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
有这么一座通向深山的石桥。
时至今日,在无夏附近,例如城西南的苍梧山,或者城北的嵬嶷山中,还有着很多这样的石桥,通常都架设在山涧之上,有时旁边有着银练飞溅的瀑布,桥下还有水潭,碧绿如玉,深不可测。石桥的两侧往往有着辟邪或者狮子形状的石雕,年代久远,俱已面目模糊,脊背上爬满青苔。没错,我们要说的故事,就发生在这样的一座石桥上。
唐贞观年间,一个姓梅的书生要到京城科举,于夜间路过此桥。那晚月圆如镜,他因走得乏了,在桥上坐下来休息,靠着栏杆,感叹道:“好圆的月亮。”
确实是如此。另一个声音回应。
梅生愕然。月光澄澈,照得他身旁亮如白昼,视野中所见,不过是荒野树林,碧潭中一注白水,草丛中虫声呜咽,却并不见那应话之人。这梅生素来胆大,不信鬼神,此刻竟然继续感叹了下去:“如此望来,却好似个椰丝糯米的糕饼。”
那声音也言道:不错,只是阴影斑驳,恐怕是豆沙馅儿的。
梅生哈哈大笑起来。此刻他已经听出,那声音不是来自别处,而是从桥底传来。
“实不相瞒,小生家传的,便是这做豆沙馅儿椰丝糯米饼的手艺,没曾想,在这荒郊野外,也能遇到知己!来来来,相逢有缘,兄台可愿饮上一杯?”
他取下腰间的酒囊,朝桥下的潭中倒去。说来也奇怪,那酒水并没有流入潭中,而是到了半空便消失了,梅生朝桥下望去,依旧是空无一物。只是啧啧饮酒之声不绝。
好香,好香的米酒!可有名号?
“是小生自家新下的糯米酿的。”
梅生就此跟那声音攀谈起来。两人由酒及诗,由诗及画,由画又再聊回吃过的各种点心,越发有千里会知己之感。酒囊里的酒,更是毫不怜惜地倒入了水潭,到后来,那桥下的声音也透出了三分醉意来:
如此美酒如此月,清凉彻骨,却叫我思念起当年在西王母的宴席上,吃到的一款点心,那滋味令人终生难忘。那桥底的声音咂嘴不已,想来是在回味。可惜,可惜,从那之后,有五百年的岁月不曾吃到过了。
“喔?”一听到这里,梅生的眼睛亮了起来:“却是一款怎样的点心?叫什么名字?如何做得?”
那声音呵呵笑起来。
何必如此着急?我不仅尝过,还知道做法。受你美酒相赠,便是将方子也告诉你,又有何妨?不过,仙家的方子,材料特殊,凡间能否找得齐,另当别论。不过首先你须得记住了,这一款糕点,名字叫做——
天地同春。
在民间流传着的《梅生遇仙记》的不同版本里,故事在这里发生了分歧。有人说,梅生据此做出了天地同春,吃下之后脱胎换骨,进京赶考,竟然做了状元,就此飞黄腾达不提;而另一个版本里,梅生终生都没有能找齐材料,白白耗费了一生的时光,而真正的天地同春的方子,也在后来的战乱之中丧失了。
南宋时期疏星楼主所著的《神州妖事录》里也收录了这个故事,但结局与前两个都不同。他写道:梅生在桥边修建起了石屋,住了下来,尝试着用凡间的材料替代仙家的材料。但他做出的,总是差了些许味道。有一日他问,这其中第三层馅料,能否用薄荷代替,还是用萱蒲代替更好?没想到那神秘的声音也被难住了。第二日梅生便背起了包裹,对桥底的声音说:
“我先回乡问我父母,若他们也不知,我便寻访京城中的糕点师傅,总是要找一种恰到好处的材料,来做这天地同春。我一定会带回真正的天地同春给你。
“你且等我回来。”
这一去,便是五百年的时光。
那个人再也没有回来过。
一
卯时刚至,石奕武就再也睡不着了,一睁眼就从木板床上弹了起来。
首要的事情是洗手,这可马虎不得。他在桥底下的流水里净手时,河面上还漂浮着晨雾。整个无夏城都睡着,唯有他醒着。他来无夏的时日尚短,搭在这五虹桥桥头的,不过是间简陋的棚子,里面只有一张八仙桌、两把凳子,土灶上也仅有一套笼屉,所卖的,也只是应节的青团。但他还是起了个大早。
要做早点师傅,便要成为醒得最早的人。当初在苍梧山中,师傅便是这样教导的。
石奕武架起板来,将一袋晶莹剔透的糯米粉朝板上那么一撒。绿苎头是前几天便采下的,取的是最嫩的那处尖儿,加了石灰水在罐子里泡着。他取了罐子来,打开封口,闻了那么一闻,接着将糯米粉堆成的小堆从正中挖出一个坑来,将麻汁儿小心地倒了下去。
这就是要开始揉粉了,整个过程中,这是最耗力气的一步,却也是石奕武最喜欢的一步。单单是这个揉粉,他练了三年,方才满足了师傅的要求。
外刚内柔,蕴巧于中。他默念着师傅留下的口诀,手指在粉团上使力,粉团吃了苎麻汁儿的绿色,一点点变得清透碧绿起来,叫他扯成一个个的团子。豆沙馅儿是早就备下的,用的红小豆、猪油和蜜糖,他取了一点儿来,按在团子中央,再一点点将皮揉了上去。
他揉得专注,额前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也顾不上擦。耳边隐约听得有人走入了棚子,又挪开了木凳,坐在唯一那张桌子旁边。
他只道是那位每日必起大早来光顾的小姑娘,也没有回头,直接憨憨地说:“今日来得早了些,我刚将蒸屉放上灶,且等透上第一口气——”
“石头。”来人唤他。
他的背立刻就挺直了,一边擦着圆滚滚脑袋上的汗,一面规规矩矩地应道:“文珍师姐。”
第一眼望去,他差点要认不出师姐来。眼前这个遍身绫罗、满头珠翠的姬文珍,比起在山上时,可是富态了许多,竟连双下巴也生了出来。只是这斜睨着他的眼神,依旧熟悉得很。她并不着急开口,只坐在那里,慢条斯理地转着右手中指上的海蓝宝戒指,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什么时候到的无夏?”
“有十来天了。”
“既然来了,为何不来找师姐?”
石奕武听师姐的语气,似有埋怨之意,连忙解释:“本来是打算直接上府上拜访的,但无夏城里人人都在说师姐现今生意越做越大,今年的尝春会又轮到师姐张罗,我想着师姐该是没空,不便打搅……”
姬文珍听到这里,哼了一声,将一只外表极为普通的木盒扔到了桌上。
“你自己倒是不便打搅,却派了别的人来。”
石奕武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打开木盒,里面只有一枚绿豆糕,样式普通,印着朵迎春花。
“前几日,可有个瘦瘦小小如猴儿一般,眼睛却挺大的小丫头来过?那是我新收的徒儿,名字叫做鹤菡。”姬文珍往后靠了靠,取出块手绢来擦着戒指上的宝石,“她家里穷,准备把她卖到平乐坊,你师姐我一时心软,就收了下来。谁知道是块榆木疙瘩,比你当年还不如,就一样绿豆糕,教了一个月,竟是不会!”
