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期第二天,杜漫请宋丛吃了一餐饭。
是有意为之,为此她先问得他的休假日,而后与同事换了前一晚的夜班才得以空出一天。当然也没费太多功夫——她已是北大医学院的准研究生,不出意外以后依然会在这个圈子里混,成年人都知道多份交情多条路的道理。
甚至,连那个冷言训斥“不想干滚蛋”好长时间一直给她脸色看的带教老师听到消息都特意来祝贺,“边实习边考研的确辛苦,大家理解不到的地方多体谅”,和蔼可亲的样子却让杜漫不由有些失落。
她与宋丛说起这件事,男生不解问道,“为什么?”
“我后来想明白其实一点不怪他,”杜漫坦言,“医院有医院的制度,轮转有轮转的规矩,就算打杂那也是我既然去就应该做的。我挤着工作时间看书做题,大家不挑理那是同仁间的照顾不是义务。”
“所以呢?”
“他如果一直这样我会觉得哦,不过就是人有些死板。”杜漫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青菜,“可知道我考上态度就……突然就好了。”
宋丛听到这里一下明了,“觉得你出来能压他一头?”
杜漫叹气,看着他,“名校光环就那么管用?”
宋丛想了想,点头,“管得了一时是真的。”
“可管不了一世,对吧。”杜漫再次叹气,“毕业出来还不是要从头开始,你我都懂的道理,他怎么就不明白。”
“人家说不定看得更长远。”宋丛笑笑,“保不准你研究生念完又想读博,一路飞黄腾达成各院争抢的杜专家,到那时候不就用到了?”
杜漫笑着摆手,“像你和欢尔?我才没那恒心。”
“欢尔?”宋丛蹙眉,“欢尔要读博?”
“嗯,就本校,硕博连。差不多月底就要申请了。”杜漫没太在意,“她还没告诉景栖迟,估计怕你走漏消息也就没说。”
宋丛不语。
他当然比任何人都清楚,博士,意味着时间。
即便他知道陈欢尔早就不是曾经的吊车尾费劲全力才够得上天中的小城姑娘,这一路她从未停止过追赶的步伐,而正是那坚定扎实的每一步将她送到现而今更高更远的地方。
燕园这些年让宋丛愈发明白,有人的确自出生就具备某种强于人的天赋,也许自己也算那其中一个,可更多人是凭借无可摧毁的信念与无与伦比的坚韧推开命运之墙踏出一条血路,如眼前的杜漫,也如他的朋友陈欢尔。
宋丛必定不会阻拦,只是……
“你得相信他们。”杜漫双臂撑在桌上,“景栖迟说实话我接触不多,但欢尔我了解。她是觉得可以才会去做,学业是,感情也是。”
“栖迟应该第一个知道。”
“对,我同意。”杜漫点头,“可他更应该从欢尔嘴里听到。”
宋丛仍忧心未解,“早一天知道他就能早做打算,几年时间不是小事。”
杜漫看着他眉头紧锁的模样眨眨眼睛,而后双手抱胸靠上椅背。
“宋丛,”她就这样安然自得坐着唤人,“你知道你最大问题是什么吗?”
“我?”
“嗯,你。”
“我怎么了?”
杜漫静静打量他一会儿,而后单手撑腮,另一只手在空中绕着他划出一个轮廓,“你啊,你要学会天真一点。”
宋丛听到了,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他皱着眉头抿抿嘴。
“就比如,”杜漫先是环顾小餐馆四周,而后重新看向他,“你不用考虑我的开销选这样的地方,我说请你吃大餐是真心感谢你的帮助,一顿饭不算什么。”杜漫稍作停顿,继续,“你才二十几岁,干嘛总着急用四十岁的念头想问题?”
宋丛沉默片刻,低声说道,“习惯了。”
在还不是大人的年纪他就已经习惯这么做,好像只有想得很多很远他才能与不知等在何处的意外角力一番。
“是,你是会这样。”杜漫不置可否,静静说下去,“住家属院时我早就听说你妈妈的事,人这一辈子多少都会遭遇变故,或大或小,可那并不意味着所有事我们都要未雨绸缪想得清清楚楚,提前预判并非都是好的。”
宋丛定定看向她,眼神意味不明。
“你要学会天真一点,”杜漫重复刚才的话,迎上他的注视淡淡笑了笑,“走一步看一步也自有它的乐趣啊。”
宋丛撇过头,默不作声。
“生气啦?”杜漫仍在笑。
“没。”宋丛挠挠眉头。从未有人这样,不带任何拐外抹角一语中的点出他的心思,他只是头脑有些乱。
极为罕见地,有些乱。
杜漫越过餐桌拽拽他的袖口,“小宋,忠言逆耳。”
这称呼让宋丛一下笑出来,“小宋?”
