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机场见到父母的一刹那,陈欢尔的眼泪夺眶而出。
趁他们没有看过来,她躲在熙攘的人群背后暗暗擦掉了那些不争气的泪珠。
就在登机前欢尔得知消息——那篇联合发表的论文,出国期间唯一算得上成绩的证明,Mark与那名印度男生赫然署名为共同一作,而她,被硬生生挤了下去。
没有任何预兆。最初Mark提出观点,由她与印度男生作为主力带组里几名研究生共同完成。可印度男生不久后便因学业冲突退出项目,勉强只写完开题部分,后期实验论据观点论证以及大半写作工作全由欢尔承担。并非头脑简单心思单纯到被人利用,她只是从未想过,全然没有动那些七七八八的心思会想到摆在眼前的事实也能被颠倒黑白。
委屈,从上飞机到转机再到落地,十几个小时都在因这一件事委屈。那些委屈像一盆冷水扑灭了心中的火焰,陈欢尔无数次问自己,是因为这篇影响因子还算不错的论文么?是因为拿得出手可以助力的一作头衔么?是因为那些算数据算到天亮忍着胃疼熬过的大夜么?不是,她的委屈远比这些更深刻。那团火焰是她所执着的所向往的,是她用无与伦比的虔诚所信仰的,是很多年她甘之如殆去钻研去追赶的学术,她的梦想被践踏了。
那片纯净的土地被五光十色的歪曲念头沾染成一片狼藉。
所以,欢尔才会哭。
父母抱着她说累了吧可算回家了,他们不懂她此刻的心情,她也不愿让他们知道,她只得强忍住眼泪告诉他们我好想你们啊。
这方故土,这片港湾,这个拥抱,我真的好想你们。
景栖迟回来的周末,景妈安排了一场饭局。
就在家里,老友齐聚,陌生面孔只有带来半个海鲜市场的老刘。
龙虾、面包蟹、皮皮虾、扇贝、桂鱼,老刘有些不自在地告诉众人,“说这娘俩都爱吃海鲜,刚出差回来,也没来得及准备别的。”
他省略掉主语——景栖迟爱吃海货大概是景妈说的,而景妈爱吃想也知源于长久接触下来的观察。
宋爸拽着欢尔爸爸进厨房,“今天你们都歇着,我跟陈磊露一手。”
“师哥,你可别露怯。”陈妈打趣,“这么好的物料砸你手里,我们可当场掀桌子啊。”
“老宋现在做饭可以,出徒了。”宋妈笑着接话,“再说你们家陈磊不还跟炊事班取过经么,能差到哪儿去。”
“他也就剩个取经了。”陈妈哼笑,“实战零经验。”
“钱丽娜,你给我留点面子!”陈爸自厨房发出反抗之声。
“急了。”景妈边笑边问,“真不用帮忙?”
“不用。”厨房二人组异口同声。
客厅里家长们互相揶揄打趣,景栖迟的房间却出奇沉静。宋丛抱胸靠着书柜,欢尔盘腿坐在床上,而今天的主角正在接一通工作电话。
“明天先让徐工带小乔加个班去现场看下情况,我估计是兼容性问题。解决不了周一把问题集中反馈一下,另外让产品那边把使用手册做个脱敏版,每次培训三四个小时医生们哪有那么多闲工夫。”景栖迟面向窗外对电话那头说道,“我周日晚上回去,有问题随时电话。”
欢尔与宋丛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他们当然见过景栖迟工作的样子,可那分印象还停留在他入职不久每日任务压身指哪打哪,如今精兵已变为悍将,从表情到语气,若不是这通无意间打来的工作电话,他们都不知他早已适应眼下角色。
“好,先这样。”景栖迟挂断,与此同时转过身。
似是面前两人的存在一下将他拉入现实,他怔了怔放下电话,“说到哪儿了?”
宋丛对手机挑挑眉,“有事儿?”
“我们的影像平台在一家医院跑不动。明天先让两个同事过去调试看看,应该问题不大。”景栖迟一语带过,随即又道,“你俩说让我注意什么?”
