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那是她喜欢过的人啊。
岳翎直起背再次朝余溏的照片看去,其余的记忆都还没有回来,但就凭这个她喜欢的男生,岳翎就愿意相信,十六岁以前的她自己一定不算太蠢。她想着不禁走进了礼堂,在最后一排的座位上坐下,空气里散着一丝灰尘的味道,阳光穿过木制的门,从她的背后漏进来,树叶的影子在光下轻轻摇曳。
岳翎靠在椅背上,抬头望着空荡荡的讲台。
时间开始冰冷地消磨,岳翎把自己窝进椅子里,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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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溏在小区门口看到岳观的时候,网络上关于岳翎的消息已经铺天盖地了。
“你怎么也关机了?”
岳观早已等得要疯了,听到余溏的声音,迅速转身朝他跑来,一边跑一边骂,
“不敢开!一开机电话就爆,全他妈是记者!”
说完,多少有点担心地又问了一句,“余哥,你没被扒出来吧。”
“应该没有。”
“那你快看一眼微博。我勒个去,还好我妈不在,要不然这会儿肯定病翻了……”
余溏打开微博,岳翎的名字和林秧的名字一前一后地出现在热搜上,他打开与岳翎相关的实时广场,赫然看到了岳翎清晰的照片以及她几乎全部的信息,她的年龄,求学的经历,她的职业,工作单位的名字被数以万次地传播。互联网令人无处遁形的力量令他顿时毛骨悚然,如果说之前,余溏尚且无法理解娱乐圈的自杀事件,那么现在他完全能感受到他们的窒息。
“现在怎么样了啊。”
余溏没有说话,他沉默地点开投诉界面,看着人生攻击的那条投诉理由,手指却停顿了下来。
有用吗?
在A市这个没有人注意到小区门口,他代表他自己,自以为庄严地行使出这个“圣神”权力,就真的可以改变什么吗?换一句话说,他对一个人的爱,对一个人的心疼,对一个人的信任,真的可以对抗那一把合力劈向那个人的刀吗?
余溏很清楚答案,但他一点都不想承认。
岳观看他不吭声,性急地拿过他的手机,“你投诉有个屁用啊,你去刷刷林秧的超话,我姐的遗照都被他们发出来!你觉得他们会怕你投诉?”他说到这里,喉咙突然有些发热,对社会和对人情的认知全部炸裂的力量,逼得他不想红眼也红了眼,“我他妈真的受不了,我姐这么搞,是想帮那个叫林秧的明星吧,现在他们的偶像洗白了,为什么我姐反而该以死谢罪,他妈这什么道理啊!”“先找到她。”
“怎么找?”
岳观已经在暴走的边沿了:“她在A市没找你也没找我,她会去找谁啊,难道她会去找我妈啊?”“你妈在哪儿。”
“在美国啊,我跟你说过的。”
“那你们家以前的老房子呢。”
“老……房子?”
岳观一愣,“老房子清平路那边。”
“清平路什么地方。”
“就清平路以前那个啤酒厂的职工宿舍啊。之前政府一直说要拆但一直没拆的那栋。”余溏听他说完这句话,忽然失神沉默了。
岳观所说的那栋楼,也是他小的时候生活的地方。
张曼和余溏的生父离婚之后,就带着他搬回了那栋老楼,那栋楼以前是属于啤酒厂的,后来啤酒厂因为改制成为私企,这栋楼也就被当时的住户买断了产权,再后来A市开展拆迁重建的工程,买断产权的住户都想借机发一笔,导致赔偿的问题一直谈不好,结果最后楼没拆,楼里却经常断水断电。
所以没过多久,楼里的人就陆续搬了家。
余溏知道,他家楼上好像住着一对母女,那个女孩的年纪和他相仿,但是张曼并不准他和楼里的小孩玩,所以他一直不清楚,那个小女孩究竟长什么样。
余溏和张曼在清平路一直住到了余溏十岁的那年。
那年春天张曼认识了余江山,经常在外面和余江山约会,害怕余溏一个人出门危险,就经常把他锁在家里。
有一个周末,楼里因为电路老化短路,停了整整一天的电,张曼出门去了,余溏只好一个人在家里呆到了晚上,那天晚上风特别大,呼啦啦地窗着老窗,早已松动的玻璃响地像鬼叫一般。余溏实在害怕地不敢睡觉,就蹲在门口啪啪啪地拍门。
楼上忽然传来开门的声音,接着是拖鞋啪嗒啪嗒地走下楼梯。
余溏有些害怕地往后躲。谁知那脚步声却在他家门外停了下来。
“别拍了。”
听起来是孩子的声音,气焰却不小。
余溏被唬地愣了愣,小声说道:“那我不拍了……”“欸?你也是小孩啊。”
门外的声音好像对他提起了兴趣。
“你是不是停电了害怕啊。”
余溏吞了一口口水,“你是谁啊。”
“我是住你家楼上的,嗯,你多大啊。”
“我十岁。”
