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宋丛没有出现,下午发来消息说自己有些感冒浑身无力,饭局于是被顺延到第三日。
学校门口最火爆的大盘鸡店,欢尔左等右等受尽老板催促排队大军白眼,景栖迟与宋丛才姗姗来迟。要命的是,她刚欲畅谈等人艰辛,景栖迟竟与正排队的几个女生聊起来,姑娘们哪还有刚才的抱怨劲,眉飞色舞亲热交谈的样子惹得欢尔头皮发麻。
“花蝴蝶。”陈欢尔撇嘴嘟囔一句。
宋丛笑道,“他熬了俩通宵都快被项目逼疯了,让他尽情飞会。”
“你们怎么碰一起了?”
“就碰上了呗。”宋丛一语带过,因为感冒鼻音嗡嗡的。
欢尔招呼服务生要一杯热水,又问,“琪呢?”
未等宋丛回答,景栖迟说着“饿死了”大咧咧坐到两人中间拿起筷子开始大快朵颐。头发乱糟糟扑在头皮上,因为熬夜双眼生出许多红血丝,衣服更不知几日没换,近身一股烟味,后脖颈露出里面T恤标签。欢尔上手拽那标签,“你是正面穿脏了翻过来穿?”
当事人半转过头瞧一眼,从塞满饭的嘴巴里挤出三个字,“没注意。”
欢尔与宋丛说起专业上的事,医药学科有交叉,宋丛又在最高学府,吸纳的尽是前沿理论最新观点,从毕业论文到研究课题,两人聊得不亦乐乎。欢尔羡慕他,也知道永远不会成为他。努力决定高度,天赋则会突破高度。曾经这份天赋的表现是功课好成绩优,现在则化为宽广的眼界、发散的思维和卓越的抱负。他热爱医学,纯粹而执着,无论做研究还是去一线,他注定不凡。
被形容为温室花朵顺风顺水长大的九零一代终也都成长为大好青年,他们即将被推入社会洪流,磨刀霍霍,梦想灼灼。
景栖迟最先放下碗筷,嘴里嚼着东西一边看手机一边往外跑,“我先走了,你俩结账吧。”
难得一见,吊儿郎当的人也开始专心做事。
欢尔叹气,捡起被匆匆离开的人碰到地上的筷子,“他到底在做什么?”
“具体我也不清楚。”宋丛摇头,“好像是人工智能在医疗上的应用,白天问我一堆病理图像病灶检测的问题,这项目有不少跨学科的东西,挺难的。”
人长大了,心还在家属院那方小小天地,到底谁也没离开这大圈子。
两人正吃着饭,刚走的人又折回来,身边跟着脸色难看到极点的另一个人。
景栖迟略微尴尬地敲敲桌子,“那什么,祁琪来了。”
欢尔与宋丛一个回头一个抬头,紧接着两人同时站起来。
欢尔起身只因敏锐察觉到祁琪表情并不好,而宋丛脸上呈现的是实打实的疑惑,“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好结束我去接你?”
祁琪轻然扫过餐桌,“吃完了吗?”
宋丛欲开口被欢尔抢先一步打断,“吃完了。你们出去吧,我结账。”
“别,我来。”景栖迟虽这样说,却推着欢尔一起走向收银台。
祁琪不再说话扭头就走,宋丛与伙伴们交换一个眼神快步追上。
待他们出了餐厅,景栖迟深吸一口气,“好像情况不妙。”
“废话。”欢尔不知前因后果,声音压低问他,“你叫琪来的?”
“怎么可能,八百年没联系过。”景栖迟头也不抬结账。
也对,高三那年他只顾读书几乎与所有人断交,毕业后分隔两地假期才难得聚一次,加之宋丛与祁琪确定关系,景栖迟避嫌都来不及。
他接着问道,“咱们仨吃饭,还有谁知道?”
“璐儿,杜漫……”
“杜漫?”
欢尔点头,“我俩正好今天聊天嘛,我就随口说一句晚上咱们三个吃大盘鸡。”
“破案了。”景栖迟收起钱包,“走吧,是祸躲不过。”
餐厅出去连接学校出入口之一,这一侧超市美甲店各类美食应接不暇学生常年络绎不绝,对面则一墙之隔对应学校附小只留一条步行通道,此时宋丛正与祁琪在马路对面相对而战,欢尔和景栖迟还未过去便听到一阵不大不小的争吵声。
“我现在需要向别人打探才知道我男朋友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祁琪压着一股火看向面前的人,“对吗宋丛?”