她摇了摇头,接着道:“我跟她讲了,再做不出来,便撵了出去。谁知道她哭着出门,也不知道去哪里转了一圈,回来之后竟就做了个这个。”
石奕武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回事情。他见那小丫头站在五虹桥上出神,嘴里念念叨叨,怕她一时想不开跳了河,便过去询问。她只说是不知道为何,蒸出来的绿豆糕总是发黄。
“那有何难?”他不解地回答,“你只用凉水和粉就是了。”
原来却是师姐的徒弟?他将那绿豆糕取出来,咬了一口,只觉得清香扑鼻,淡淡的甜味在口齿间缭绕。
“这绿豆糕叫她做糟了?”他不解地问。
“那倒不是,这绿豆糕做得极好——”他家师姐忽然住了口,用眼刀恨恨地剜了他一下,过来劈手便将糕点夺了过去,“总之,她痛哭流涕地说,是个‘浓眉大眼的小师傅,年纪绝超不过十五,圆脑袋,身板敦实,看起来傻傻的’,我一下就想到了你。”
姬文珍注视着他,放在桌上的手指一点点扣紧:“如今你来也来了,怎么不见师傅他老人家?”
石奕武脸上的笑消失了:“师傅没了。”
“什么?”姬文珍站起来一半,想想又坐回去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六年前没的。就在……师姐你下山后不久。”
姬文珍眉尖颤动,眼角发红,石奕武见状赶紧补充:“师傅他老人家不怪你。”
姬文珍将手绢拽在手里,去擦眼角那点若有若无的泪,一边哽咽着问:“师傅……他老人家最后可有说些什么?”
“师傅说,山下的世界热闹,师姐愿意去闯荡闯荡也好。至于那本祖师爷传下来的《寻芳谱》,按本门规矩,本就是要传给大弟子的,师姐拿了去也好……”
轻轻巧巧的一个“拿”字,便将姬文珍这五六年来心头始终缠绕的心结化于无形。她一下子觉得胸口的大石落了地,却听得师弟还在絮絮叨叨,将那烦人老头子的语气学了个七八成:“你师姐聪颖过人,凡事都非得寻个法子,叫自个儿占尽了天时地利不可。这《寻芳谱》在她手中,未必是件幸事……”
姬文珍一掌拍在桌上,连石奕武放在上面的青团都抖了三抖。她胸口起伏,直喘粗气,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罢了,如今我也不再受他那些闲气了。石头你既已见到了师姐,知道我平安无事,师姐便不再留你,过几日便回山里去吧。”
石奕武却低了头,露出不好意思的样子:“还不能即刻便走——师姐,能否让我瞧上一眼《寻芳谱》?”
姬文珍横眉瞪他,旋即却笑起来:“怎么?那上面可是记载有一千一百种糕点的制作法子,便是我现在就将《寻芳谱》送给你,短短的几日你也记不住。便是全都记住了,以你的天资,连一样青团都要学上三年,更不可能全都学会了。”
石奕武却丝毫不恼:“我也不多看,就看一样。”
“哪一样?”
“天地同春。”
姬文珍面色凝固,犹如覆盖了一层寒冰。
“天地同春的方子,师傅只传给了你、一、个。”她缓慢地吐出最后几个字,每一个都放在牙齿上咬过。
这话听到石奕武耳朵里,不知怎地却成了师姐对他的赞扬,他颇有些得意地咧了咧嘴:“话虽如此,但师傅他去了的这几年,每年的惊蛰祭祀,我都按照他教的法子做,可从桥头扔下去的,没有一次被龙神吃掉过。我便想,或许是某个细处出了岔子——”
“也就你信!《寻芳谱》上有天地同春的仙家方子,桥底下住着传说中的龙神!”姬文珍越说越激动,语气也痛心起来,“傻师弟,这么些年了,你都未曾看透吗?什么天地同春,那都是假的!老头子就是想将我俩都困在那山沟里,一辈子替他做牛做马,白白磨粗了手!”
她朝两侧摊开了双手,这一双手如今光滑细嫩,指上宝石戒指闪烁。
“要不是当初我拿了《寻芳谱》,自己一个人逃下山来,哪里知道这山外的世界竟如此快活!”
她转念,又露出亲和的笑容:“不如你也留下来?我这寻芳斋,如今可是无夏城中头一份儿的糕点铺子,年年尝春会都拔得头筹。别说是商会的薛头领、衙门里的许知府,便是琅玡王,也吃的是印着‘姬’字的点心。你留下来,我也还养得起你一个糕点师傅。”
石奕武摇头:“惊蛰就要到了,我得赶紧准备今年的祭祀。”
“那桥下明明什么都没有!”
“那桥下有龙神。”
“你可亲眼见过?”她冷笑,“可有证据?”
“就知道师姐会这样问!”他一拍脑袋,回身便自蒸屉旁边的灶格里取出个粗布包裹,献宝一般拿来呈给姬文珍。姬文珍伸了根指甲,将那包裹一层层挑开——是一枚如同锅盖大小的圆形薄片,边缘是半透明的紫色,越到中央,越反射出层层的虹彩。
“我在河床上拣的,瞧着像个鳞片。这下师姐该信了吧?”
姬文珍像是没有听见,只顾着将手在那圆片上抚摸:“难道师傅说的竟是真的?这倒真是稀罕的妖兽,王爷正放出风声来要收……”
“师姐你说啥?”石奕武没听清她的自言自语,伸手来要收走包裹。姬文珍将整个包裹往自个儿怀里一捞,狠狠地瞪了她师弟一眼。多年养成的余威仍在,石奕武缩了缩脖子收回了手。
“怕什么。”抱着那包裹,她立时恢复了和颜悦色,笑道,“师姐喜欢,留我多玩儿两天,总会还给你的。要看寻芳谱,也不是不可,师姐问你,若你看过后,确实没有记载天地同春,你可愿乖乖回山里去?”
石奕武点点头。姬文珍轻叹一口气,将右手大拇指上戴着的羊脂玉扳指给取了下来,又从板指的内圈往外一拨。一层薄如轻雾的纱罗飘了出来,她拽了那纱的一头,轻轻地旋转着板指朝外扯,石奕武迫不及待地伸手想要来接,又被她瞪了回去。
扯了约莫有半柱香的时间,轻纱在桌上堆成一团,她用手掌慢慢地抚平了——在纱面上,竟有人用蝇头小楷写着密密麻麻的字,其间还配有插图。
“谁能想到咱家祖师爷,会用鲛绡来写这《寻芳谱》?”她一面说一面抚,一直到轻纱的末端,“这便是第一千零一百种,之后便是你想看的天地同春。”
石奕武凝神静气,缓慢地靠了过去,只见在鲛绡的末端,有人用浓黑的墨汁写了“天地同春”四个字,旁边画了一株梅花,枝干乌黑虬劲,花瓣色艳如血,除此之外,便是一片空白。
“怎,怎会如此?”
