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栖迟近来颇为郁闷。
因为连续几周宋丛都拒绝了他的周末娱乐邀请,无论踢球还是打游戏,理由只有一个——给陈欢尔补课。
那种感觉类似于,他变心了。
在景栖迟看来,源头就是陈欢尔第三者插足横刀夺爱。
这天父母皆值夜班,他照例串到隔壁单元宋家蹭饭。刚进门看到饭桌上坐着陈欢尔,气鼓鼓半晌不吭声。
当大夫的谁都绕不过夜班,尤其双医务家庭——如宋家父母,两口子撞期更是常事。每每此时,孩子便被扔到家属院一户临时落脚,蹭饭蹭住成为这个小区域的特色存在。景妈去年被提拔本可以绕过这一环,可她是三院领导班子里最年轻的一个,加之近几年私立医院蓬勃大批临床医生转去他处就职,她便自告奋勇一周二值做出表率。景爸在消防口人随任务动,时常电话一响转眼就没影,在这样环境下长大的景栖迟适应了也习惯了。他最常待的地方便是宋家,要么就和宋丛一起被送到院里某科离退休的老医生处。后来那些带他们的爷爷奶奶很多再没见过,有的被儿女接走,有的去了天上,而他们也成长为可以独立居家的男子汉。
这种固若金汤的情谊岂能因一个陈欢尔说崩就崩?
想到这里,景栖迟对插足者发出质问,“你不嫌远啊过来吃?”
上次陈家父母到访时他记得陈妈讲过,陈欢尔明明自己会煮面,再说大不了还能去医院食堂。
好的不学,吃百家饭倒弄个门清。
“院就这么大远什么远。”今日变成大家长的宋妈抢先用食指点他额头,“怎么不说自己,白天学习没个人影,到饭点儿了你来的倒准时。”
“郝姨我踢球去了,我那也是……”
“你妈白天还在跟我念叨,就算特长生可文化课……”
“您这待客之道绝了,”景栖迟举双手投降,“我吃饭,吃饭总行吧。”
陈欢尔轻蔑地嘀咕一声,“碰瓷。”
音量很小,只有挨她坐的宋丛听到了,见自己兄弟招惹不成反倒碰一鼻子灰,没忍住笑出声。
宋丛不记得有几次被她逗笑,可他记得关乎笑的感觉。陈欢尔总能出其不意,点子也好,讲话也好,而每一次意料之外都正中他笑点。他现在完全可以确认,陈欢尔本人与她给人的第一印象天壤之别。
他才不会拆穿,多幸运,毕竟极少有人知她另一面。
宋妈同欢尔闲聊,“上次跟你一起的丫头这周末还过来吗?”
“她说要来。”欢尔犹豫一瞬,“行吗郝姨?”
宋妈一时没理解最后这问句,对上小姑娘诚挚眼神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应允,“行行行。上回我看那小姑娘挺爱吃橙子,回头多买点给你们备着。”宋妈停顿一刻,继续道,“欢尔啊,这里你就当自己家,怎么自在怎么来。以后你妈值班直接过来吃饭,当然前提是家里有大人啊。宋丛还不如你呢,厨房没进过几次。”
“妈,差不多行了。”宋丛做出打住手势。
欢尔当然理解面前这位慈眉善目的阿姨讲这番话的意义,于是笑了笑,“您做饭真比我妈做的好吃。”
“陈欢尔你这有点不择手段了啊,”景栖迟哼笑,“我告诉丽娜阿姨去。”
“你又不是没干过这事儿,”宋丛帮腔,“是谁马屁拍上天非说我妈做饭全院第一来着?”
“能一样么,我是发自肺腑真情实感的夸赞!”景栖迟吃得快,满嘴鼓囊着一动一动,“胳膊肘断筋了你往外拐。”
宋丛笑,见他风卷残云的架势把自己的水杯推到对方旁边。
只剩小半杯水,景栖迟喝到底还觉得噎,随手抄起面前另一杯嘴唇贴上杯口。
“那是我的!”欢尔想阻止可为时过晚,对方仰头就是两口。
吃饱喝足的人放下筷子悠闲地伸个懒腰,轻飘飘甩出三个字,“我知道。”
“知道你还喝!”欢尔气急。
他是在端起杯子那一刻忽然意识到的——以往一起吃饭的大多是家属院的小哥们,男孩子们凑一起如同一窝小猪搞时速竞赛,谁也没有去讲究餐桌礼仪的概念。陈欢尔是第一位长期加入的异性,当下生理需求远远高于头脑转速,景栖迟想停都来不及,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气气她算了。
“谁规定知道就不能喝?”他拿着用过的餐具起身去洗碗池,经过陈欢尔身边抽出一只手猛揉她脑瓜顶,“娇气。”
“你手全是油!”欢尔火得七窍生烟,抄起自己用过的碗筷水杯一股脑全摞他餐具上,“给我洗干净!”
“谁用谁洗,”景栖迟不服大力往外推,“来了就坏规矩。”
“洗不洗!”欢尔一把攥住他胳膊。
“不洗!”