“让你注意礼貌。”欢尔继续被中断的话题,“人家刘叔第一次正式登门,说到底就是为见见你,别冷张脸。”
自老刘进门,景栖迟只打过一声招呼就扎回房间,尽管知道他不舒服不适应,可该提醒的地方总要直言不讳点出来。
闭起门的这间房里只剩三个人,而他们之间从来都不需要欲言又止。
“我没冷脸。”景栖迟有些烦闷地扭过头,“我就是……不知道说什么。”
该说什么呢,在日后漫长的岁月里,门外那位陌生人的身份许会变成自己的继父。
“你这样,林阿姨会多想。”宋丛上前拍拍兄弟肩膀,半打趣半认真,“刚才打电话不是挺有那劲儿的么,把你社会人的成熟一面先拿出来顶上。”
“不是一回事。”
宋丛不知从何劝说,朝欢尔投去求救眼神。
“这样好了。”欢尔从床上跳下来,两只脚伸进拖鞋里慢悠悠蹭到景栖迟身边,“你就当检验合作方资质,全权本着公平公正公开原则,过关最好,有改进意见提出来。人家带着诚意,咱们总不能一棒子打死。”
景栖迟本来绷着脸,听得这话一下笑了,“怎么到你这还就抡上家伙了。”
欢尔揉揉他脑袋,“小同志,先想想是不是这个理。”说罢转而打开房门,“我去看看我爸,老陈可别一激动把自己煮了。”
她前脚刚走,宋丛后脚迅速关上门。
景栖迟面露疑色。
“欢尔还没告诉你吧。”宋丛稍稍皱眉,“关于她的论文。”
老刘临走时脚下已经打滑——摊上宋爸陈爸两位酒罐子,初来乍到不喝多才怪。
喝酒这事在中年人的观念里时常代表一种善意。大了,畅快了,该说的话全都说了,某种程度上它是交换真实与心意的载体。
老刘酒品不错,没哭没闹,直至上了出租车还在笑着挥手,“下回去我那儿,管够。”
这场饭局唯一的意外是——景栖迟也喝多了,谁都没有注意,他在老刘离开时莫名其妙就倒在了餐桌上。
宋丛将人架回房间,而后对跟上来的欢尔说一句,“先走了,你看着他。”
宋爸今日也面红耳赤,他急着回家代替腿脚不便的母亲照顾。
欢尔将毯子盖在景栖迟身上,而后拉起窗帘带上房门。
正准备收拾餐桌时接到母亲电话,“林阿姨送老刘回去了,他那状态自个还真不行。我把你爸安置好过去接她一趟。”
欢尔答好,随即逗趣,“姐妹情深啊。”
“饭桌上栖迟一口酒都没跟老刘喝,你林阿姨心里能好受?”陈妈轻轻叹一口气,“身边有个人,总不至于苦水都往自己肚子里咽。”
欢尔这才知母亲用心,喃喃为景栖迟说话,“头回见面,总不能热情地像上辈子旧识吧。栖迟没有抵触,他就是不知道该怎么表现,这事对他来说也不是一起吃顿饭就能肝胆相照称兄道弟的。”
“嚯,小词一套一套的,平时不见你这么能说啊。”陈妈笑了笑,又道,“你呢有你心疼的人,我也有我的朋友,咱娘俩就别互相叫板了。”
欢尔懂母亲的意思,却还是习惯性嘴硬,“我实事求是!”
“打住。”陈妈叫停,忽而问道,“栖迟真喝多了?”