“那我比你大,你要叫我姐姐。”
这话明显说得没什么底气,但余溏憨憨地竟然信了。
“你把门打开啊,我有棒棒冰,请你吃。”
“我开不了门,我妈妈把门锁了。”
“哦……”
那女孩的声音清脆,却并不刺耳。
“那你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余溏摇头,“我不知道,她最近每天都回来得很晚。”“嗯……那就没办法了,你又打不开门,也不能出来跟我一块玩。”她说完,转身往楼梯上走。
余溏忙蹲到门后面,“你去哪儿啊。”
“我让我妈给我点个盘香,我拿下来,楼道里的蚊子太多了。”余溏听着拖鞋的声音飞快地朝楼上窜去,不一会儿又像生怕他久等一样地窜了回来。”接着他真的闻到了一阵盘香的气味。
“我放门缝这里啊,这样我们都能被熏到。”
“谢谢你。”
“哈,欸你听不听MP3啊。”
“什么是MP3啊。”
“就是一个可以用耳机听歌的小盒子。”
说完,她似乎趴了下来,“我从门缝里递一个耳机给你,我们一起听呀。快,我塞进来了,你看到没。”余溏低下头,在昏暗的光线里他的确看到了一根白白小小的手指,推着一只耳机伸了进来。
“你把线抽进去。”
余溏听了她的话,小心翼翼地把耳机塞进自己的耳朵里。
“我给你听我最喜欢的一首歌,周杰伦的《双截棍》。”话音刚落,余溏的耳朵就被“哼哼哈嘿”给占满了。
“快使用双截棍,哼哼哈嘿!”
伴随着洗脑的音乐,门外的女孩欢快地跟唱,余溏冷不防地听到了“咚”的一声。
“你怎么了?”
“哎哟,没事,我头撞门上了,耳机线太短我趴着的。”余溏赶紧自己趴下来,把耳机线塞了一大半出去,“我这儿长。”门外的女孩揉着脑袋,“算了算了,换一首安静一点的。”她说完,摁下了换歌键。
魔性的音乐被切断,取而代之的是一首余溏不知道歌名的抒情歌。
门外的女孩也没说话了,两个人隔着门,头对头的趴在一起,撅着同样脏兮兮的屁股,闭着眼睛,“享受”着流行歌词当中,那些属于成年人的饱满的情绪。
“好听吗?”
“好听。”
“那以后,你让你妈妈把门打开吧,我们可以坐在一起听。不用这样趴着。”“我妈妈……她不让我和你玩。”
“为什么?”
为什么?
余溏不想说,纵然他还很小,但他也明白,什么叫“楼上那家人是老赖。”“不过,我也不能一直陪你玩。”
“为什么?”
“因为我妈妈生病了,经常都要住院,我放学要去医院照顾她,还要回来做饭,我跟你说,我做饭可厉害了,我会炒鱼香肉丝,还会做葱花鸡蛋羹。”余溏把脸贴在门缝上。“那你妈妈生什么病啊。”“心脏病,做过手术的。我告诉你啊,其实我特别讨厌医院,特别讨厌医生。”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手指不自觉地在门板上抠划,“医院里的医生对我和我妈妈很凶,让我妈妈住过道病床,她都还站不稳呢,就逼她出院,我真的好希望,以后我和我妈能遇到一个脾气好一点的治心脏病的医生。”余溏把手垫在下巴下面,外面不断散来的盘香香气让他觉得心安。
“那你自己生病也不去医院吗?”
“我不去。我就自己在家睡觉,喝水,两三天就好了。”“可是我妈妈说,这样不好,小孩子生病了就是要乖乖地躺着,好好被人照顾。”“我不需要,我可厉害了。”
她刚说完,就打了一个喷嚏。
余溏扒拉着门缝,“你还好吧。”
“没事啊。”
“你是不是冷。”
“呼。”
她缩了缩鼻涕,“不冷啊,那个……你现在不害怕了吧。”余溏怔了怔,“嗯,你在外面我不害怕了。”
“哈哈。”
女孩爽朗地笑了一声,“你看嘛,我都说我可厉害了。那以后你妈妈要是再把你关在家里,你就敲门,我如果在家,我就下来跟你一起听歌。”“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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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溏早已经想不起,那年春天到夏天的短短几个月里,那个女孩到底把耳机从门口塞进来几次,也不记得,他们头顶着头地究竟听了哪些歌曲,但从那天晚上开始,他就一直记得,那个女孩的妈妈有心脏病,她以后想遇到一个脾气好的心外科医生。
只是那个时候,他并不知道这段只有声音没有画面的记忆会影响到他后来的人生志愿,并且在他之后漫长的求学和自我修行的道路上不断闪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