欢尔走近想要解释,被景栖迟一把拉住,他默不作声摇摇头。
“回去再说。”宋丛揉揉眉心,语气软下来,“回去说好不好?”
“我和朋友有局,你说身体不舒服不想去,可以。”祁琪全然没有退让打算,问题接连而出,“可你自己跑来这里吃饭?再说你和他俩吃饭有什么不能告诉我的?我是外人吗?你们三个的圈子容不下别人是吗?”
“我和你说过了,你们又要喝酒又要唱歌我觉得吵才不想去。”宋丛不觉有些愠怒,“没有谁把你当外人,我就是过来了找他们一起吃个饭而已,就这样。”
“为什么不告诉我?”
“有必要……我们之间有必要每时每刻向对方汇报吗?”
祁琪眼圈红了,“你觉得我在监视你?我让你有负担?”
“我不是那个意思。”宋丛双手按住她肩膀,“冷静一点,我们回去说好不好?”
“我朋友问我为什么你都来了却不出现,宋丛我很想把你介绍给他们,可你呢?你的生活里有我吗?你想要融进我的生活吗?”祁琪眼泪落下来,可她全然没有心思理会,她执着地问着那个问题,“你想吗?”
归校路过的学生们纷纷侧目,大家经过时不约而同绕开一段距离,宋丛见状挪一步挡到祁琪外侧隔绝住那些目光,与此同时暗暗叹一口气。
欢尔欲动再次被景栖迟拉住,他拽着她的手腕往校园里走,“别掺和了,他们又不是五岁小孩。”
欢尔倒退着走几步转过身,“他俩到底怎么了。”
出来三天,大吵两次,这绝不是正常情侣的状态。
“老宋说……”景栖迟顿了顿,“他达不到祁琪的要求。”
“要求?”
“各种各样的。”景栖迟看看她,“你应该知道,祁琪……她不是我们这样长大的。”
欢尔忽然想到那年去参加生日会的情景,祁琪的家有上下两层,光客厅就比得上家属院一间屋的面积。房顶很高,水晶灯闪闪发亮,墙壁上尽是裱框的书法字画,尽管她看了印章署名也不知创作者究竟为何方神圣。被祁琪称作“阿姨”的人很少说话却一直在忙,时而洗水果时而做饭时而收拾他们制造的遍地垃圾,只是那时的陈欢尔还不够成熟,她知道“阿姨”对祁琪家来说是一份职业,可却未能参透这份职业背后透露出怎样的物质甚至阶级差异。
时至今日,景栖迟的话让她蓦然明了,机票也好酒店也好贴着手写标签纸的洗发水分装瓶也好,对家属院长大的孩子无从轻重的事对祁琪来说或许真的是人生第一次。
更或许如此种种造就了祁琪的陪伴型人格——某一方面的丰裕引发另一方面的短缺,祁琪需要陪伴也甘愿陪伴对方,欢尔尤记得那几年连体婴儿的日子,连上厕所她都要挽着自己的胳膊。
“是,我知道。”欢尔回头望一眼,争吵的情侣已不见踪影。
少年时代穿一样的校服去一样的食堂写一样的作业,太多太多的一样让他们意识不到彼此之间天差地别的成长环境所酿就的那些“不一样”,就像祁琪总会先拐一个路口回家——因为她的家在市中心房价最高的别墅区啊,十五六岁的少年们哪会儿注意到这些。
“所以,”景栖迟自言自语,“宋丛怎么可能不清楚。”
毋庸置疑,宋丛本就是他们当中最聪明的那个。
欢尔轻轻“哎”一声。
她想想问他,“咱俩能做点什么吗?”
作为宋丛最好的朋友。
“郝姨出事那年,”景栖迟摸摸脖子,“咱们怎么做的?”
那时是大人们之间的纷争,轮不到,他们也没有能力去提供帮助,只在宋丛转学后某一日三人聚在基地,欢尔言辞恳切地告诉伙伴如果有什么是我们可以做的,一定一定要说出来。景栖迟补充,我俩没说笑。只有这些而已,因为不知道可以做些什么,只能等对方提出请求进而全力以赴。
欢尔一下懂他的意思,只是想到这些忽而冒出一股没由来的难过,“栖迟,我真心希望宋丛好好的。”
景栖迟揉揉她脑袋,“我也一样啊。”
他们不是在维系友情,一起长大的情谊根本用不着费尽心力维护,即便相隔千里,即便山高路远,即便年轮更迭每个人都在变化,有些存放在内心深处的情感却历久弥新生生不息。
多幸运,我这一生遇到你,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