
望着一股一股的墨血涌出来,他只觉得那箭头是扎在自己身上,痛得无法言语,于是压下疑问趟进了池水,一步一步地朝着大白靠近。
池水冻得他直发抖。大白不是蛇吗?蛇不是最怕冷的吗?他之前从来不知道,待在冰冷的池塘中,是如此难受。
大白已然虚弱,甚至连挣开他的力气都没有。
许家傻子紧咬着嘴唇,将箭头轻巧地转了个方向,一点点取了出来,接着从怀里摸出瓶药粉来,全都倒在那伤口上。那血起初还汹涌,接触到药粉后,便慢慢地止了。
“……你倒是熟练。”大白看他一眼,“你那几个哥哥的教导?”许如卿不作声,抖散了那只手绢叠成的兔子,小心地裹到大白手上。大白的手要往回缩,被他按住了。
“傻子,这可是你娘给你的。日后你再有伤心事,可要跟谁去说?”
这个夜里,大白的语调一直阴沉,到了此刻,才有点儿恢复成平日里调笑的样子。许如卿没有回答,他还在仔仔细细地裹着大白的伤处,最后打了个笨拙的蝴蝶结。
“看,像不像兔子耳朵?”他指着那两处飞起来的手绢边角道,“日后我若再有伤心事,便跟你这只大兔子说。”
听了他的话,大白的脸先是一红,接着又渐渐地白了,好一阵才恢复成原来嘻皮笑脸的样子。
“小傻子,本大爷今晚高兴,给你讲个故事吧。”他懒洋洋地朝石头上一躺,“从前有一只修炼千年的白蛇,某一回失了法力,危机时刻被个过路的小牧童给救了……”
许如卿听到这里,反应过来:“这个我听过,是许仙跟白娘子的故事嘛!白蛇变成美人,还给许仙生了个儿子呢!”
“胡扯!”谁晓得大白真的冒起火来,头上的火苗都快能看见了,“这都是那些个写话本的酸秀才在胡扯!老子明明是……我讲这故事里那白蛇明明是公的!”
“喔。”许如卿傻傻点头。
大白气哼哼地将脸扭向一侧:“你还要不要听了!”
“要听,要听的!”
一开始,白蛇确实是只想报恩。
报完了恩情,便再不相欠,自己便能回山潜心修炼——这样想着,却不知怎地,一来二去,跟这人类成了朋友。彼时那小牧童已经转世,这一世姓许,是镇江府的医官,平日里喜欢着一袭青衣。白蛇半开玩笑地唤他小青,他也不曾反驳,只是笑咪咪的。
那时镇江瘟疫横行,野鬼出没,他们二人白日行医,夜晚捉鬼,做了不少好事。有一回许小青教旱魃所伤,伤口无法愈合,白蛇为救他竟然盗了仙草,引来了天雷一路追击。原本天雷要罚,也只该罚那白蛇一个,谁知道许小青以人类之躯,却紧抓住那白蛇不放,与它同受了万钧雷霆。危机之时,那白蛇拼了千年道行,将许小青护了下来。这一下不得不现了原形,只能回西湖湖底继续修炼。
临别时,许小青在他们初遇的断桥边折下了一枝杨枝,送给白蛇当作是送别的赠礼。而白蛇在杨枝上施下了一个法术,许诺说,直到我们下次见面,这杨枝都不会枯萎。
“后来呢?”许如卿催促,“后来,他们可有再见面?”