“这下你该死心了吧?”姬文珍冷笑,“什么梅生遇仙,天地同春,都是几百年前的传说!师傅不过是借来一用,当作收徒时的幌子罢了!”
不知道何时下起了雨。
石奕武呆坐在棚内。他所坐的位置离棚口很近,细如牛毛的春雨从棚外渗了进来,如同薄雾一般。他一侧肩膀尽都湿了,却浑然不觉,只反复念着:“怎么会,怎么会?”
一柄油纸伞从棚外探了进来,伞面上绘着枝鲜艳如血的红梅,朝一侧倾了倾,露出一个梳着双髻的小姑娘,一双大眼带着笑意。她身上的襦裙用的是浅黄色的丝罗,头上簪着两簇新采下的杏花。靠得近了,能望见裙上也尽是杏花的花瓣,却不掉落——原来却是被人细细地用笔绘出来的。
“小师傅!小师傅!”她一叠声地唤着,“今日的青团呢?”
石奕武只是不理。她嗅了嗅,一步迈到正冒着蒸汽的蒸屉旁边,伸手一把揭开了屉盖,紧接着烫得哎呀一声,将盖子甩了。
那持伞的人收了红梅伞,正在棚外将上面的雨水抖了又抖,听得她被烫,赶紧也进了棚,一把抓过她的手腕来,翻来覆去地看着,“偏就你这么心急!这都连续吃了几天了,还没吃够!”
那小姑娘全然不理,抽回手来,蹲在石奕武的旁边:“明明都已经揉好了青团,这笨蛋忘记放进蒸屉里了!”她鼓起脸颊,伸一根手指头戳着石奕武的肩膀,“吃不到,不开心!快点起来做!”
石奕武被她戳得整个人都摇晃起来,却还在失魂落魄地说:“天地同春,怎会是假的?”
“谁说是假的?”那小姑娘一脸无辜,“我吃过,是真的。”
拿着红梅伞的人以一种缓慢的动作扶住了额头。
石奕武听了这话,原本石雕一样僵硬的眼珠子忽然转了起来,一点一点扭过来看她。
“你吃过天地同春?”石奕武忽然活了过来,扑过去便抓住她的手,“教我做!!”
“她哪里会做糕点。”她身后那人眯起了眼睛,两手环抱在胸前,嘲讽道,“若是会做,就不会天天起大早,准时上你这里来要刚出笼的青团吃,也不会派我去排长队,买那贵得要死的寻芳斋玫瑰酥了!”
“谁说我不会!常青你是在质疑我的厨艺吗!”
常青扬了扬眉毛:“是吗?为何从未见你做过?——连最简单的糯米团子都未见你捏上一个?”
“我只不过是不太会造型……”她嘟了嘴扭着衣角,忽然眼睛一亮,“如今有小师傅在这里,我跟他学还不成吗?说好了,你教我做青团,我便帮你做出真正的天地同春!”
二
常青把玩着手中精致耀眼的食盒。
那盒子不过成人的手掌大小,四面都镶嵌着贝壳,分别是麋鹿和仙鹤的图样,盒盖上镶着一轮圆月,月下盘绕的牡丹枝条间,一只身有卍字花样的雄鹿若隐若现。姬文珍说这是来自高丽的手工艺人的作品,倒是没有说错。常青打开盒盖,见鲜红丝绒衬底上绣着枝蔷薇。姬文珍还坐在对面,絮絮叨叨地解说着。
“这不是普通的贝壳,而是南海中吞吐雾气,可形成都市的蜃楼贝。这是取它最内层的壳,一片一片镶嵌而成的,价值连城。便是王爷府上,也未必有这样的好东西。”
常青砰地一声合上了盒盖,朝姬文珍扬了扬眉毛。
“姬老板这是何意……”他朝桌上其余的物件偏了偏头,眼睛里带着笑意,“在下却不明白了。”
“我家师弟蒙天香楼朱成碧掌柜照顾多日,这都是应该的。”
“在下要是没记错,寻芳斋在无夏开了也有五六年了吧?”常青放下漆盒,又取了一样雕着金蟾的砚台来把玩,“从未听说过姬老板师承何方,怎么会忽然多出来个师弟?”
“先师不愿扬名,宁愿隐居山野,也不许我们跟外人提起他的名号。我跟师弟俱是从小被他收养,教授手艺,朝夕相处,便如同亲生姐弟一般。我这次来也是腆着脸,想求朱掌柜和常公子帮我师弟一个忙。”
“什么忙?”
“我家师弟虽然已经成年,但心思单纯,如同孩童。朱掌柜的若有兴趣,愿意陪他玩玩,也没有什么。只是,千万别教我家师弟真的做出什么天地同春来。”
“喔?”常青微笑起来,“这倒是有趣了。”
“我师傅哪里都好,但却坚信他总有一日,能做出真正的天地同春。明白人早就知道,乡野传说,做不得准。不然,为何梅生遇仙之后这几百年,从未有人做成?师傅上了年纪脑子糊涂,但小师弟年幼,居然也深信不疑。两人得空便钻研这天地同春的做法,也不知白白耗费了多少年的时光,却总是失败。”
“恕我多嘴,既然从未有人做成过天地同春,又如何知道这一次做出来的就不是正品?”
“常公子有所不知。”姬文珍叹了口气,“先师隐居之地,是苍梧山中一处枯了好几十年的河边,河上也正好有这么一座石桥,桥头雕的也是狮子,就跟那传说中一样。他便非说这桥下便是龙神居所。每年的惊蛰,他都带着奕武在桥上举行祭祀,将他做得最好的‘天地同春’点上引子,投下桥去。”
“这又是为何?”
“据说如果是真的天地同春,会凭空消失,且能唤出龙神。”
“结果呢?”
“结果?”姬文珍忽然冷笑起来,眼角皱纹毕露,“不过是一年又一年地浪费粮食罢了。”
她也意识到自己露出的狰狞,赶紧收了收:“如今师傅已经去世,小师弟又对这说法深信不疑,若不断了他的念想,恐怕他也会跟师傅一样,将一辈子的时间都消耗在这上头。现如今他孤注一掷,将所有的希望都押在朱掌柜身上,也罢,就让朱掌柜随便编个法子,教我那师弟死了心,就是了。”
“如此说来,姬老板此次来访,竟然全然是为了师弟?”
“正是。”
常青持着一把扇子,将那扇面随意开合着:“今年的尝春会,恐怕还是由姬老板主持吧?往年都是在无夏城内举行,今年是否准备换个山清水秀的地方?”
“真是什么也瞒不过常公子的眼睛。”姬文珍掩口笑,“不过,公子的事情,我也略知一二。人说公子有六只眼,四只生在腰侧,可观阴阳,测天象。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呢?”
常青将手中的扇子哗啦一声合上,站起了身:“既然如此,我便帮你跟朱掌柜说上一两句。不过,姬老板。”他停顿了一下,斜斜地睨着她,是居高临下的可怕眼神,“一个人若总是赢,恐怕也挺没意思的。”
姬文珍的掌心发凉,一点点渗出冷汗来,只觉得自己背地里所有谋划和心思,都叫眼前这人看了个一清二楚。她心中的畏惧刚刚升起来,常青却忽然瞪大了眼睛,朝一侧略偏了偏头,立刻朝她走过来,伸手在她手臂下一扶,将她整个从椅子上提了起来。
“常公子?”
