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余溏在天桥下找到岳翎的时候,两个人各有各的狼狈。
天桥下面停了好几辆被突如其来的大雨困住的车,道路上很空,街树被风吹得群魔乱舞。
余溏浑身湿透,来的时候顶着他常年放在办公室加冷的牛仔外套,岳翎车里的冷气开得很足,余溏刚一坐进车里,就捂着口鼻咳了几声。
岳翎伸手关掉空调,递了一张纸给余溏。
余溏接过来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吸了吸鼻子,“下班后急诊临时有两个会诊。下雨了我也不敢开车,对不起啊。”岳翎笑笑,“我说对不起,你也说对不起。”
余溏把手放在两膝之间,不自觉地笑笑,“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岳翎侧过身,“自从遇到你以后,你就一直在跟我道歉。”“岳翎我基本上接不住你的话,我也不是想一直道歉,我就是觉得你没什么安全感,我不想你一直怼我,你知道我也怼不过你。”他说完,把已经湿透的外套丢到脚下,拧了一把袖子上的水。
“我明天请了假去找余浙。”
“干什么。”
“我不会让他再接触你。”
岳翎苍白地笑笑,“他是江山茶业的老总,你是一个胸外科医生,你能对他怎么样?”“是不能怎么样,但我不是他的员工,他也不能拿我怎么样,别的手段我没有,不过以后,他找你一次,我揍他一次。”岳翎摇头,“你不是说,你要当一个好医生吗?这话说地怎么这么像我那个弟弟。”余溏看着岳翎的眼睛,“保护你我就不是一个好医生吗?”
岳翎忽然失语。
暴雨噼里啪啦地敲打着高架的桥面儿,却令车内显地异常地安静。
岳翎其实无法面对这种近乎温柔的安静,这和她自认喧哗的人生基调格格不入。她过早地明白,这人间的温柔不属于她,所以她一直等待的都是类似刀锋一样的东西。在它落下之前,做好完全的准备,格挡,招架,反手出击,这些一气呵成之后,不管结局如何她都保有对自己的绝对信奈。
但要说她想不想要一些温柔的东西?
这个问题对她来讲过于矛盾。因为哪怕她比任何人都想要遭遇温柔,她也不能放纵自己去沉沦。
于是她下意识地把背靠在了车门上,试图在狭小的车内空间里和余溏拉出距。
“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余溏从地上捞起自己湿透的外套。
“如果不是要过来找你,我根本没有办法去淋这一场雨。”岳翎一怔,她这才反应过来。
“你到底是怎么开始不怕雨的。”
“从你住到我家的那天开始,我就没有那么怕了,所以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很想参与你的事。”“还是因为愧疚感是吧。”
余溏一时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岳翎忽然有些烦躁,“我跟你说了无数次了,成都酒店那晚,是我利用的你!我不想要你的什么愧疚感!我要不起!”“你不想要我的愧疚,那我可以喜欢你吗?”
岳翎彻底愣住。
“我喜欢你的。”
他放平了声音,似乎是怕吓到岳翎。
“我不谈感情……”
余溏摇了摇头,“不谈感情,岳翎。”
他把手放在自己的胸口,“是我,是我单方面喜欢你。”岳翎看着余溏修长干净的手指。
“我没见过你这样的人。”
“那有什么好奇怪的,我也没见过你这样的人。”他说冲岳翎柔和地笑笑,又问了一遍,“可以单方面喜欢你吗?”单方面的喜欢,那单方面的拒绝会有用吗?
岳翎明白,自己又在被他带偏的边缘上了,可是她踩不回来,也不道是不是心甘情愿,总之,她没有像平常那样敏锐地跳脱出来,而是选择跟上了余溏的语言逻辑。
“什么叫单方面喜欢。”
“就是我喜欢你,你继续利用我。”
岳翎脱口而出,“你知道现在有一个词很流……?”她还没说完,就已经开始后悔了,刚想喝一口水做些掩饰,余溏已经果断地“揭穿”了她。
“你想说舔……”
“我没说!”