“没有。”大白忽然斩钉截铁,“许小青后来老死在镇江,那蛇在西湖下,他们从此再也没有见过。”
大白转过来看他,那双蛇目非常深,几乎能将人吸进去。“时候不早了。”他桀然一笑,“小孩子要早点睡觉去。”
四
接下来一连数日,大白都待在池塘里养伤。
说是养伤,其实不过是变着法子地折腾许如卿,一会儿要他寻这样东西来吃,一会儿要他上藏书楼查那样东西的来历,将他这个倒霉的代言人使唤了个不亦乐乎。好不容易消停了半日,又要许如卿出去逛逛,看看最近无夏城中都发生了些什么新鲜事。
许如卿念在大白是伤员,又困在池中多时,以他贪玩好耍的性子,这次想必是闷坏了,便依言出了门去打听。
最近无夏城里出了件大事,商会薛头领家收藏的闲晴壶被盗了。这闲晴壶是唐朝时传下来的宝贝,据说壶身由整块水晶雕成,四壁中皆有细碎冰晶,若是第二日天气晴好,冰晶便会减少,由此可预知天气,颇为神奇。
近来无夏城中多家富商被盗,盗贼行踪隐秘,现场又有妖兽留下的痕迹,薛头领还特地请了专门捕猎妖兽的巡猎司羿师前来看守。
“没想到还是被盗走了!”许如卿在空中比划着,“据说,那盗贼有这么粗的腰,没有手也没有脚!”
大白晒着太阳,不耐烦地哼了一声。
“就这些?就没有别的有趣的事儿?”
“啊,要说有趣的话……”许如卿往好吃好玩的方向想了想,总算想起来另一件事。天香楼的朱成碧挂出了桃花薄绢窗帘,这次给大家免费品尝的是一款新的甜品。但尝过的人都说,这根本不是什么甜品,反而苦到让人咋舌,据说是用柚子和一种前所未见的、来自天竺的甘露果做的。
“甘露果……么……”
“大白,你不会也想去试吃吧?”
大白眯起眼睛问:“怎么?我若想吃,你便能带我去?”
许如卿哑然。这池边的朱砂封印和绳索上的咒符,他只认得一丁点儿,但这密密麻麻的阵势,明摆着是要将湖中的凶兽永远困在其中,不得自由出入。
“我只有在得到代言人给的任务之时,才可以离开这池塘。”像是猜出了他心中所想,大白道,“除非,这位代言人心甘情愿地带我离开。”
一瞬间,大白伸手触碰咒符的场景再度浮现,蜿蜒的血从他的手背上流下来。
“所以,你可愿带我去天香楼?”
许如卿张口结舌,只觉得冷汗涔涔,幸得身后再度传来仆人的声音,连调子都是一样的:“七少爷,家主有请。”
两岸猿声啼不住,青鸟殷勤为探看。
这次许如卿抢在大白的前头,捏碎了蜡丸,小纸条上是两句完全不相干的诗句,旁边也盖着红印:伍和贰。
大白伸手将纸条接了过去,慢慢地揉成了一团。许如卿心烦意乱地想着大白刚才的话:他说任务,什么任务?跟这些诗句有关系吗?大白的伤又从何而来?
他还在为自己的笨拙懊恼,一旁的大白已经头也不回地潜入了水中。
“可你的伤还没有好全!”
回应他的只有水面上剩下的涟漪。
许如卿蹲在池塘边等到了深夜,最终还是睡了过去。
他做了一个噩梦。他梦到大白遍体鳞伤地躺在池塘中央,整个池子都被他的血染得变了色。许如卿在梦中挣扎起来,可无论他如何努力,都无法靠近大白。反倒是大白慢慢地自池子里爬了出来,一只手垂在身侧,拖着一把他之前从未见过的剑。
梦中的大白垂下头,久久地看着许如卿。他的发丝扫过许如卿的脸颊,身上的血腥气不断地传过来。
许如卿心口疼痛,脸颊上却蓦地一烫。大白将一只手放上了他的脸,却不像平常那样,戏谑地一扯,只是珍重地停留在那里。
蛇不该是冰冷的生物吗?
为何那只手如此滚烫,直教人想要放声大哭?
