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叶翠绿,晶莹的雨水从上面滑落,继而落进湿润松软的泥土中,桑窈搂着裙摆从马车上跳下来,继而客客气气的同送她的小厮道了谢。
绣花鞋上沾了泥土,衣裳湿了又干,她现在浑身都在难受。
马车驶动,离开桑府,桑窈捏着自己带着潮气的裙摆转身,看见了此刻正倚在门上的桑茵玥。
她穿着鸦青色的襦裙,妆容精致,正扬着下巴看着她。
桑窈原就沉重的内心在看见她时又复上一层阴影,她收回目光,不看她,烦。
就在桑窈跨过门槛,从桑茵玥面前走过时,女孩悠扬的声音传了过来:“走那么快干嘛,怕我啊?”
桑窈放缓脚步,回头道:“谁怕你了。”
她想着今天亲身经历新学的那个词,又凶巴巴道:“别自作多情了。”
桑茵玥跟上桑窈的脚步,道:“小呆子,你今天怎么突然会说话了。”
桑窈又默默加快了脚步,瞧这话说的,桑窈越发不开心:“我又不是哑巴。”
桑茵玥道:“刚才是谁送你回来的?”
桑茵玥过来的时候,马车已经调转了方向,所以她未曾看见上面的谢家标识。
桑窈平日深居简出,总喜欢自己玩,哪有什么朋友,这马车不是宫里的,也不是桑家的,那便只剩下一个选择了。
“你去找五殿下了?”
桑窈跨上台阶,朝自己的小院子里走,她平常心情好的时候碰见桑茵玥还会跟她说两句话,虽然这人最后都会让她心情变差。现在她心情不好,是一点都不想看见她,更不想听她在耳边阴阳怪气落井下石。
“喂,说话。”
干嘛命令她,桑窈抿着唇,就不吭声。
桑茵玥笑了出来,道:“我知道了,五殿下不帮你是不是?”
确实不帮,不过不是陆廷,而是另一个臭男人。
这话戳桑窈心窝去了,她忍不住道:“关你什么事,你别跟着我。”
桑茵玥见桑窈这种反应,脸上的笑意越发的深,她笑呵呵的道:“真没想到,都到这地步了五殿下居然也不帮你,我还以为他是故意等你去求他呢。”
桑茵玥总是能准确的说出桑窈觉得刺耳的话。
她推开自己小院子的门,简直被气的头顶冒烟,她道:“你能不能别说话了。”顿了顿,她又威胁道:“别再叫我小呆子了,你个大嘴巴!”
因为桑茵玥嘴上不把门,所以府里人其他小姐公子都爱叫她大嘴巴,桑窈听多了也就学会了。
她到底在高兴什么,这个蠢女人。
连她都明白,她爹一被贬,整个桑家都好不到哪去,这些年她爹升官,对桑家来说用鸡犬升天来形容兴许有几分夸张,但大伯和小叔确实得了不少便宜。
尤其是大伯,时任御史中丞,当初任职时可她爹没少从中打点,如今她爹遭逢意外,大伯连着问了她好几回,桑茵玥倒好,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她走进自己的院子,刚打算把桑茵玥关到外面,这人就眼疾手快的挤了进来,她道:“你敢骂我?我今天可是有事跟你说的。”
桑窈才不信这人能有什么正事,她抿住唇,心道今天是躲不开她了。
她看向桑茵玥,争取心平气和的道:“我今天心里烦,你能不能别跟我说话。”
桑茵玥面色轻松,道:“不就是被五殿下拒绝吗,这有什么?”
“你爹那么厉害,当初既然能从修书使做到今天,从那儋州出来,想必也不在话下吧。”
这话她姐姐说的时候,桑窈只觉得姐姐真好,可桑茵玥说的时候,桑窈只觉得这说的什么屁话。
她怎么会有这样的堂姐啊,烦。
桑因玥一路跟着桑窈,自然而然的走进她的房间。扫视一圈后,见桑窈不搭理她,兴许也是觉得无聊,这才道:“罢了,我来找你是来问你借那个盘花簪的。”
这枚盘花簪原是祖父从江南寻得之物,放在整个上京城也是十分拿的出手的稀罕宝贝。
后来在父亲的多方暗示下,祖父将簪子给了桑窈,而旁的几个姐妹得的都是不足称道的小玩意儿。
桑茵玥总好跟她借这簪子,她因为自己不用,所以大多数时候都会如她的愿。
今天桑茵玥惹桑窈不开心了,她本不想借,可若是不的话,这人说不定又得死缠烂打一会。
桑窈只得道:“那你拿了就得走,不要纠缠我。”
桑茵玥:“你当我想待在你这。”
桑窈没再理她,拖着一身粘腻湿润的衣裳行至妆台前,翻找了会才找出那个盘花簪子来,她将簪子收在掌心,然后回头去找桑茵玥。
她脚步飞快,可才出去,就看见令她窒息的一幕。
此刻桑茵玥正不管不顾的坐在她的榻上,绣花枕头被翻在一旁,那本被桑窈日藏夜藏的手册此刻正摊开在桑茵玥的腿上。
桑窈生平第一回感受到心跳停止的感觉。
她顿了一瞬,随即喊了一声:“桑茵玥!”