岳翎几乎忘了自己在车里,说话的时候蹭起身,不小心把头磕到了车顶上。
“诶你小心。”
岳翎按住头顶,“你一不看电视不刷微博的人?这词谁教给你的。”“你弟。”
队友果断地被卖掉。
岳翎咬牙切齿,“我明天去学校锤死他。”
余溏看着她逐渐松弛下来的表情,把手按在了靠背上,温和地问她,“你好点了没有。”“……”
岳翎没有说话。
余溏这么一问,她就不太抿地出来,他将才的话,是在刻意平复她,还是这本来就是他的天赋。
总之,她暂时忘记了林秧憔悴的面容以及余浙的意图。
“你要不要重新搬上来和我一块住。”
听他突然说完这句话,岳翎脑子里嗡的响了一声,如果说上一次的被迫同居是因为她处在病人的位置上屈从于医生的意志,那么这一次,就是直接触碰到了她的神经敏感区域。可是,令她自己也感到奇怪的是,她没有因为这个要求而被激起太大的情绪波动。面前的男人也是一样的沉着,丝毫没有自己在提一个无理要求的自觉。
“你什么意思?”
岳翎最后还是选择退一步来格挡。
余溏直起背,咳了一声
“就是单方面喜欢你的我,单方面想要和你一起生活。”
他说完又补了一句,“就只是生活而已。你如果愿意交一些生活费,我就收着,你如果不愿意,那我就单方面出。总之,选择权都在你。”岳翎背脊发热。
他好像已经完全摸到了与她相处的套路,表达述求,但是不要求回应。
十多年来疲于满足亲密关系和社会中各种述求的岳翎,被这近乎存在于想象之中的相处模式,灼地体无完肤。
“你……”
“你知道,我的情感导师是谁吗?”
他忽然问了一个有点突兀的问题。
然而处在不知所措状态下的岳翎却再次自然地把自己倾向了余溏的语言逻辑。
“魏寒阳啊?”
余溏摇了摇头。
“魏寒阳不是正经人,他对我没什么参考性。”“那是谁?你报班了?”
“你弟弟之前告诉我,不管你经历了什么,也不管你想不想说,反正他都要保护好你。我觉得很对。所以我也在尝试着做。”“你们到底什么时候……”
“我们喝过几次酒了,岳翎,我可以信任的,你要不要考虑一下,不要一个人在楼下呆着,把锅烧糊,把钥匙搞丢的。”“你怎么知道我把锅烧糊的。“
“我认识你也的不是一天了。”
他说着,重新把手交握在了两膝之间,“我请你考虑考虑我。你也可以是继续利用我。如果这个理由还不够,那你也可以考虑考虑辣鸡的因素。”岳翎低头笑笑。
“我住房间,你不是又要睡沙发了。”
“我可以在书房放一张简易的床。没关系,我下班一般比你晚,晚上看文献也看得晚,我把书房门一关,绝对不会打扰到你。”岳翎摇了摇头,勉强把自己的理智拉回来了一点。
“余溏,按照社会学的理论来分析,一个独立的人,是不会毫无道理地向另外一个独立的人单方面付出的,不管婚姻也好,感情也好,到最后都是交互的过程。你一直在说单方面,可这是个伪命题。我有理由去怀疑这个问题里的社会性缺失。”“不要说地太专业,我听不懂。”
他战术性地回避了他不熟悉的领域,把思路继续拽回了具体的情感上。
“我希望你可以把我当成一个人,你遇到的一个人,而不是你的研究对象。”岳翎静静地看着他。
他身上的雨水一点都没干,反而因为他此时静止的姿态,顺着他身上流畅的线条,一点一点地流下来。
“那如果,我试了以后,发现我接受不了呢。”“那你就直接跟我说,然后搬走,接受结果是我自己的问题。”“我怕你会后悔。”
“岳翎,我不觉得你是怕我会后悔,你是怕你自己会后悔。”岳翎浑身一颤。
天上响了一声闷雷,一辆货运卡车冒着大雨在车头前行过,溅起的水花猛然扑向挡风玻璃,岳翎眼前的视线一下子模糊了。
她慌忙打起全身的力气来抵御余溏侵袭她内心的力量。
“我告诉你,我绝对不会后悔我自己做的任何一个决定,绝对不允许任何人,真正地伤害我。”“嗯。”
他认可。
“所以岳翎,你不要害怕。你知道你可以信任我的,只是你不愿意而已。”岳翎喉咙有些发痒,“我……我不好你知道吗?”他摊开一只手。
“可是我也不好啊。”
“没有……你很好……我……”
她失语低头。
沉默很久之后,忽然张口。
“我就是一层皮你知道吗?一层总有一天会被你揭开的皮。我虽然是个医生,可自己也是个病人,我的人生,大部分都是假的,我没有过去的记忆,只有遭遇。我至今不知道怎么生活,没有任何美好的事物可以分享给你。”余溏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地把手放到了她的手边,虽然近,却依旧没有肌肤性的接触。
“那你想一直一个人吗?”
岳翎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请考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