“嘘!”他面色严肃,掀开一侧的月白色窗帘,便将姬文珍给推了出去。外面是天香楼二楼的窗台,对面即可望见莲心塔。姬文珍朝楼下探了探头,立刻目眩,赶紧抱住窗棂上木雕的桃树不敢撒手。
“不要发出任何声音,否则被吞掉的话我可不管。”在给出这样莫名其妙的威胁之后,常青放下了窗帘,又将桌子上的东西一股脑扫在地上,一样样地踢到窗帘后面去。
刚收拾停当,门就被撞开了。朱成碧端了张红木小几,鼻尖上沾满了糯米粉,喜不自胜地跑了进来:“汤包,汤包,来尝尝!石奕武教我的青团,特地做给你吃的!”
小几上放有六只净白瓷碟,每一个上面都放有一只青团,这倒是不假。但全部青团都奇形怪状,指印明显,没有一只是浑圆的。更重要的是,每只上面都有一处牙痕崭新的缺口,露着内里的馅儿。
“……这果真是做给‘我——’吃的?”
“是啊。”
常青不说话,只盯着那缺口。
“我不先尝尝,怎么能知道好不好吃?”
常青叹口气,伸手接过那红木小几,朝旁边的桌子一靠。朱成碧蹦到桌上坐着,悬了两只脚在空中前后甩动,一边抓过那些青团便吃。转眼间,常青怀里便只剩下两只,朱成碧还要再拿,他迅速出手,将两只全都抓在手里,赶紧往嘴里塞了一个。
嗯……居然味道还不错……
他捏着剩下那只,就要往嘴里放,朱成碧在一旁,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他又叹了一口气,随手将团子朝侧面一扬。朱成碧立刻飞过来叼走了。
“你看看你这一脸。”朱成碧大嚼的时候,他还是没忍住洁癖本性,弯了手指去给她擦。手指下,她肌肤滑腻,犹如凝脂。他忽然间意识到,如此一来,两人便是视线相对,几乎呼吸相闻。他连耳尖都烧起来,心跳如鼓,狼狈地将手拿了下来:“咳,那个,天地同春做得怎么样了?”
“啊,说起来还挺奇怪的。”朱成碧一边嚼着一边含混地说,“石奕武做的,明明就是真正的天地同春。”
就在此时,窗帘后面传来一阵稀里哗啦,接着是瓦片纷纷掉落。朱成碧扭了头去看:“那是啥?”
常青伸手把她的头扭回来:“最近老有野猫在外面打架,怕是有打不过的,从二楼掉下去了。”
“喔。”朱成碧低头舔着手指。
“你刚才说,他明明已经做出了天地同春?”
“这几日,小师傅做的,和我记忆中的天地同春并无二致。天地同春是仙家的圣品,梅东璟也算聪明,用凡间的材料,竟能做出一模一样的味道来!”她点着头赞叹道,“延年益寿的功效自然是没有,但从味道上而言,确确实实便是天地同春。”
“那,为何仍没能得到龙神的认可?”
“问题该是出在引子上。”她叹口气,“当年我在西王母的宴席上尝——”
“是大摇大摆地闯进去,趴在人家桌子上吃完就走,连带着还打碎了一干锅盘碗盏吧。”
“这不叫尝?”她将眼睛横了过来。
“是,是,是,这确实叫尝。”
“哼。总之,这天地同春做出来之后,在吃之前还要在中央点上一点红引……”说到这里,朱成碧却不再往下说。常青等了一会儿,见她只是愣神,催促道:“那红引是何物?”
“……是血啊。”她叹息,“天地同春一共有四层不同的馅料,随着食用者的咀嚼,每一口都会产生不同的口感。再加上这用血点上的一点引子,又可以有千百种的味道变化。倘若龙神要的是这种天地同春,那可就难了。可惜我虽尝过,却始终想不起来,这究竟是什么妖兽的血的味道,明明很熟悉的……”
她又露出愣神的样子来。
“会不会,”常青慢条斯理地提醒,“是麒麟血?”
“你说得对!麒麟为圣兽,其血有千万种滋味,用它来做天地同春,说不定可行!”
她跳到屋子的中央,原地转了一圈,只听得哗啦一声,从那杏花罗裙下涌出来诸多粘稠黝黑的阴影,犹如海潮般汹涌流淌,在吞噬了屋内的家具之后,又开始朝四周的墙壁上攀爬。朱成碧伸出一手,掌心向下,所对之处的阴影忽然如沸水翻涌,一团耀眼的光芒从中升了起来。
常青不由得用袖子挡住眼睛。光芒减弱后,悬在她手心之下的,是一只静静旋转着的天青石瓶,正冷冷地泛着青光。
麒麟血。常青死死地盯着它,朝前走了一步,又一步。此刻他已经在朱成碧的身后,只要一伸手,他只要一伸手……
他双耳嗡嗡作响,嘴唇几乎要被咬出血来,却听得朱成碧说:“不,不行,现在还不是动用它的时候。”
阴影再度翻动,如巨蟒的长舌,转眼之间,又将那瓶子吞了回去,沉向下方,远到他所不能及之处。
她转过头,抱歉地笑着:“我们想想别的办法吧!”
三
“我第一次听见龙神的声音,大概是在三四岁上吧。我记得自己独自一人站在那石桥边上,眼前便是桥头石狮残缺了一半的脸。我伸出手,轻轻地触摸狮子的鼻子,刚碰到就听见那声音,直接就在脑子里响起来。它说:‘你回来了吗?’”
石奕武抱着两只膝盖蹲在牛车里,随着车轮的颠簸摇晃着身体。拉车的是只浑身雪白的母牛,不紧不慢地在山道上走着,不时有路旁的花枝从半透明的帘幕间中探进来——一支杏花,或者一支梨花。
“也不是每一次跟它说话,都能得到回应。师傅说,他年轻的时候龙神回应得更多,近些年来却渐渐沉默了。说起来,究竟连那桥底下是不是龙神,也未知,从来也没有人见过它的真面目,你说是吧。”
无人回应,因为他絮絮叨叨了半天,却是朝着车内小几上放着的那把画着梅花的纸伞。朱成碧卧在一侧,颇觉有趣地任凭他说下去。这牛车从外面看起来,不过一两榻的大小,内里却显得颇为宽敞,朱成碧身边还跪了两个婢女,也未显狭小。其中那个穿桃红色褙子,叫做樱桃的,半是调笑地过去递了他一碗茶。
“怎么?嫌我们几个陪你聊天解闷还不够,却跟伞说起话来?”
