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窈捏紧筷子,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红润的双唇微微张开,她磕磕巴巴道:“假……假的?”
桑窈之前听说帝王死后,无子嗣的嫔妃需要殉葬时,曾经胡乱说过一嘴要不骗骗皇帝,可说归说,欺君可不是儿戏,稍有不慎,就是诛灭九族。
没想到姐姐沉寂那么久,一上来就搞那么大。
她坐直身子,看向谢韫道:“你怎么知道的?”
如果谢韫知道,那会不会有旁人也知道,这样一来万一被别人捏住了把柄,受制于人事小,届时东窗事发,她嫁出去了尚且还好,姐姐和爹爹该怎么办。
谢韫道:“猜的。”
他顿了顿,又安抚她道:“不必担心,旁人应该猜不着。”
陆荔在许久之前就同桑姝有联系,这次假孕事件里或多或少都有陆荔的手笔,他做这些事未曾刻意隐瞒谢韫,所以谢韫能猜到也不难,旁人就不一定了。
桑窈却吃不下去了,她压低了声音,道:“可是宫里太医那么多,倘若是那腹中子不是圣上的倒还说的过去,这假孕……当真没有一个太医查出来吗?”
谢韫嗯了一声,道:“似乎是一味药材,服之会现喜脉。”
桑窈不由想起不久之前她进宫,见姐姐拧着眉头喝过的药汤。
当时她就隐约觉得这药不太对劲,觉得姐姐兴许是在骗她,但她又想那是姐姐自己的事,她作为妹妹,知道的越多对姐姐反而越不好,所以就算是察觉了,她也没有去质疑。
她当初还觉得皇后的病有点蹊跷,尤其是在见了姐姐以后,更觉得不对,如此看来,这其中未必没有她姐姐的手笔。
桑窈愣了好半天没说话。
说不定在她跟她爹在家里纠结中午想吃什么时候,姐姐就已经在暗自谋划怎么除掉皇后了。
姐姐她……也太厉害了。
怪不得当初姐姐不让她入宫,就她这种,进宫根本活不过三天。
丫鬟进来撤下碗筷,桑窈跑到谢韫跟前,忽而想起一事来:“对了谢韫。”
谢韫顺手让桑窈坐在他身上,姿态散漫的靠在椅背上,手中把玩着少女垂下来的披帛轻纱。
他对这种终于没人打扰,休沐就是休沐,可以好好待在房间内陪桑窈的状态十分满意。
他嗯了一声,道:“怎么了。”
桑窈拧着眉,道:“上次我去凝香楼是因为我收到了桑茵玥的信,今日我问了问,才知那信应当是我大伯他们交给明融的。”
早在昨天,这件事其实就已经被查清楚。
谢韫知晓这信的由来,但他到目前为止,并没有打算去追究桑家大房一家。
桑窈看着谢韫,道:“你不必顾念我……”
“该怎么弄就怎么弄吧。”
不是她冷漠,而是她对他们实在是没什么感情。
大伯一家已经不是第一次想从她身上获取利益,小时候他们就看不起她爹,常常冷言冷语,桑印升官后府内一切才变的和谐,但这种和谐一直都不是出自感情,而是因为她爹刑部侍郎这个位置。
后来她新婚,大伯母想让谢韫纳妾,又想让借着她从谢韫身上索求。这些倒罢了,不过是势利一些,贪着小便宜,亲戚一场,她不理就好了。
但这次触及到了桑窈的底线。
若不是有谢韫,她今日说不定就已经命丧黄泉,她虽没什么追求,却也最是惜命。
有了这第一次,难说不会有第二次。
谢韫挑起唇角,道:“窈窈想怎么处置。”
桑窈默了默,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只道:“我哪里知道,你之前碰见了这样的问题是怎么弄的,那这次就怎么处理啊。”
谢韫轻飘飘道:“那就斩草除根吧。”
“……”
桑窈趴在谢韫身上,闻言身形僵了僵,好半晌后,她才对上谢韫那双含笑的眼,试探着道:“这……会不会有点夸张了?”
但对谢韫来说,并不夸张。
虽然他很不愿意承认,但这次的事,的确让他直到现在都还在后怕,明融这个将死之人,且就不提了。
按他以往作风,桑氏那两个人时怎么也跑不掉。
看着桑窈那张诧异的脸蛋,谢韫把她搂紧怀里,还是道:“开玩笑的。”
桑窈放松下来,道:“我就说太夸张了嘛。”
谢韫的手在她背上来回摩挲,在桑窈话音落下时,他有些突兀的说了一句:
“窈窈,是我错了。”
“什么?”
这次的桑窈,是被他连累。
明融与陆荔的事,其中有他推波助澜,若不是因为他,明融不会盯上桑窈。
从一开始,他就不应该去小看这个狗急跳墙的女人。
他低声道:“不会再有下次了。”
转眼已至重阳,按古例,今日桑窈需归宁父母,还要再回桑家一趟。
但桑窈是着实不想看见大伯一家,这次回去难保他们不会再想着给谢韫塞小妾,或是想着得什么好处。
虽说若是强硬些,他们也不敢再说什么,但桑窈想了想,仍旧不喜欢那样的氛围。
桑窈若是回去也只是想见见父亲而已。
她本身并不是个特别看重家族联系又古板的人,所以犹疑片刻后,便直接叫谢韫传信给了桑印约了一处酒楼,就不回桑家了。
华灯初上,夜晚的上京一片灯火辉煌。
桑窈原先还以为,依着谢韫这冷清性子,跟他爹估计非常合不来,这顿饭说不定还要她从中和缓。
但桑印实在太热情,东说一点西说一点,谢韫居然还都能接上,一点也没冷场。
“叙白,你是不知道,我几年前被调往西北时,日子虽苦,但那儿的百姓,可是真爱戴我啊!”