许如卿猛地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天色已经大亮,他身边并没有受伤的大白,连池水也是平常的颜色。甚至连任何能表明大白出现过的痕迹都不曾有过。周围的一切都依旧如故。
但许如卿知道,经过这个早晨,一切不可能再恢复到以往。昨夜的梦境将要消逝的那一刻,大白手中的那把剑短暂脱离了他的控制,发出了清脆的、犹如鸟鸣的震动声。
啼鸟剑。
他曾在藏书楼读到过相关记载:这是官家赐给巡猎司的宝物,夜间可在室内自行盘旋,鸣声如鸟。要取得它,必须闯入无夏城巡猎司的总部,与整个无夏城的羿师为敌。
原本纷乱复杂的碎片,忽然之间各自找到了恰当的位置,显示出可怕的答案:这个被许家奉为家神的大白,是个贼。他不断地受伤,正是因为他不断地偷盗宝物所致。
许如卿撑着桌子,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然后大步冲进藏书楼,在书架上疯了般翻找,将一本又一本的古旧书籍毫不在意地扔到地上,激起来的灰尘呛得他连连咳嗽。
一本兽图谱掉落在他面前,正是他在找的那本《神州妖事录》。之前阅读时,因为跟大白有关,他特地留意下作者:疏星楼主,正是巡猎死徐疏影徐学士的化名。翻开的书页上画着只发狂的巨大白蛇,胸腹上特地标出了三块鳞片,用朱砂点成了红色,插着只明晃晃的剑。
“……狂蟒之怒,凶险无比,唯有七寸乃致命之处,可杀之。”许家的小傻子跌坐在地。
他在藏书楼里呆坐了整整一下午,然后主动敲开了父亲的房门。
五
“大白,父亲已经同意了,我带你去天香楼。”
一听到这话,大白立刻从池塘底下冒了出来。自那个噩梦的夜晚过后,这是他第一次出现,看起来苍白消瘦了不少,却似是欢喜得很。但见他身形一晃,便在许如卿面前化去了蛇尾,眼睛跟指甲的形状也发生了变化,看起来,不过是个风度翩翩的寻常人类公子哥儿罢了。
“逛街吃好东西去啰!”他笑起来,随手将池边挂着咒符的绳索一撕。绳索应声而断。
也不知道大白是有多久没有自由自在地离开过那池塘,这一下被许如卿带入了闹市,就跟乡下来的孩子一般,凡事都新鲜无比。
“你看,你看,这个灯笼是会自己打转的!你们城里人真会玩儿。啊啊啊,那边有用橘子串的冰糖葫芦!”
许如卿步履沉重,双手揣在怀里,跟在后面一声不吭。
他跟父亲提出要带大白离开池塘,并以性命担保会将他带回来,得到的却是一个响亮的耳光。
“你的命值几个钱?”父亲的咆哮似乎还在耳边,“那只蛇才是我许家的摇钱树,只要有了它——”
书房屏风后面忽然伸出了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打断了他父亲。这人招了许业臻过去,也不知说了些什么,父亲才点了头,允许他带大白出来。
……那人是谁?
“你有没有听我在说什么?”一根糖葫芦被伸了过来,戳着他的脸。大白怀里抱着好几个热气腾腾的纸袋,上面插着风车、灯笼、糖人,甚至还有一只面塑的孙悟空。
“付钱去!”他得意洋洋,“谁叫你是我的代言人呢!”
是了,他是大白的代言人。当初是他先握住大白的手。是他许下承诺,要做他的代言人。如今,他却是要食言了。等大白尝过天香楼的甜品,他便要告知巡猎司,他们寻找的盗贼,就被困在许家的池塘之中。
犯罪伏法,天经地义。更何况,有徐学士在,巡猎司想必早就知道大白的致命之处。去自首,然后待在巡猎司的狱中,总比遭到围捕猎杀要强,不是么?
