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校后医药分部旧楼翻新工程完毕,从十一月下旬起,原来在主校区进行的公共课逐渐迁回至本院授课,一座桥彻底分割出两个世界。
院里学生们都很高兴,从前过去上课无论乘校车还是骑自行车,路上交通都要打出至少半小时余量。下午也就算了,赶上早晨第一节真让人叫苦不迭。倒是黄璐哀叹连连——她刚与经管院一男生稍有进度,可找到男友又怎样,这不妥妥异地苦恋。
欢尔将消息告诉景栖迟——以往去主校上课他们大多一起吃饭,尽管地点也会选在距离正中的食堂,但每周固定能见上两次。最为重要的是,那样的见面是有理由的——顺便,赶上了一起吃个饭。她不清楚现在这样的关系是否适合毫无理由的见面。
好像上前一步就会变得不一样,但是谁都没有这样做,如同站在桥两岸的人互相观望,看对方也看河里映出的那个自己。
景栖迟回“知道了”,紧接着一句嘱咐,“下周降温,冷就赶紧去办空调卡。”
陈欢尔的确不喜欢这里的冬天。
确切地说从冬天透露出抵达信号时心情就开始低迷。天河的冬是烈阳照耀冰雪,是炙热的,刚毅的,是我欲与君相知而长命无绝衰;而这里却只剩阴冷,天低云压顶,可无雨又无雪,整日整日带着此恨绵绵无绝期的消沉怅然。
两枚学霸日常泡图书馆,黄璐课余大多去学生会,欢尔嫌冷常呆在宿舍。她不大适应没有暖气的环境,于是在群里发消息提议充空调卡,这月用度多自己会多承担一些。大家皆回复同意,然而到晚上说起分摊后大约开销,万不成想引来董慧欣不满。先是批评一通学校制度,“本部学生能选宿舍等级,凭什么医药院问都不问就分了。”黄璐嘻嘻哈哈打岔,“小家小户就这么点地方,你都不知道文学院多羡慕咱们。”她不作置评,却在洗漱回来直接关掉空调,“也不至于那么冷吧,多穿点不就行了。”欢尔见邱里与黄璐都没反应,也不想与她正面冲突,默默披件羽绒服窝床上看书。临睡前实在冻得难受,径直下床找遥控器把空调打开,还未爬上床又听老大阴阳怪气抱怨,“这么用可不得一直充,摊多少都没个数。”
话未挑明,可字里行间就是陈欢尔占便宜了。她气得想立即回嘴,这时黄璐从对面轻轻拍拍她枕头,欢尔只得将一股火压在心里。
越想越睡不着,于是给景栖迟发消息,“你们空调卡充了多少钱?”
总要有个比较对象才能确认自己是否真到骄奢淫逸的程度。
景栖迟秒回,“我们宿舍没空调。”
欢尔敲字,“那你怎么……”
敲一半逐字删除,她恍然明白对方之所以知道有空调卡大概率也是因自己需要才去提醒。
进来一条新消息,他问,“怎么了?”
欢尔打字飞快说明缘由,字里行间尽是赌气。钱多钱少她其实无所谓,她气得是对方这股计较劲。同一屋檐下,衣食住行各个方面都难逃交集,怎就因这几十块空调费过不去?
她告诉景栖迟,“明天我就列个单子,功率时长这么简单的物理题我就不信算不出来。”
等上一会儿,消息再次进来,“找校园卡那次是你们老大吧?她看上去不是特别计较的人。问清楚是不是有其他误会,别冲动。”
是有那么一次,从食堂吃完饭出来欢尔发现校园卡不见了,她刚充完钱而卡又无密码,当时三人分头行动一路往回寻,最后被景栖迟在打饭窗口找到。那天慧欣下节在本院有选修,可她说人多力量大耽误一下不要紧,直到听得卡找回才急匆匆往回赶。这样看来对方的确不是斤斤计较的性格。
欢尔叹气,人心难琢磨。
她拿起手机又读一遍最后一句,景栖迟的确不一样了,从前动不动打架的他也会劝人不要冲动心平气和解除误会,她还以为他的变化只是表象是外因驱使的暂时结果,现在看并非如此。
他的是非观与价值观都在变化,他在学习以一种更为宽厚的态度去看待他人看待这个世界,或许,也正这样看待自己所经历的那些苦痛。
欢尔还是沉不住气,隔日从网上找到宿舍型号的空调说明书,对照功率计算出耗电量又匹配夜间时常和单度电费,规规矩矩列出一张开销表。
不明不白的委屈,干嘛要受。
只是这冬天,真够惹人厌。
晚上邱里先回来,自拿到这张表就开始笑,笑够了道,“你有困难我添一点就好了嘛,这么大张旗鼓不是成心让人家下不来台。”
邱里家境最好,电脑手机全是最新款,洗漱用品一水国外品牌,据黄璐说她平日换着背那几个包都够买辆车,她们常打趣说她一定有个养狮子的沙特干爹。
欢尔不服,“我就是生气,一个宿舍住着有必要因这几分钱争来争去?”