他不好意思地接了,连声道谢。
“嘿嘿,一个人在山里住久了,便会不知不觉地对着物件说起话来。这伞上的红梅瞧来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便像是见到了熟人。不知不觉就话多起来。”
“小师傅记性不好,眼神却毒。”朱成碧懒散地评价道。
他们之所以会在这里,是因为姬文珍一纸烫金描花的邀请函。事实上,无夏城内但凡有头有脸的人物,无一例外都收到了同样的邀请函。邀请函上写着今年的尝春会,准备在苍梧山中“先师故居”举行的消息。给石奕武的邀请函略有不同,还附了一封姬文珍的亲笔信。信里表达了她对曾经怀疑神龙真假的歉意,并且保证会将功补过,遵照师傅生前的心愿,将尝春会举办成一次声势浩大的惊蛰祭祀。因此,恳请小师弟“务必携真正的天地同春出席”。
对此,常青的评价是:“太有诚意,简直可疑。”
石奕武读完后再无二话,回头便将自己锁在了屋子里捣鼓,今早出发前,他才出现,手里郑重其事地捧着那只用蜃楼贝镶嵌的盒子。
“师傅规矩,祭祀用品不比其他,要提前十二个时辰封盒,不得再打开。”他严肃道,“常公子,多谢你借我这食盒。”
“幸好手边有现成的,否则一时半刻,上哪里去找有仙鹤跟麋鹿的食盒?”常青眯了眼,“我猜令师姐也是这样想的。”
这一路慢慢悠悠地走下来,到了天色将黑,还未到达目的地。这一次尝春会不晓得怎地,居然引起了琅琊王的注意。整个车队中,领头的正是琅琊王雕梁画栋的车辇。那车辇远望如一座小楼,却是由二十四个美貌的白衣婢女抬着的,个个头上都束得有金环。连无夏城商会薛头领的车队都只能隔了一段距离,毕恭毕敬地遥遥跟在后头。
如此一来,队伍的行进速度当然慢得可以。还好明日才是惊蛰,大家各自安营扎寨,准备歇息。石奕武倚在车前,朝山下望去,只见这一路灯火逶迤,犹如游动的长龙。自琅琊王歇息之处,隐隐传来丝竹之声,有歌姬在唱:“才始送春归,又送君归去。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
伴着那歌声,他渐渐地乏了,在车内小几上枕着手臂,头靠着那把红梅纸伞,怀里抱着那只珍贵的食盒。迷迷蒙蒙地要睡,却听得朱成碧在一旁轻声道:“只是为了当年跟路人的一句承诺,便守在山中数百年,蠢是不蠢?”
她的语气听起来,却又不像是在问,更像是在自语。石奕武头顶的纸伞簌簌地抖动起来,他朦胧睁眼,望见一个半透明的身影浮现在纸伞之上,长衫束帽,是个书生模样,低了头,像是在说些什么。
朱成碧因此笑了起来:“你说得对,我也是为了某人说的一句话,便守着莲心塔这么些年——我可没有说这句话的立场。”
她手枕着下巴趴在案几上,迷蒙了眼睛,也像是要睡,“现在想起来,还是当年,我跟你,还有他,一起在长安城夜晚的街道上巡游,纵酒欢歌,来得快活。”
她嘴角噙有一丝凄凉笑意,说的话却语焉不详。那书生的鬼魂整了整袖子,朝她行礼。
那人是谁?
“你也不必道谢。小师傅跟我投缘,便不是你的后人,我也当帮上一帮的。再说,我还想再尝一次,真正的天地同春呢。”
石奕武想要看个究竟,但车内隐约有馥郁的熏香升腾而起。他只觉眼皮重如千钧,沉沉下坠,四面皆有黑暗涌起,将他拖入无梦的安眠。
四
她潜入牛车之时,是在子时后半。
这个时候,车内的人皆沉沉睡着,连车外那只雪白的母牛都闭了眼在假寐。她全身都裹在黑色劲装里,身量纤细,便如同月光下的一道影子。阴暗中,那只镶嵌着珍贵贝壳的食盒暗自生光,被那小师傅紧紧地抱在怀里,她伸手握住食盒,悄悄地一点点往外抽,还差一点就要到手,旁边案几上的纸伞忽然立了起来,一下就打在她拿着盒子的手背上。
她差点就惊叫出声,终于强忍下来,几乎连牙都要咬掉,勉强出了牛车。
外面的月色正好,有一个人负了双手,站在齐膝深的野草中,正在等她。那人的前襟绣着只生着角的白狮,盘绕在云雾当中,分外显眼。
她忍着手上的痛,还是行礼:“常青公子。”
“鹤菡。”常青语气淡淡的,也听不出情绪,“怎么,琅琊王也想要天地同春?”
“区区一盒糕点,怎能入得了王爷的眼?”
“这么说,果然是为了那困在桥下之物。”他叹息,“我料想琅琊王会派人过来,却没想到来的人是你。鹤菡啊鹤菡,你本来可以一飞冲天,四海遨游,怎么偏就做起暗羿来?”
她神色渐渐凄惶:“若还能回家,谁愿意留在人间?莲心塔现,通天引绝,如今回是回不去了,只剩下被困在这里,慢慢地被人类绞杀一条路。所幸王爷不嫌弃,愿意收留我们这些失群之鸟,做羿师,或许还能多活些时日。”
他缓缓地摇头:“我确也听闻,琅琊王在收集与妖兽相关之物,同时也收留走投无路的妖兽。可就算如此,你也不该为虎作伥。”
他从袖中取出一幅画卷来,徐徐展开,那画卷自动漂浮在空中,露出其上描绘着的一只猛兽:状如赤豹,却有五尾一角,正无声咆哮——是一只狰。
“听我一句劝:琅琊王暗中必另有所图。放下盒子,逃生去吧。”
他手中画笔悬在空中,就要点上狰的眼睛。鹤菡一咬牙,整个人朝空中一扑,化作一只黑羽红顶的仙鹤,抓了那食盒,想要飞走。狰却早已扑出了画卷,跟在她身后,一口咬在她的尾羽上。她奋力挣扎,但翅膀带伤,使力不及,终于被按在爪下。
常青踱过来,要拿那食盒。她瞪起眼来,质问道:“麒麟血何在?”
有一个刹那,常青的面上现出了迟疑,她没有错过这个机会,从狰爪下挣脱出来。
“取麒麟血,再开通天引。公子的承诺,如今都忘记了吗?”
那仙鹤抓着食盒,在半空中盘旋,一声声地唳着,听在他耳朵里,却是这样一句话,字字都砸在他心口。
鹤菡没曾想到的是,翅膀上的伤比她料想的要严重。她虽勉强逃脱,却飞不多时,便连同那食盒一起坠入树丛。她在地上滚了滚,挣扎着起来,便听见那狰的鼻息咻咻不停,在附近寻找她的踪迹。她趴在原地再不敢动,悄悄化为人形,在地上一寸寸地朝食盒挪过去。斜地里突然伸出一只脚来,踏在食盒上。
“师,师傅!”
姬文珍没有理睬她,飞快地蹲下身来,将那盒子抱在怀里,用袖子将上面的泥仔细地都擦了,才满脸堆笑地过来摸她的头:“乖徒弟,知道师傅想要这个,所以特地去偷了来,准备孝敬师傅是不是?”