“洗不洗!”欢尔发力,另一只手直接揪住他耳朵。
“疼!”景栖迟歪头叫一声,眼睛睁得滚圆盯住女生,而后又像寻求帮助似的先去看正收拾厨房的宋妈,最后委屈巴巴扭曲着脸对宋丛诉苦,“她劲儿可大了,我真没瞎说,特别疼。”
最后三字一字一顿,表情人见犹怜。
宋丛干笑不说话,宋妈背对他们擦着厨灶挤兑,“让你找茬。”回过头又问,“还要不要添饭?每天运动量大得多吃点。”
“不了,吃伤了我。”景栖迟用胳膊肘顶顶欢尔,一脸怨气,“洗,我洗行了吧。”
“戴罪立功,饶你一马。”欢尔如愿以偿,鼓励似的拍拍他的脸。
景栖迟打开水龙头自言自语,“欠你的还得给你洗碗。”
三下五除二洗好餐具,他将滴水的杯子大力戳到陈欢尔面前,“不是,你怎么那么大劲。宋丛,她打人你还跟她一块玩。”
“别装了。”宋丛好笑地瞄他一眼,而后看向欢尔,“走吧,继续。”
“我也去。”景栖迟说着一步踏到前面,回身对厨房里的宋妈打个招呼,“阿姨我进去跟他们学习会。”话音未落在三人错愕的目光昂首挺胸走向宋丛房间。
“呵,太阳打西边升起来了。”宋妈连连摇头。
景栖迟当然不是来学习的。
关紧房门,他抱胸往两人面前一站,“上周祁琪也来了?”
“对啊。”宋丛点头,“和欢尔一起来的。”
“你怎么没说?”
“你也没问啊。”宋丛一向脑子转得快,话音刚落某个念头忽然闪过,随即笑出来,“哦原来你……”
当事人一把捂住他嘴,“下周我也来啊,给我腾个地儿。”
陈欢尔正在翻练习册,两人对话听得她云里雾里,只关注到景栖迟也要加入补习小分队的举动,皱眉反问对方,“你来干嘛?”
“学习。”景栖迟一脸正气,敲点着桌上的试卷,“你都进步了,我难道不能摆脱倒数第一?”
欢尔嗤之以鼻,“为何非得有这种追求。”
“来就来吧。”对状况了然于心的宋丛当起和事佬,“学习学习挺好的。”
所以当下一个周末到来的时候,宋丛家里热闹非凡。
宋妈一早准备出午餐,与孩子们打声招呼便拉着丈夫急急出门。祁琪以为大人怕他们拘谨刻意回避,颇为不好意思对宋丛说道,“给叔叔阿姨添麻烦了。”
“你别多想。”宋丛温温和和答,“打麻将去了。”
景栖迟这时指指欢尔,“加上我妈,她妈,四人正好凑一桌。”
祁琪睁大眼睛,“你们父母全认识?”
“这院的爸妈谁不认识谁。”景栖迟摆出满不在乎的神态,“怎么可能为了你离家出走。”
心知肚明的宋丛瞄着他暗自摇头,这家伙明明意在宽慰,好好一番话非得拐着弯戳上刺说出来。
“宋丛,这块我不太懂。”欢尔心思尽在昨天研究半天也没弄出所以然的物理题上,练习册摆好,笔拿在手里,“你给我讲讲。”
祁琪探头过来,紧接着坐到宋丛另一侧,“这里我也一知半解。”
“大题都是综合考点,最好先把题干信息整理出来。”宋丛接过欢尔手里的笔,抬头见景栖迟正百无聊赖朝窗外望,随手一指,“你,过来跟着听。”
他指尖停留在祁琪身旁的位置。
“行吧。”景栖迟心中暗喜,表面却一副委曲求全模样,磨磨蹭蹭挪到祁琪身后,一弯腰脸差点儿触到她马尾。“头发真烦。”他小声嘀咕一句。
“这里,还有这儿……”宋丛开始讲解。
欢尔父母几乎没做过学业指导。一是四水时代的她排名稳如泰山,功课自来无需挂心,二是他们会将成绩排在很多事之后,比如健康,比如快乐。在为数不多与学习相关的话题中,父亲有句话她一直牢记:让不懂的人明白,知识才算被学到。
以此标准评价,宋丛真的厉害。
他有一套思考方法,将所有的知识点拆成因果,因为这样,导致那样;他还有一套做题方法,题干像一颗爆破的宇宙粒子,每句话扩散出与之相关的原理公式,解题思路不过是从中甄选的过程。这些是陈欢尔从他一次次讲解中总结出来的,毕竟“方法”是个很晦涩的词,像天上的云,它存在却也会在不同的眼睛里幻化成不同形状。
有次欢尔问他是不是常给人讲才这么清楚。宋丛否认,“我们班几乎都在上课外辅导,大家不需要别人。”
快一班只有二十人,教室在比校长室教务处还高一层的顶楼,紧挨着形同虚设的美术教室。坊间传闻他们自习时可以在两间教室随意流窜,学校给予这个精英集体最大自由。
当然祁琪求证时得到否定结论。
“越传越邪门。”宋丛对此满是无奈,“自习肯定在教室啊,不然书桌不得来回搬。偶尔有谁犯困会出去学一会儿,可能正赶上美术室开门就进去了吧。”
祁琪不解,“可除你之外,从没听过别人否认。”
“除了我,我们班你还认识谁?”
没有,连土生土长的祁琪都没有。
宋丛笑,“正常。因为大家都不想在其他事情上浪费时间,来得早走得又都很晚,比较难遇到。”
颇具传奇色彩的快一班,顶着荣耀光环的快一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快一班,那里聚集的不过是一群更努力的人罢了。
可最普通的宋丛是这些人里的第一名,欢尔问他,“你为什么和他们不一样?”
上辅导班,有家教,更早去更晚归。
他答,“我认为我不需要。”
宋丛的一切都清晰无比,他的笔记、讲解、思路,甚至他对自己和他人的认知。
彼时的陈欢尔隐隐约约意识到这一点,但十几岁的她并不知道这种清晰意味着什么。
她只是跟随他的脚步击碎一个个不懂。月考进步几名,期末再几名,月考又几名。就像小时候爱吃的大大泡泡糖,吸一口气吹出来,泡泡便会膨胀一圈。她不断蓄力,期待着最终爆破的那个巨型泡泡。
它的名字叫天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