自出得门来,他一直在心中默默念着,可这份决心,遭大白此刻灿烂的笑容一撞,竟然寸寸动摇,化为齑粉。
热血朝头上涌过来,他差一点就要脱口而出,告诉他自己已经知道的一切。大白却将他的手一牵,笑吟吟地指了指他们头顶上写着朱字的圆形灯笼:“呐,天香楼到了。”
大白牵着他上了天香楼。两个双生的婢女迎上前来,就像是认得大白一般,将他俩直接带上了二楼的雅间,又用白瓷的小碟上了那道传说中的新甜品。
“我家掌柜的说了,这甜品新研制出来,还未曾取名,两位尝过之后如有灵感,不妨说给她。”穿翠绿褙子的婢女脆生生地道,又摆上了茶,“这茶是赠送的。”
小碟的形状是只端坐的白兔,碟内洒满晶亮的柚子粒,浸泡在橙黄色的液体当中。许如卿尝了一口,果真是苦涩异常,却奇妙地,会在喉咙深处引起一丝回甘。第二口再吃下去,苦味却淡了,倒是甘甜一分比一分诱人。
许如卿不解道:“真奇怪,明明这么苦,为何我总还是想要再吃一口?”他去捧了一旁的茶喝了,还想再发表些评论,身体却摇晃起来,咚地一声趴在了桌上……又来!!!他心中狂喊,却只是四肢发热,动弹不得。旁边的门帘一掀,跳出个十三四岁,梳着双髻的小姑娘。
“还真是只有半杯青梅的量?青梅也会醉?青梅也算酒?”她手中持着把团扇,像是觉得好玩似的用扇柄戳着许如卿的脸,语气跟大白一模一样。一个紧跟在她身后的年轻公子道:“你自己不也是一样,有什么资格说别人?”
“我就不会睡。”
“是是是,你只会现原形喷火炸掉半个天香楼而已。”
许如卿认得后来这位,是在天香楼当账房的常青公子,这么说,眼前这小姑娘,便是朱成碧?许如卿趴在桌上,看起来已经沉沉睡去。他们像是不知道他能听见一般,自顾自地说着话。大白一拍手:“忽然想起我还在西湖湖底那阵,有一回朱掌柜的喝醉了,啃掉了半截断桥。这笔维修费用,常公子准备啥时候结清?”
“呃——”一提到钱,常青立刻一脸严肃,“好不容易哄得小许公子肯带你出来,咱们还是说正事要紧。过了今夜,月亮的方位发生变化,这画可就是白画了。”
他从怀里拿出来幅画,展示给大白。大白伸了只手,悬在那画面上方。
许如卿从未见过大白如此专注,忽然间惶恐不已:大白看来跟他们早就相识,连这次出来品尝甜品也早有预谋,他们故意用青梅酒放倒了自己,究竟是想要做什么?这画中又有什么玄机?联想到大白的盗贼身份,徐如卿更加着急了。他想要喊出声来,可喉咙嘶哑,真正发出的,不过是一丝呢喃而已:“大……白……”
大白浑身一颤,收回了那只手。他又跟朱常二人不知说了些什么,朱成碧立刻皱起了眉头。
大白说完,便朝许如卿走来,拽了他的胳膊,往自己的肩上一放。许如卿昏昏沉沉,又听得常青在身后说:“白兄要想清楚了,许业臻的胃口越来越大,先是要闲晴壶,接着又是啼鸟剑,一次比一次凶险,完全不给你休养恢复的机会。我跟掌柜的都在疑心,他背后是白泽指使,若果真如此,你这次回去,只怕是凶多吉少!”
“抱歉。”大白的脚步只停顿了一下,扭头道,“时候不早了,小孩子该上床睡觉了。”
“这个榆木脑袋!”朱成碧愤愤道,“今后你的事,我再也不管了!”
大白背着许如卿,在巷子里走着。深邃的夜空中飘着细碎的小雪,已经在大白的头顶积了薄薄的一层。
“大白。”
“嗯?”
“刚刚在天香楼上,我喝了茶,不知怎地就睡过去了,但睡得并不沉。我听到常公子说……”
“你听错了,他什么都没有说。”
许如卿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寻找到要说的话:“我去爹的书房,求他允我带你出来时,瞧见了一只四壁都是冰晶的壶,西墙上多了把装饰精致的剑,之前也从未见过。”
试问闲愁都几许,倒是无晴却有晴。他真是笨啊,直到此刻才幡然醒悟。第一句的第三个字,和第二句的第四个字,加在一起,正好是“闲晴”二字——闲晴壶。
两岸猿声啼不住,青鸟殷勤为探看——第五个字和第二个字,分明在说啼鸟剑。
这便是代言人给的“任务”了。
寒冰凝成的箭头,染满整个池子的血,池塘边为了囚禁凶兽而设下的重重封印,一次又一次,越来越难以盗取的宝物……愧疚、痛楚和疑惑一起涌出,许如卿浑身发抖,连牙齿都在打架:“是我,是我亲手递给你的……”
他亲手递出去的蜡丸里,隐藏着锋利的刃。可大白为何不逃走?许家究竟是靠什么,竟能这样驱使他?还有,藏在父亲书房里的,那人是谁?