“是……”
“说得比唱得还好听!亏得我一直都在牛车旁边,听了个一清二楚。”姬文珍变了脸色,“原来你是琅琊王的探子,也想要这天地同春。谁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倒是替我省了不少的麻烦。”
她站起来要走:“谢了,好徒弟。”
话音未落,鹤菡手中细刃闪动,朝姬文珍猛刺过去,但她毕竟有伤,失了准头,姬文珍朝旁边一闪,险险躲过。
“还给我……”鹤菡声音嘶哑,她原本就已经孤注一掷,眼下一击不中,手一松,细刃重新化为羽毛,散落一地。
“好哇,不识抬举!我还没有跟你算骗我的帐呢!”
姬文珍气得手抖,耳畔听得野兽的鼻息越发接近,反手便拨开树丛,将鹤菡一把推了出去。撕咬跟惨叫声声传来,她也未曾回头,只顾着怀抱那只盒子,急急地朝自家车队的方向赶。
山路湿滑,又是夜间,她深一脚浅一脚,眼看已经到达能望见马车的地方,已经走得气喘吁吁,将手扶在树干上休憩片刻。
“这个盒子我认得的。”忽然有娇媚的女声,犹如鬼魅,从暗中响起。姬文珍被吓了一跳,手中的盒子落在地上,一路滚动着,直到撞上了那自黑暗中浮现出来的朱成碧的脚。她弯腰将盒子捡起来,托在掌上,做出思考的样子来:“这盒子,不是小师傅那只吗?”
“这是我的!是我亲手做的天地同春!”
朱成碧只望着她,姬文珍挺起胸来:“怎么了,石师弟做得,我也做得。这盒子,这盒子本来就有两个!我送了师弟一个,自己还留得有一个。”
朱成碧注视她良久,忽然露齿一笑,细碎的牙齿反着光,“若这果真是您亲手做的,便拿回去吧。”
姬文珍壮了壮胆子,料想她一个小姑娘,也不敢将自己怎样,走过去接那递过来的食盒,没想到盒子却像是被黏在了她的手心里,她使出浑身的力气往外拔,盒子还是纹丝不动。
浓郁的芙蓉熏香氤氲升腾,将她团团包围。
“姬老板,这是您亲自选的,将来可不要后悔。”
姬文珍头上淌下汗来,奋力一拔,这回终于成功。她忙着将其揣进袖内,一回神,朱成碧已经不知去向。
林间,唯有月光静静地洒下来而已。
五
对姬文珍来说,这次的尝春不同以往,是她出山从业以来名副其实的大日子。
老头子念叨了这么多年的天地同春,她从来是不信的,翻遍了《寻芳谱》也没找到,更加肯定了她的判断。谁想到师弟拿出来的鳞片,却让她动摇起来。那日在天香楼听闻师弟居然已经抢先做出了天地同春,她给惊了一身冷汗,回家之后转念一想,却寻出了其中的商机。为了今日,她特地定做了一身华丽长袍,双袖上绣着仙鹤,为的就是好配怀中那只珍贵无比的蜃楼贝食盒。
如今她坐在尝春会场上,朝四周望了一望。她身后彩旗招展,右手侧坐着担任评委的嘉宾,薛头领、许知府均在其中。左手侧便是那残破的石桥,桥头只剩了一只石狮子,缺了半张脸。
琅琊王本人并没有现身,只是遣了一个婢女过来,说这本是民间聚会,王爷低调旁观即可。话虽如此,但他随即派人在嘉宾席后方用朱红镶金的木柱搭起了大帐,垂下了白纱,其间隐隐可见人影。不得不坐在那帐外的许知府们,看起来都是满头大汗,如坐针毡。
姬文珍却是满心欢喜。此时无夏城中其余的糕点店铺都已经将今年的新品展示完毕,在她看来不过是些庸俗的点心,如此看来,寻芳斋是赢定了,当下便款款站起身来。
“诸位!文珍于无夏开设寻芳斋至今,蒙诸位关照,生意红火。诸君中曾有人问起过文珍师承,也有人问,今年的尝春为何要选在此处,文珍这就回禀诸位。此处便是传说中梅生遇仙之处,文珍的师傅,不是别人,正是梅东璟的嫡系传人,从前朝至今,已经是第十一代了。”
众人议论,姬文珍踌躇满志,面上的笑更加深了:“各位从寻芳斋买去的,可不是普通点心,那都是按梅东璟亲笔所写的寻芳谱所制作的,均是仙家珍宝。”
她举起了手中食盒,朗声道:“如今在这里装着的,便是传说中的天地同春!”
此句一出,便如朝池塘中扔出一枚巨石,将人群砸出一阵惊呼。一旁早有她的小徒弟过来,接过那礼盒,恭敬地献给了坐在主位上的薛头领,他接过来,也不敢怠慢,转手给了一旁的许知府。
“文珍便是要借此机会,向诸位宣布,天地同春终于降临人间,同时也告慰先师在天之灵。”姬文珍闭了眼,双手合十,但她意料中的赞叹之声却迟迟没有响起。她皱着眉头一睁眼,见那盒子正被知府拿在手里,盒盖已经打开,知府捻着胡须,只是不语。十岁的孙儿坐在他怀里,低头看了看盒子,不解地抬头:“爷爷,这不是万紫千红吗?”
“是,是!”薛头领凑过来,“这就是万紫千红!”
姬文珍瞬间变了脸色,几步迈过来,一把抢过食盒。这动作太大,里面的点心掉了出来——金黄的面点被精心地塑成一朵牡丹,花瓣繁复,足有四五层。
“没错,那是万紫千红。”说话之人语气淡然,她分开人群,也走上了尝春台。双髻,罗裙,却是朱成碧。姬文珍恍然大悟:“昨晚叫你调了包!”
“昨晚可是姬老板亲手选的,况且,这万紫千红,难道不是你五年前初到无夏时的成名作?”朱成碧似笑非笑,“我倒是忘记了,也难怪你不认得,如今你恐怕很少亲自制作点心,都是由徒弟们代劳了吧?”
“空、空口无凭!”
“还要什么凭证?”朱成碧环视众人,抬高了音量,“诸位!你们看她那一双精心保养的手,指甲上染了花红,描着金粉,哪里像是糕点师傅的手!”