她快步冲上前,夺回了那个手册,将之死死地攥在手里。
四周静谧。
桑窈根本难以想象,这个册子被让旁人看见了会有什么后果。
首先是上面那以她和谢韫为主的,不堪入目到堪称浪荡的内容,这若是传出去,别说嫁人了,她还怎么做人。
其次就是谢韫的名声可算是毁了。
虽然她才不在意谢韫名声如何。
桑窈气的浑身颤抖,她指着桑茵玥,气愤道:“谁……谁准你动我东西的?”
她捏着手册的手骨节泛白,因为太生气,情绪波动一大,她又开始惯性的鼻头酸涩,泪眼朦胧,以至于这句质问又带上了鼻音。
桑茵玥还在愣神,她将目光缓缓挪到桑窈身上,像是极为不可思议。
桑窈的心一下落至谷底,她气的说不出话来,只得愤恨的一跺脚,气的开始掉眼泪:“你滚开,我不借你了!”
桑茵玥像是没听见一般,上下扫量着她,道:“小呆子,我真的没想到……”
桑窈心中绝望极了。
她不想让她再说下去。
“原来你也喜欢谢韫,看不出来啊。”
“我还以为你真的谁也看不上呢。”
“……”说的什么?
桑茵玥站起身来,胸有成竹道:“这是你写的吧,你暗中思慕谢韫,现实中却羞于表露,所以才在无人处写了这个东西聊以慰藉。”
“小呆子,没想到你是一个这么喜欢自欺欺人的人。”
“……”
谁会喜欢谢韫啊!
不是,她凭什么这么认为?
事实都这么明显了,她为什么要七拐八拐扭到这么离谱的方向来啊。
在桑茵玥眼里,谢韫迷恋她难道就这么不现实吗,她甚至想都没往这方面想。
桑窈觉得自己又被侮辱了,刚想出声辩解,话到嘴边又被她咽了下去。
她跟她说那么多干什么,对着这个大嘴巴说多错多,指不定又被曲解成什么。
罢了,桑茵玥这么认为也好,总好过让她发现真相。
桑窈默默呼出一口气,指着大门道:“你出去。”
桑茵玥:“怎么,恼羞成怒了?”
每当这个时候,桑窈都无比憎恨自己这张破嘴,关键的时候从来不顶用。
她憋了半天,最后只道:“关你什么事啊?你能不能管好你自己。你再这样,我告诉我爹爹了。”
从前她这样说时多少有几分用处,但今日桑茵玥非但没有因此收敛,反倒又笑了出来,道:“你爹在哪呢?”
她朝桑窈伸出手,念叨了句:“没有你爹,你以为这个盘花簪能落到你手里?”
桑茵玥这话让桑窈有片刻的出神。
她又想起了之前。
在她爹未曾升官的时候,这个家内的偏心迹象就十分明显,连她都能感觉到,更遑论桑印了。
看人下菜碟的事儿久了,总会潜移默化的影响到人们对事物的看法。而他爹本又是一个极度渴望被认可的人,所以长久的压抑之下,桑印对官职高低总是格外执着。
包括当初的姐姐也是一样。
姐姐当初进宫是她自己的想法,没有人逼她,甚至父亲还劝了很久,但姐姐执意如此。
她不愿在这上京城的某个层级内择一个差不多的夫婿,然后一辈子困在这一层级,所以即便前路凶险重重,她也要进皇宫去博一个跨越层级的可能。
但事情永远没有那么顺利。
父亲被贬,而姐姐的荣宠也在衰灭。
不难猜测,这次之后,她的大伯与小叔恐怕又会像之前一样。
所以桑窈大概也明白了一些桑茵玥为什么能笑得出来。
毕竟若是仅仅着眼于桑家的话,此事之后,桑茵玥又会成为那个独得偏宠的掌上明珠,譬如她手里这个盘花簪,会在一开始就毫无悬念的落在桑茵玥手里。
其实桑窈本身对此并不在意,她本身欲望极低,从不渴望得到别人的认可,也不在意这口舌之争里她占了多少便宜吃了多少亏。
正如对于面前这个她不喜欢的堂姐,她虽当时生气,但事情过去后她也不会太将之放在心里,相较于你来我往的挑衅辱骂,她更想让她赶紧离开。
可桑茵玥的话还是让原先瓦解的心理准备在这一刻重新坚定起来,她必须得去找陆廷。
桑茵玥勾了勾手指:“小呆子,给我。”
桑窈收拢掌心,心一横,道:“就不给你,你个大嘴巴,以后都不会给你了!”