“本来就是小宋啊,”杜漫弯眼如月,“我深刻怀疑你就是被景栖迟叫老了,我爸才管你爸叫老宋。”
听到这话,宋丛问她,“你爸身体怎么样?”
前两年杜母将医院商店转手并举家搬去乡下,宋丛后来从欢尔口中得知杜漫爸爸因持续肩背疼痛做过一次检查,检查结果是心脏不太好不宜从事高压负荷工作。离开家属院后他们在朋友介绍下承包一片果园,在远离天河闹市的地方安心做起养瓜专业户。西瓜味道如何大家还都没尝过,可从杜漫的表现看至少生活安稳衣食无忧。
“好到不行,他那些瓜比我都宝贝。”杜漫发出邀请,“等欢尔回来你们去我家玩吧,有炕有大锅,别的不说西瓜管饱。”
“炕?”倒也不是没去过乡下,可宋丛真就没见过传说中的烧火炕。
“对啊,我爸自己垒的。”杜漫对此毫不在意,反而满脸自豪,“来吧,带你们到杜家见见世面。”
“行!”宋丛答一声又牵牵嘴角,“心里自在身体自然就好了。”
“其实我也怕。”杜漫看着他,“可谁没有惧怕的事儿?一天过去觉得今天也还可以,一天又一天,怕着也高兴着这样活过一生就还算不错。”
“还说我?”宋丛摸摸下巴,饶有兴趣看着她,“杜漫,天真的人可讲不出这样的话。”
杜漫一愣,随即又咧嘴笑了,“所以啊,我也在学习的路上。”
在这餐饭开始之前,他们谁都未曾想过话题会延展到这里。有关朋友,有关家人,也有关那个总是思虑满满试图周全的自己。曾经在同一间教室里,他是老师夸赞同学艳羡事事优异的年级第一,而她是埋头苦读抓住一根改变命运的稻草努力攀爬的沉默女生,他们几乎没有交集,又或者此后许久直至这一刻之前,彼此之间都保持着淡如净水的君子之交,对方的存在更近乎于一种被固化的形象,寥寥数笔尽可勾划。
在宋丛眼中,这一刻杜漫开始变得生动,她所在意的想要去改变的,她所执着的努力去维系的,所有所有让他产生一种相见恨晚却终于了解的庆幸;
而对杜漫来说,那个人终可以从同学被划分到朋友阵营——优秀如太阳的宋丛变为一个普通人,有血有肉有掩饰却也有真心的,这样一个普通人。
学会天真并不容易,所以回校后宋丛还是给欢尔发去一条消息,“我听杜漫说你准备读博的事儿了,还是尽快告诉栖迟吧。”
欢尔收到信息时聚餐还未结束——昨日球赛过后程序员小陶一个电话被上司叫回挽救瘫痪的服务器,大林无奈只得将饭局顺延一晚。久未相聚的弟兄们又是追忆那场本可以打赢留学生院一雪前耻的比赛,又是感叹生活不易加班要命秃头指日可待,一帮人喝得五迷三道时至深夜仍无打道回府的意愿,作为家属之一欢尔只得尽到陪同义务。她并不觉得难捱,因为他们说了很多她并不知道的事,而那些事一件一件尽发生在她与景栖迟保持距离互相远观的空白期,她在他们的谈话里以旁观者的身份不紧不慢补齐了关于他的所有。
法院女生追人追到精疲力竭最终放弃,大二那年他与同学打赌黑了学校服务器差点被记处分,以及他在某个冬天破天荒买了一件女士毛衣说是礼物要送人可最终被大林转手赠与当时女友——欢尔这才知道他曾默默给自己准备过一份生日礼物。
阴差阳错,大林半醉半醒翻出只有自己可见的朋友圈展示了那件毛衣的款式——纯白色的马海毛套头衫,看上去毛茸茸一片,景栖迟的审美向来不错。
欢尔回复宋丛,“嗯,我知道。”
知道又能怎么样呢?
此时此刻她看着他就是说不出口,因为景栖迟在餐桌下正紧紧拉住她的手,骨节分明,血管凸起,就好像在说——真好,快熬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