每走一步,便越接近真相。可眼前依旧是迷雾重重。
“傻子。”大白笑出了声,“跟你有什么关系?”
“大白,你走吧!”许如卿忽然想到这一层,开始在他背上扭动,“把我扔下来!眼下你已经出了封印,又无人跟着我们,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你赶紧逃走吧!”
“那你呢?”
“你不用管我——”
大白皱起眉头来回头看了他一眼,接着又朝前走去。
“乖乖待住了!”他呵斥道,“你以为,束缚住本大爷的,真的是那只小小的池塘?”
此刻他们已经站在了许府门前,新挂上的灯笼散发着朦胧的红光,两侧的石狮子头顶上都积着雪。大白停下来,抬头看了一阵门楣上高悬着的那个“许”字。
“我可是,你们许家这一百四十年来的家神啊。”
六
常记溪亭日暮,青海长云暗雪山。
第三只蜡丸刚到手,就让许如卿捏碎了。里面的字条上写着这样两句诗。旁边的红印只有一个,是个“壹”字。
每一句的第一个字,凑在一起。却不是任何宝物的名字,而是一个人名——常青。
“你让他去杀人?你让他去杀他的朋友?”
“什么时候轮到你质疑我的决定?”许业臻吼起来,“还不赶紧把字条拿去给他?!”
许如卿置若罔闻,他还在盯着那犹如滴血的红印。许业臻最见不得就是他这副呆傻的样子,气愤起来,随手拿了一旁的镇纸就敲在他额上:“还不快去?!”
顿时有血从眉骨上流下来,钻心地痛。许如卿的心里却忽然一下子清明开阔了起来,他甚至觉得自己这一辈子,都没有这样聪明过。
“父亲如此生气,是因为你并不能直接驱使他。”他血流满面,却笑得由衷欢喜,低声道,“所有的任务,必须要通过代言人才可以传达。而如今,我才是他的代言人。”
“混账!”许业臻气得一脚踢翻了他,“要不是年满五十就得让出代言人的位子,你以为我不会亲自驱使他?那蛇妖亲口跟我说过,选你做代言人,只是因为你傻!你还以为他真的看中了你——他能看中你什么?”
许如卿点点头:“父亲说得对,我是许家出了名的傻子。可连我都晓得,这一百多年来多亏家神庇护,许家方能有如今安泰富足。家神于我许家有大恩,如今却被逼着做些鸡鸣狗盗之事。”他向来口齿笨拙,语速也慢,但一字一字,越到后来,越是坚定洪亮。这几句话犹如奔涌的洪流,一发不可收拾,“孩儿再傻也知道,这是忘恩负义!”
许如卿这十几年的人生,犹如在飘着细雪的夜晚孑然独行。哥哥们欺他、辱他,父亲冷落他,他便树起了一堵冷淡呆傻的高墙,任何击打落在上面,都不会激起反应。可这不代表,他不会愤怒,不代表这十几年来重重累积的屈辱,没有像炽烈闷烧着的火炭一般烧灼着他的心。更何况,如今遭到欺辱的并不是他,而是那个背着他,行走在漫天细雪之中的青年。他依然记得他后背的温暖,记得自己半睁着眼睛却怎么也控制不住眼泪,濡湿了大白的衣裳。
就算明知回许家后可能面临的命运,大白也不曾背弃过他。要他在此刻背弃大白么?绝不可能。
“你打死我吧。”许如卿端端正正地跪坐起来,朝他爹磕了一个头,“孩儿宁可去死,也不会逼大白去杀人。”
许业臻面红耳赤,眼看要暴怒,屏风后面忽然响起了慢条斯理的话语声:“许家主,你果然养了个好儿子。”一直藏在暗处的人走了出来,是个满头蜷曲白发的青年。
常公子?许如卿一愣。不,不对,虽然相貌一样,但这人的额上有鲜红的眼纹。
他笑眯眯地蹲在许如卿面前,从怀中取出根快要枯萎的杨枝递了过来:“你听过白蛇和许小青的故事吗?”