桑印喝了点酒,想也不想就道:“我临走时,还有个小孩,哭着闹着搂我的大腿,就是不让我走。上一任从那调走的是谁来着?好像是那个姓云的,那是油水捞的不少,半点实事儿没干啊!叙白你说说,那种官员不是朝之蛀虫吗?”
他比了下手指,道:“这话我也就跟你说说,这朝里像我这般清明的官,还不超过这个数。”顿了顿,又补充:“当然,叙白你肯定也算。”
桑窈听着他爹那个大嗓门不停的吹嘘,默默侧头跟谢韫道:“别听他吹。”
谢韫嗯了一声,然后平静的同桑印道:“上一任从那调走的不是云炡,是我兄长。”
喋喋不休的中年男人陡然止了话音。
桑印然后声音弱了弱:“啊,是……是吗?”
桑窈都替桑印尴尬,她拿起杯子想喝口茶,结果一大口进去只尝到一嘴的辛辣,小脸顿时皱在了一起。
怎么拿成谢韫的酒杯了。
憋了半天,桑窈还是忍着痛苦咽了下去。
才咽下去,她的茶杯便被谢韫推了过来,桑窈接过,喝了口茶缓了缓。
谢韫道:“当时是我父亲想要给兄长历练才让他去那里待两年,您若是不说,我还不知晓原来兄长当初竟也做出这种以权谋私之事。”
桑印冷汗直冒:“这……我可能是记错了。”
他尴尬笑道:“今日我也就是随口一说,做不了真,叙白,这种小事你就不必同谢少卿说道了。”
谢韫颇为配合,道:“那是自然。”
方才谢韫酒杯还剩足足半杯,都叫桑窈一口喝完了。这会嘴里又苦又辣,好像连带着胃都烧起来了。
不过好在,这顿饭已经吃了半个多时辰,也该结束了。
等到离开时,桑印拉了一下桑窈的衣袖,想要同桑窈单独说几句。
桑窈还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呢,谢韫就率先同桑窈道:“我在下面等你。”
谢韫一走,桑窈看向面前这个脸色通红,明显喝多了的男人,无奈道:“爹,你那些事还要说几遍,谢韫都听烦了。”
桑印眉头一竖,道:“你这孩子,我不是才说一遍吗?”
“成了婚了,你就向着夫君不向爹了。”
“胳膊肘往外拐呢。”
桑窈:“……”
面前的酒菜被收走,桑印坐在临窗的椅子上,夜风吹散了他身上的酒气,楼下自然喧闹,行人摩肩擦踵,他笑了一晚上,这会脸上的笑意才淡了下来。
桑窈坐在他面前,开门见山道:“爹,你知道大伯做的事吗。”
桑印低低嗯了一声,道:“知道。”
谢韫受伤的事虽没有宣扬,但他是知道几分缘由的。
昨天晚上,他还同桑棘吵了一架,气的一点也不想看见他那张老脸。
桑窈道:“爹,大伯他根本就没有把您当弟弟。”
“你这些年也帮衬他不少,可他从没回应过你什么,您日后真的没必要再去帮他了。”
桑印沉默片刻,然后道:“……我也是想让他好好干,这样我们家才能多几个在朝中说的话的。”
“小叔尚且还行,大伯他若是有朝一日飞黄腾达,可不会管你的。”
桑窈常常替父亲觉得不值,这会越说越觉得气愤,气的嘴皮子都利索了:“以前您带着我跟姐姐吃府里口饭都被说道,你还指望他好了后会帮衬您吗?”
桑印揉了揉脑袋:“……毕竟兄弟一场,都是一家人,他哪能只顾自己。”
桑窈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很好欺负了,没想到她爹比她还不如,她恨铁不成钢的道:“那以前呢?”
桑印其实都明白。
但兴许是总有那么一层亲缘关系在,这几年他又被恭维惯了,觉得又找回了那久违的兄弟情。
再加上桑家小门小户,实在势微,桑棘若是做的好了,对他也是好事。
试问哪家兄弟间不吵几回架的。
桑姝一个人在宫里,人家都有父母兜底,就她没有,一开始她在宫中打点宫人都没有银子。
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没怎么帮过他的大女儿,反过来还被女儿帮了不少。
可他又没有办法。
他没有济世之才,比不上谢阁老,甚至比不上谢韫,如今能做到侍郎,已经是时运了。
他叹了口气,道:“行了,我知道了。”
“他以前怎么对我,我就怎么对他。”
“收了我那么多好处,居然还敢伤害我女儿女婿。”
桑窈道:“你不准再帮他。”
桑印摆了摆手,道:“不帮不帮。”
他没再问谢韫对桑窈怎么样,而是道:“你下回出门多带几个护卫,这次还好是伤在谢韫身上。”
“你那小胳膊小腿的,不够人家一刀的。”
……
等到桑窈和桑印说完话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一刻钟。
桑窈走下楼梯,酒楼外人声鼎沸,叫卖招徕声不绝于耳。
桑窈停在门口,一眼就看见了在街口转角处一身墨衣而立的谢韫。
他身后是灯火辉煌,月光落在他清隽的脸庞。
他脸上的神色有几分闲散,对她招了招手,好像是在笑,对她道:“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