“真?”欢尔敏锐捕捉到关键词,只是一时没有明白母亲的言外之意。
“他跟你爸俩人能干进去一斤白酒,今天才多少,三瓶啤的?”陈妈点到为止,“我去接人了,挂了。”
夏日天长,偶有几声蝉鸣自窗外传来。
欢尔朝紧闭的房门望一眼,稍作犹豫没有行动。她径自将餐桌收拾干净,剩菜剩饭盖住保鲜膜放入冰箱,碗筷扔进洗手池打开水龙头浸泡,这才端一杯水走向他卧室。
没有敲门,欢尔知道他一定醒着。
母亲的一席话提点了她,景栖迟装出喝醉的样子不过是一种笨拙的逃避——他做不到满脸关切送老刘下楼,又怕显现出冷淡惹得景妈寒心,明目张胆的“醉”不过是权宜之计。
敞开的房门带进客厅灯光,欢尔正是借着那一缕光亮看清他的模样。
人四敞大开躺在床上,眼睛呆呆望向天花板,偶尔才眨一下。
“喝水吗?”欢尔问话。
景栖迟怔怔坐起来,接过她手里的水杯一口到底。
“我再去接点。”欢尔说着却被一把拉住,他朝她摇头,“不用了。”
欢尔刚欲挪动脚步,不想手腕的力气更大了。她无奈,“我不走,放杯子。”
景栖迟这才松手,看着她将空空如也的水杯放到写字台上又坐回自己身边。
“真会演。”欢尔替他理理额前的头发,笑了笑,“连我和宋丛都骗。”
“头确实有点晕。”景栖迟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像小孩子撒娇那般使劲蹭蹭。
欢尔将下巴搭在他支起的膝盖上,歪头问,“在想什么?”
“想我爸。想那年我如果绝了踢球的心思专心念文化课,现在会不会不一样。”景栖迟自嘲般摇摇头,“都是些没头没尾的假设。”
“好啦。”欢尔用两根手指支起他的嘴角,柔声说道,“景工笑一个。”
“我啊。”景栖迟仰起头,在明暗交错的空间里深深叹一口气,“我好像总会搞砸一些事,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弄得一团糟。”他沉默许久,重新拉过她的手吻吻掌心,“在伦敦时我去你学校找过Mark一次,你的论文……老宋都说了,怪我。”
欢尔着实不知这一出,“你找Mark?”
景栖迟颇为懊恼地抓抓头发,“说我是你未婚夫,说你受到不公正待遇,说……总之算不得什么好话。”
“真的假的?”
“我也希望是假的。”
欢尔歪歪脑袋,似笑非笑,“我是说,未婚夫什么的,真的假的?”
“嗯?”
“倒插门的女婿泼出去的水。”欢尔心满意足捏住他的下巴,“以后户口本写一起咯。”
景栖迟一愣。
“说是。”
“是……不是,怎么成倒插门了?”
“我老陈家书香门第有车有房,招你进来委屈了?”欢尔怒目而视,“祖坟冒青烟你遇到我。”
景栖迟一下笑了,这丫头的脑回路啊,比蛋白质四级结构都绕。
他低下头,如犯了错的孩童把玩她的手指头,“论文的事,不怪我?”
“本来就跟你没关系。”欢尔稍作停顿,“你去或者不去,Mark都已经做了决定,我也不是一个日后提起来会让他称赞的学生。栖迟,这事我的确生气,刚回来那天我给老丁打电话说要举报,我手里有证据不怕扳不倒他,你知道老丁说什么?”
景栖迟皱眉,“让你忍?”
“嗯,让我忍。”欢尔点头,“老丁说闹大对我没好处,他不想因为这些污浊让我失了信心。他说做学术也讲缘分,人和未知的缘分,种子埋下总要经历些风霜雪雨才能开花结果。这两天我想明白了,科研其实很大,庄稼地大了一定有害虫,天空大了东边日出西边雨,所有的庞大都不会是一张白纸。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课题做扎实,几年也好十几年几十年也好,让时间去证明我的选择没有错。”
欢尔几乎没有这样激情澎湃说过一番话,这种感觉有些失真,可在这个寂静的夏夜里,在景栖迟面前,她又觉得一切都有了实实在在的奔头。她的理想,她的抱负,她那些压制不住的对未来的期望,景栖迟的存在近乎一种力量稳住了她,勇往直前吧,即便,即便退守他也会接住自己。
他就是这样一种力量。
“欢尔,”景栖迟定定望着她,许久许久,久到她几乎要问一句“怎么”,他才哑着嗓子说出那句话——
“嫁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