那白蛇,当初其实是见过许小青最后一面的。
许小青终身行医,到了耄耋之年,还亲自背着药箱上山采药,不幸遭了虎患,受了致命的伤。在他即将去世之前,那白蛇得知消息,带着杨枝出现在他的床头。
最终还是没有能够保护好他,这让白蛇感到万分懊恼。所以他在许小青咽下最后一口气前,当着满堂许家子孙的面给出了承诺:从今往后,我将是你许家的守护家神。你的后人,只要拿着这杨枝来找我,我便任他驱使。
直到——“直到这杨枝上所有的叶片,都枯萎为止。”
白发青年将杨枝塞到许如卿手里,那枝条上面,只有最顶端还残留着最后一枚绿叶。
“这杨枝,是那白蛇的心。他为许家操劳了这一百四十年,慢慢地,将心血熬成了灰,如今只剩最后一丝希望还在。许家少爷,你可想过要放他自由?”
许如卿蓦然睁大了眼睛。
放大白自由,这是他想都未曾想过的好事,可父亲呢?父亲绝对不会同意——许业臻在白发青年身后站着,肩膀有些瑟缩,看起来竟然对这白发人颇为忌惮。
“你只需要将这杨枝拿去给大白,什么也不用多说,他自己便明白了。”
许如卿内心隐隐不安,可“给大白自由”这件事情如此美好,他生怕自己一迟疑,机会便稍纵即逝,接了那杨枝便朝池塘边跑去。谁晓得大白一见到杨枝,竟然激愤如此,不仅袭击了他,还生生从自己的额上,挖出了蛇珠。
那是枚发着温润光芒,鸽蛋般大小的玉珠,脱离了大白的手之后,在空中缓缓下落。终于被一只手稳稳地接住了,是那给他杨枝的白发青年。
“是你!为何骗我?”许如卿喊起来,他被大白甩在一旁,见他失了蛇珠,重现兽形,只在池中哀嚎翻转,心痛得简直要目眦欲裂。
“我可不曾骗你。傻小子,当初是这蛇自己许下诺言,持杨枝者,愿任其驱使。你爹是个不中用的代言人,这蛇宁可困在此处,接一些万分凶险的任务,也不肯向他交出蛇珠。幸好这一辈的许家人里出了个你。”
他呵呵笑起来,蛇珠在他手中转动,淡淡生光:“我就知道,只要你出马,他一定会挖出来给你。如今这样下场,只能怪他自己,当初非要用这宝贵的定魂玉珠来炼蛇珠。”
他拍了拍许如卿的脸,身形渐渐消散在空中。
“多谢你,小傻子,咱们后会有期。”
七
绍兴十四年,无夏城中忽现雪白蛇妖,身粗如牛,长十丈有余,双目赤红。所过之处屋舍倒塌,护城河水随之上涨,淹城南数百户。可怜许府百年家业,皆为废墟。
那白蛇虽痛楚不堪,倒像是还有一丝清醒,也不去追寻常百姓,只一路追着许业臻而来。许业臻给吓得魂飞魄散。他之前都是听了白发人的谗言,又被白蛇盗来的珍宝耀得迷了心窍。如今白蛇已经将他逼到了护城河边,吐着鲜红的信子,眼看是要扑下来——
“我错了!家神大人饶命啊!”他抱着头,半身都泡在水里,只道是此命休矣。等了一阵,却未有动静,方才战战兢兢地抬头一看,挡在他身前的,是许如卿。
那白蛇也像是认出了他,犹豫起来。
“好儿子,不像你那几个哥哥,跑得一个比一个快,反倒是你,还惦记着为父的性命——”
“不对。”许如卿打断了他,“我只是不想眼睁睁看着大白杀人而已。”
许业臻面色难看至极,但考虑到事态紧急,还是解下了腰间的啼鸟剑,塞进了许如卿手里:“用这个!此刻它抬着头,正好露出七寸,就在——”
“胸腹下方,三枚淡红色鳞片。”许如卿喃喃。他抬头望着白蛇,缓缓地举起了啼鸟剑。
许业臻还来不及问他如何知晓,啼鸟剑就已经震动起来,发出了哀鸣。剑光一闪而过,鲜血喷涌。
“大白那个傻子!”