姬文珍连忙将手藏进袖子。她这半生来,从未如此窘迫过,只觉汗如雨下,一转眼在人群中望见了石奕武,怀里也抱了个一模一样的食盒。
她急忙奔过去,一伸手将他捞了出来,陪着笑:“好石头,之前种种都是师姐的不是,你且救上一救——诸位,诸位!这位是我的师弟,刚才只是文珍给大家开了个玩笑,他怀里这个装的才是天地同春,自然也是寻芳斋的作品,现在就给大家——”
“不。”石奕武清晰地吐出了一个字,安静地看着他家师姐,“这是给神龙的,不给这世上任何人。”
“傻子!琅琊王就在帐内,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师姐,你摸摸这盒子。”石奕武将姬文珍的一只手掌放在上面,盒内隐隐传来波动,如同一颗袖珍的心脏。“龙神在桥底下等了五百年,梅祖师寻了一辈子,师傅守到白头。这盒子沉得很呢。”他摇摇头,“那个什么王爷,我怕他买不起。”
斜后方传出一声哈哈大笑,却是“那个什么王爷”自帐内开了尊口。他声线低沉优雅,犹如玉石相击:“既然如此,便将它献给你的龙神吧。”
石奕武站在了桥头。便如之前的每一个惊蛰,他跟随师傅,所站立的位置一样。他将盒子高举过头,用两只拇指轻轻地推开盒盖。
“开封。”他念道,同时将盒子降到胸口,“天——地——清——明——万——物——同——生——”
少年一字一字,拖长了语音。围观的众人一片宁静,仿佛有风,自桥底起,绕那少年左右,再一波一波地吹向他们。顷刻间,人们只觉得身心澄澈,触目皆是新鲜的,深浅不同的绿。
“请龙神。”他倾倒了盒子。一只通体透明的小球朝桥下干枯的河床坠了下去。却仅仅落到半空,便突然消失了。
他伸着脖子朝桥下张望了一阵,又等了一阵,还是不见那小球落地,这才举着手,又是狂喜又是抽泣地喊:“师傅,师傅!我成了,龙神吃掉了,龙神吃掉了!你看到了吗?天地同春,是真的天地同春……”
他趴在地上,沾了一额头的沙子,堂堂男儿却哭得如同孩童。然而就在此时,大地却震动起来,他几乎摔倒,一翻身,却被一样东西砸在了脸上——它顺着他的脸一路滚下来,咕噜噜地连滚好几圈。
是那只透明的小球。上面的牙印还是新的。
他呆滞地回头,石桥下方,血红色的烟雾正在聚集。烟雾中探出一条龙尾,其上的鳞片泛着彩虹光泽,却残缺不全。碎石飞溅中,一张类似于人类,却是数倍于人类面孔大小,而且生着龙角,面带龙须的脸从桥底缓缓升了上来,一双空白的眼中却没有眼瞳。
这是第一次,石奕武与一只陪伴了他几乎一生的妖兽相见。满脑子里却只剩下一句话:
“果真是龙啊……”
六
“来得好!”
雪白的纱帐掀动,一只光洁优美的手伸了出来,持着把乌黑的纸扇,直直朝向石桥和神龙。
“众羿师听令!”
“诺!”
娇声相应的,竟然是那些负责抬辇的白衣婢女们,她们聚在了琅琊王的大帐前,排出了阵法,个个都摘下了头上的金环。那金环在风中晃了晃,迎风而长,尽都化为金光湛湛的长弩。
朱成碧皱起了眉头:“赵家小子,你待如何?”
龙神甫一现身,众人便纷纷逃了——自幼听说梅生遇仙,只道是件风雅无边的事情,谁知道这妖兽形貌狰狞,体型巨大,跟风雅哪里有半点关系!连颜面扫地的姬文珍,也狼狈地逃走了。如今场中剩下的除了琅琊王帐下的羿师们,便只有天香楼的朱常二人。
那纸扇抖了抖,几个婢女赶紧回身,将雪白纱帐的外层一点点卷了上去,只留下最内层一道半透明的薄纱。琅琊王赵珩斜靠在榻上,薄纱掩映之下,他红唇白肤,俊美如画,一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整个人仿佛都在从内朝外放射着光泽。
“五百年前,黑麒麟降世,开通天引,引无数妖兽肆虐神州。幸得莲灯尊者以肉身化塔,将其镇压在莲心塔下。阁下可还记得当初的誓言?”
朱成碧面色微动,隐隐咬牙。
“你不必用他的名字来激我,我说过的话,自然记得。这五百年来,凡敢侵扰无夏,侵扰莲心塔者,无论妖兽人类,哪个不是被我吞吃殆尽?但这条鼓并非在无夏出没,如此赶尽杀绝,又是何必?”
赵珩张口想要回答,却被一阵咳嗽打断了,他将手掩在嘴上挡着:“苍梧山离无夏太近了,今日不在,未必明日不在。”他接着又咳了两声,将那纸扇漫不经心地朝下一挥,由飞矢组成的箭阵骤然升起。
一直袖着手的常青朝前踏了一步。他从袖内取出一只貌不惊人的笔,将笔尖向下,滴出一滴浓墨,那墨悬在空中,竟然不散。他转了转手腕,朝上引出一道道螺旋。顿时有无穷无尽的浓黑墨汁盘旋升腾,犹如暴风,将那箭阵阻截在半空,挡得七零八落。
“‘妙笔生花’,名不虚传。”赵珩在帐内拍着手,“不过,我这里有二十四只箭,七十二种变化,常公子能挡得住多少?”
常青还未来得及回答,自石桥的方向便传来一声非人类的长声哀嚎。那人面的龙神原本趴在桥上,睁着对雪白的盲眼只是疑惑地嗅着,如今发起狂来,在桥上只顾着甩脖子,也不管身上鳞片飞溅,连石狮子都被撞得粉碎。
一只长箭赫然插在它眼中,鲜红的血随着它的挣扎溅落。在它身旁,以溅落在地的龙血为中心,土壤开始了龟裂。一圈圈的野草随之枯死,化为灰烟,树林迅速枯萎,更远处的飞鸟从空中掉落,连一声哀鸣都来不及发出。朱成碧吸了吸鼻子:“踏破铁鞋,却原来,是要用这种血做引。”
常青握紧了手中的笔,待要再挥起来时,却被她从后面拽住了袖子。再回头,朱成碧却朝他摇了摇头:“这类妖兽,其名为鼓,《白泽精怪图》中有记载,人面龙身,乃是蚩尤后裔,却胆小至极,常躲在桥下谷中,有人来时,只学对方说话。只要不被惊动,它们可以在此躲藏数百年。但这一只,既被唤出,又被所伤,从今往后,这方圆百里要有二十年的大旱。”
这番话,她一字一句,说给那白帐深处的王者。
“赵家小子,看你干的好事。”
七
石奕武最初的记忆,便是四岁那年,他蹒跚行走在这座石桥上,踮起脚尖,伸手触摸那残缺的石狮子的脸。那个时候,他第一次听见了龙神的声音。
是你吗?那个声音在问。你回来了吗?——你可带回了天地同春?
那一次他落荒而逃。
然后他去问了师傅,然后他知道了梅生遇仙的传说,他知道了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在这里,有一个人类经过,他跟龙神许下了承诺,然后就离开了。
从那之后,五百年的岁月如流水淌过,而这个声音还在这里。
“为何龙神不跟师姐说话?”他曾不解地问。
“你师姐心里装的东西太多了。”师傅摸着他的头顶说,“倒是你,心里只能装得下一样东西。”
十五岁的石奕武跪在桥头,他刚刚做出了一生当中最接近天地同春的作品,但那枚被他视作珍宝的小球被龙神吐了出来,甚至还因此激怒了龙神。
他眼前隐隐发黑,四周仿佛都笼罩在一片黑暗当中,笼罩在这可怕的惨败里,但他仍望见,只有四岁的自己,握着小小的拳头,朝师傅发下誓言:“我要做出天地同春!”