邱里放下怀里抱着的一摞金融专业书,“欢尔,你真以为我跟璐儿不知道老大就是想趁机省点?冬天冷宿舍四个三个受不了,只要开空调这钱就得大家摊,除非谁开得了这个口跟慧欣说不用你掏,那不摆着伤她自尊么。慧欣说不冷无非是想少用点自己也少出点,她又不能强制不开,这么明显的事你看不出?”
奈何陈欢尔真就没看出,她净惦记怎么算数据了。
邱里娓娓继续,“慧欣情况不像我们,她贫困生没申上,就加了一个社团还是勤工俭学。你仔细想想,平时咱们一起吃饭,她打过几个好菜没有?这一学期她买过几件衣服?上次班里去KTV是不是就她没去?”
欢尔被问得哑口无言,仿佛自己变成这场闹剧的始作俑者。
邱里所提到的,尽数发生在日常里的细节,她完完全全忽略。
她以为老大只是一心扑在学习上无暇理会其他,却从未想过去了解这份心无旁骛的背后有怎样的为难与酸楚。
她们已成人,变成家庭压力的承担者,变成需三思考量的社会动物,变成拥有自尊也用尽力量去守护自尊的独立个体。
欢尔久久沉默着。
邱里拍拍她肩膀,继而自顾将那张纸搓成一团,“能帮就帮一把,你说是不是?”
“嗯,”欢尔朝她点点头,不觉有些哀怨,“你们怎么就知道呢。”
这张纸如若递出去,不仅会破坏一段关系,她真的会伤害到一个人。
“我妈做生意嘛,我又单亲,小时候去别人家作客她特别爱带上我,毕竟好打苦情牌,去之前总会提前嘱咐一些话。”邱里将纸团扔进垃圾桶,一边换睡衣一边说道,“可能见人见的多吧,熟能生巧。”
眼瞅欢尔神色转变赶紧叫停,“你可甭同情我,我吃穿不愁生活幸福,而且我跟我妈关系相当好。她那时候刚起步,难,我完全理解。”
富二代也总带些标签,比如高高在上,比如同理心差,比如花天酒地坐享其成。可邱里身上完全没有这些特质,她上进、勤奋、心胸广阔,除了大手大脚偶尔展露不识人间疾苦的劲儿有点找打,总体来说,她是一个非常讨喜的富二代。
“但璐儿跟我不一样,她天生情商高人间交际花,你可得跟她多学着点。”邱里笑起来,“不过欢尔,我真觉得你运气特别好。一逃课老师就不点名,随便出去吃个饭都能抽到免单劵,还有前天,那真是大风刮到脚边一百块钱。你察觉不到的那些璐儿正好能在近处提点,今天一样,恰好就是我先回来,你说你这运气。”
欢尔嗤嗤笑,“没办法,好运来挡都挡不住。”
邱里故作嫌弃瞪她一眼,“这事就算过去了。之后要么跟我们去图书馆,要么空调费你再多掏点,谁让你懒。”
“好!”欢尔一口应下,“不提了,放心!”
小风波就这样无声无息消散。欢尔开始同她们泡图书馆,步伐一致自然再无事端。其实细节一直都在,只是欠缺那份留意。她发现邱里总会多打一个菜,吃到一半却又嚷嚷打多了你们赶紧帮我吃点别浪费,而黄璐则常从学生会带回兼职消息,回宿舍朝慧欣一通撒娇我这周要回家老大你行行好替我去嘛。大家只是在能力范围内多做一点,继而用这一星半点守护着那个女孩骄傲而宝贵的自尊。
有些距离是自出生就定下的。怨天尤人亦或自怨自艾全无法改变,拼命跑了追了也会发现面前淌着一条河,过不去就是过不去。绝望的人会放弃,止步于此在岸边谋一份营生,自此安度晚年;而那些不甘的人则沿河岸继续跑,这条路会很累很辛苦,甚至荒草丛生到开始质疑:我是不是应该回头。
这条河有很多名字,成就、财富、地位、阶级,很多很多。
但这条河上一定有座桥。
这岸的人能过去,对岸的人会上来。
曲终过尽,回首烟波。
其实只隔一座桥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