白发的青年消失后不久,朱成碧就出现了。
“他跟你爹有过约定,若是代言人带来的不是蜡丸,而是杨枝,则意味着,代言人想要的是他额上的蛇珠。”她翘着二郎腿,坐在屋檐上,远远地望着发狂的白蛇。
“那天他上我天香楼,本来是要逃走的。我跟常青安排许久,终于等到他说动了你,将他带出了封印。常青画了一条直通西湖的通道,只要他迈出一步,便可从此自由,可他居然眼睁睁放弃了!”
“为何?”许如卿迷惑地问。
“为何?”朱成碧反问,“我那道甜品,分明苦涩无比,为何你还要一口一口,舍不得放弃?许家人贪得无厌,那杨枝屡遭摧残早该枯死,为何还有一片绿叶,不肯枯萎?”
总还是,有那么一丝希望的。无论是多么苦涩,尽头处总有一点甘甜在。无论与人类相处的岁月多么的不堪,总有那么一个人,两个人,带来的温暖和慰籍,足以让杨枝上的最后一片绿叶坚持下来,总也不肯枯萎。
例如许小青,例如许如卿。
“你知道那蛇跟我说的是什么?‘只要许家还有一个后辈值得守护,我就还是许家的家神。’”
鲜血喷涌,却不是妖兽的墨血,而是人类的鲜血。
许如卿松开了手中的啼鸟剑,任其掉落在护城河里。
白蛇猛扑下来时,蛇牙贯穿了他的肩膀,正好让他能够将一只手放入它的口中。
“呐,大白,你心心念念的甜品。”痛楚眩晕之下,许如卿勉强扯出了一个笑容。他的手中一直握着只用糯米皮包裹的小团子,里面仔细包着大白在天香楼尝过的那道甜品。朱成碧交给他时说过,如今大白失去蛇珠,痛楚发狂,唯有这来自天竺国的甘露果,能重新唤回他的神智。
“否则,我就得亲自出马了。”她眼中闪过一丝金色,“唉,那只瘦骨嶙峋的蛇,想也知道不会有多好吃……”
许如卿再听不见她后续的叨叨,他全副心神,都放在那只小团子上了。这甘露果,真能有如此功效?
杨枝已完全化为了灰烬,可见大白对人类是彻底地失去了希望。重重折辱,屡遭背叛,还能让他再相信一次吗?
那蛇含了糯米团子,只是一愣,双目中的红光渐渐淡下去,蛇口也不由得一松。被他叼着的许如卿倒了下来,教水流一冲,卷入了护城河中的更深处。
河水冰寒刺骨,肩上的伤口腾起血雾。他根本连挥动手臂上浮的力气都没有。
这一次,是真的会死掉吧?许如卿在水中睁大双眼。奇怪的是,现在反而不再疼痛,只是懒洋洋的。他甚至还望见,前面的河水中出现了一只雪白的大兔子,双目赤红,还在散发着光芒,就跟娘给他叠的手绢兔子一样。它朝他游过来,一次又一次地接近,却一次又一次被水流冲开了。
大……白?他的意识已经模糊了,只是反复地想着:对不起,没能做好你的代言人。我太傻了,才会受了骗,连累了你。但是,我不曾背叛过你。我许如卿宁可去死,也不会背叛你。请你,再相信我们一次吧。
忽然,那兔子睁大了双眼。它身后绽放出了耀眼的光芒,无数根碧绿的杨枝从光芒中汹涌生长出来,刺破了河水,朝着许如卿汹汹而来,又小心翼翼地将他围在中央。
无夏城的护城河中,居然长出了一株茂盛的杨树。
朱成碧带了常青在一旁围观,看着树冠上跳下来两个人:大白已经恢复了人身,抱着许如卿,紧张地检查了一番,便开始施展法术,给他治疗肩膀上叫蛇牙贯穿的伤口。
“啧啧!竟然连已经成了灰的都能发出新叶,真是叹为观止。”朱成碧踱过去,“别担心了,一时片刻就能醒。”
“你闭嘴。”大白头也不抬。朱成碧哪里受过这种待遇,当时就要发作,却被常青拽住了衣领拖到一边去了。
许如卿在这个时候睁开了眼:“兔子……刚才水里有只大兔子救了我……”
“你傻啊?啊?我就没见过你这么蠢的家伙!”大白双肩抖动,眼看是气得直哆嗦,“不知道躲开吗?那么大一条蛇,别人都怕,你为什么不怕!”