从那时起,他的心里,便只存在这一个愿望。要是我能做出天地同春,这漫长的等待,就可以结束了吧。然后,那个声音,就可以不用那么寂寞了吧……
龙的血竟然是冰凉的,还带着甜香。他伸手接了几滴在手心中,被那味道所吸引,还闻了两下。
“是这个!是这个!”狂喜中,他站了起来,习惯性地回身一摸,想要寻找案板上放面粉的袋子,扑了个空,才想起来,这荒郊野地,上哪里再寻材料,再搭笼屉,重做一遍天地同春?
“咳咳。”从他身侧传来了咳嗽声。他一回头,常青靠在只剩下一节残桩的石狮上,正耍着手中那只笔。“先说好,灶台这等灰扑扑的俗物,本公子是不画的。”
石奕武立刻便要哭,他见状急忙改口:“不,不过!笼屉和蒸汽是可以有的!”
那只鼓像是知道石奕武正在做什么,盘起了长长的身躯,将他和常青二人绕在里侧,外面的人只能望见缕缕蒸汽,从龙身缝隙中升腾出来。与此同时,白衣的女羿师们并没有停止射箭。但大部分的箭都叫龙鳞给弹开了。
“死到临头,却还是只想着吃?”
“吃很重要的。赵小子你不懂。”
赵珩爆发出更加猛烈的一阵咳嗽,朱成碧等着他平静下来,才说:”这是人类给妖兽许过的愿。那人类客死他乡,却将这愿望一辈辈地传了下去,徒子徒孙,永志不忘。你的猎杀不能等等吗?”
“不能。”他干脆地回应,“本王时日无多——来人啊!取我的龙鳞箭来!”
被放在他手中的,是一柄装饰着翠鸟羽毛的长弓。琅琊王将一枚长箭架在弦上,箭头尖利,闪烁着虹彩的光泽。
“还得多谢那姬老板献给本王龙鳞,要不是她,本王也不会知道它躲在这里。”
他终于掀开纱帐,显露出身形。白衣的女羿师们齐刷刷地跪了下去。只剩下朱成碧,与持箭的他对视。
“看是它的鳞片厉害,还是本王这由鳞片制成的箭头厉害?”
利箭破空的同时,朱成碧身侧的梅花纸伞忽然飞了起来,撑开了伞面,将那枚飞箭拦在空中一绞,纸做的伞面顿时粉碎。飞箭的去势也被大大延缓,最终只在鼓的人脸上蹭出了一个小小的伤口。
那只鼓原本捂着伤眼,盘在桥上,被这么一打搅,气愤地举起了一只爪子,就要朝射箭的人挥下来。
那只爪子却停顿在了半空。
是,是你吗?所有的人类都听到了那声音。它直接响起在脑海中,沙哑,冰冷,疲惫。
鼓盘绕的身体松开了,于是人们看到了被它环绕着的石奕武,他正全神贯注地守在一只笼屉旁边,圆脑袋上满是晶亮的汗水,对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浑然不觉。有一个半透明的身影,站在半空中,俯下身在看他。那影子虽是书生装扮,面容却是模糊的。
是你回来了吗?
盲眼的鼓神急切地嗅着,可他看不到。而鬼魂,似乎也是没有味道的。他嗅了一阵,失望地垂下爪子,连胡须都缩了起来。
“做好了!”石奕武却在这时候跳了起来,他打开笼屉的盖子,欢天喜地地将里面透明的小球取了出来,完全没有察觉到,此刻,那个半透明的身影降了下来。它的手臂放到了他的手臂之上,肩膀融入了他的肩膀之中。他俩一起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
“梅氏糕点第十二代传人,见过龙神。”石奕武与那鬼魂一起朝鼓磕了一个头,然后举起了手中的点心,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呐,来尝尝吧!”
这一道天地同春,让你久等了。
经过了五百年的跋山涉水,如今终于赶来相见。
还有,我回来了。
哈哈哈哈!就是这个味道,就是这个味道!
几乎在同时,在场的所有人类脑子里猛然间灌满了这喊声。四周的山岭一点点重新泛出了绿色。草叶从重新变得湿润的土壤中钻出来,鸟儿惊醒过来,扑闪着翅膀飞入空中,一树树的杏花和桃花竞相开放。
春天重新降临。
那只盘绕在石桥上的龙神,此刻开始一点一点地鼓胀了身躯,它现在变得如此庞大,以至于从尾端开始,一点点地变得透明起来,就好像它本来就是由云雾所构成的。接着它朝空中伸长了脖子,飞了起来,就象一团影影卓卓的雾气。正因为这个缘故,人们很难判断,在它的脖子上,究竟是否骑得有那只半透明的鬼魂。
他们只知道自己当时被震得东倒西歪,好不容易再爬起来时,龙神已经跟着雾气一起消散了。
八
“只是因为多年前许下的一句承诺,便任由自己被困在小小一隅,这样的行为在你看来,蠢是不蠢?”
夜雾弥漫,在他们身前身后,是一树树新开的桃花和李花,在雾气当中深浅不一地漂浮着。朱成碧朝前迈了一步,一脚踏在干枯的河床上,却回过头来,问着跟在她身后的常青。
他眨了眨眼。
“你今天这是怎么了——咳,说正经的,明知道城郭之外便有自由天地,却还是死守一处,只为了一个飘渺无形的诺言,这样的人……”他望着她,眼神极尽温柔,“简直是无药可救的大笨蛋。”
朱成碧却理也不理,扭头便朝雾气中奔了过去。他愣了愣,也随在其后,见她很快停了下来,朝衰草深处低了头,怔怔地站着。他跟过去,只见四周碧草掩映之下,唯有这一处的草依旧是枯的。
枯草正中,是一具巨大的骨骸,风吹雨淋,已经残破不堪,只有头颅还能看出来人形,乌黑的眼洞静静地沉默着。
“我原先在想,鼓须得在有水的地方方能生存,如今河流已干,它却还能守在此处,甚至还能有鲜血——这倒是前所未见。没想到……你说得对,确实是个大笨蛋!”朱成碧朝草丛里踢了一脚,“梅东璟那个家伙也是!明明只剩一魂一魄,只因他临死前心愿未了,一口血喷在那纸伞上,这才跟由血绘成的红梅一起留存至今。可他偏偏要飞出去挡那只箭!”
她越说越气,鼓起面颊来:“亏得我将那把伞保养得那么好!这下魂飞魄散了,可算趁了心愿了吧!”
常青默默地捂住了眼睛。
“我是有多蠢,才会以为你居然在自我反省?”
“算了!算了!但害得我没有吃到天地同春,这笔帐总是要算的!”朱成碧蹲了下来,自荒草间捡起一根寸许长的雪白尾骨。
“你要干嘛?”
“这根骨头回去磨一磨,做个喝火锅汤的勺子总是可以的!”
“真的要用上回那只神农鼎?暴殄天物啊!”
大梁崇安十年,惊蛰,苍梧山桃仙谷草木枯败,波及十余里,翌日即复。桃李同开,山杏芬芳,终年不谢。人奇之,掘谷底,得巨龙骨骸十余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