“长出来了。”许如卿伸手摸他的额头喃喃,指着大白额头重新开始发光的地方。
“啊。”大白脸上有点儿挂不住。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知道伤口处重新长出了蛇珠,连同法力也回来了。
“太好了,太好了……”许如卿一下子放松了,顿时觉得又心痛又委屈,又愧疚又惊吓,万般滋味都涌上心头,不由得大颗大颗地掉下泪来。起初还是无声哽咽,到后面竟然变成了哇哇大哭。大白手忙脚乱地安抚一阵,发现没有效果,只得朝一旁的常青投去求救的眼神。
“谁弄哭的,谁负责哄。”常青闲闲道,手中还拽着朱成碧,“我能搞定这边这只饕餮就已经耗尽全力了。”
八
经这么一番折腾,大白跟许家的约定作废,他得了自由身,却并没有马上离开无夏城,倒是天天在天香楼二楼晃荡。鉴于他总是做一些诸如占了美人榻晒太阳,偷吃珍藏多年的食材这种事,朱成碧对他深恶痛绝,要不是他确实还没有完全恢复,简直是要分分钟将其扫地出门。
常青对他又有不同。他也不训大白,整日里只是笑眯眯地坐在他面前絮叨:“你表面上看起来潇洒恣意,其实骨子里再迂腐不过,难道就不能有所变通?非要叫许业臻骗出了西湖,困在一处那么小的池塘里,那滋味是好受的?”
大白被他念得头痛,恹恹地趴着。
“若是许小青再转世,看见你这个样子,他心里能好受?他又会怎么说?”
大白抬头看了他一阵,忽然露出笑容:“他啊,必定是要絮絮叨叨地念我,骂我迂腐,不懂得变通,叫人骗了之类的吧?好了,知道你是为我好,一会儿跟大爷喝酒去?”
“白、流、霜!”
“喔?常兄如何知道在下真名?”
常青一愣,这名字是自己跳出来的,只觉得万分熟悉。
哪怕数度涉过忘川,转世轮回,他也未曾忘却。应该是,非常重要的名字吧?
大白靠过来,将他轻轻一搂,又很快放开了。
“之前你曾问过,我守护许家一百四十年,悔也不悔。我现在可以回答你。”他眯缝了狭长的丹凤眼,蛇目中流光溢彩,“我大白,九死不悔。”
朱成碧将掀开的帘子放下,退了出来。
许如卿傻傻地跟在她后面:“常公子为啥知道大白的名字?我们为啥不进去?”
“嘘!”朱成碧竖起一根手指,“汤包正在念人的兴头上,我才不要进去撞他的枪口。你有那个闲工夫,不如跟我来想想这甜品的名字吧?”
“能让杨枝起死回生,如此珍贵的甘露果,用来做甜品,真的没问题吗?”
朱成碧笑而不答。这世上那有什么能起死回生的甘露果呢,不过是普通的芒果罢了。大智若愚,大巧若拙,真正起死回生的,是眼前这小傻子始终不渝的一番真心。
“啊,我想到了。”她两手一拍,“不如便叫杨枝露罢!”
绍兴十四年二月,无夏城中屡有珍宝失窃,巡猎司疑为妖蛇所为,后果有白蛇现于护城河中,兴风作浪。许七公子以啼鸟剑斩之,化为杨树,至今枝叶繁茂,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