言罢,她直接上手,捏着桑茵玥的胳膊,用力将桑茵玥推出了门外,在这个人人弱柳扶风的环境中,她的“肉乎”终于起了点作用,桑茵玥反抗不了她,她轻易就将桑茵玥推出了门。
桑窈还骂她:“离我远点,看见你就烦!”
外面的桑茵玥还在愤怒大喊:“桑窈!你是想让我把你喜欢谢韫这件事说出去吗!”
桑窈靠在门上,木着张脸想,嗓门那么大,估计整个府都知道了,说不说出去,还重要吗。
怪不得府里其他小姐都不喜欢桑茵玥,这样人一点也不招人喜欢。
桑茵玥走后,桑窈又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册子。
它静静躺在她的手掌上,因为她方才抢夺的东西有几分激烈,表面已经有了几条褶皱。
桑窈看了半天。
就在她想要去思考将这讨厌的册子扔到哪里去时,她的脑袋却不受控制的想起了今天那个激烈的吻。
至少在她眼里很激烈了。
她记得谢韫的唇有些干燥,又温凉,碰上的时候她莫名觉得心头一麻,是同亲人脸颊全然不同的感觉。
但其实相较于嘴唇触碰,更叫她觉得印象深刻的,是跟谢韫的距离。
她只记得很近,近的能闻到他身上的冷香,近的同他呼吸交缠。
她从前在话本子上看过旁人接吻,不过她看的都是些正经话本子,碰着些难以描述的,大多都用花月春风代替了。
唯一不那么正经的,还是手中这讨厌的话本子。
那上面有一回用唇枪舌战来形容,桑窈其实一直不太理解。
亲亲用嘴巴不就亲了,关舌头什么事?
还道什么双腿酥软,头昏脑胀,她忍住羞耻仔细回想了一番,更为不解了。
她也没有腿软啊。
而且她今天跟谢韫接的,是一个静悄悄的吻,
可手册上面的吻是有声音的。
她幻想了一番,若是撅起嘴巴,的确会有吧唧一声,可那上面半柱香的吻,总不至于一直都在撅嘴吧唧吧,这样嘴会麻。
桑窈轻哼一声,那上面总是说的绘声绘色,她原还以为是什么高深莫测的东西。
看来谢韫也是个愣头青,什么都不懂就乱写一通,这会她亲自实行,才知那些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
想了半天,桑窈又习惯性的将册子藏了起来,然后唤水沐浴。
沐浴之后,她倒是开始觉得自己双腿酥软,头昏脑胀起来了,但她觉着应当是热水熏的,并未多在意。
这一觉睡到了第二日晌午。
她一睁眼,便叫来燃冬问道:“可有什么人过来找过我?”
万一谢夫人那边有消息了呢?
燃冬摇了摇头,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桑窈希望落空,默默摇了摇头。
她透过窗牗向外看去,今天似乎是个晴天。
她起床时仍旧精神不济,坐在妆台前一边发愣一边被摆弄着梳妆打扮。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犹豫了。
用过午膳,桑窈便出了门。
她仍旧没有带丫鬟,这样不堪的事,她只想自己默默的去,然后再默默的回来。
这回她提前问了地方在哪,然后交代给了车夫,便独自了坐上马车。
她什么都没准备,心中还在忐忑于陆廷到时候会不会赖账。
她捏着掌心,心想如果他敢赖账的话……
她好像也不能拿他怎样。
陆廷给的地方是京城南街的一处别院,应当是陆廷在宫外的私所。
一路非常顺利,桑窈在叩门后,守门的小厮似乎是认得她,未经盘查就直接放了她进去。
继而没过一会儿,一名小太监便趋步赶过来,看见她之后,脸上露出了然的笑意,道:“是桑姑娘吧,快随奴婢过来。”
桑窈跟上这名小太监,他走在桑窈前面,大抵是习惯性的寒暄:“殿下可等候您多时了,您可终于过来了。”
桑窈低着头,不发一言。
她高兴不起来,甚至无力回应,脑袋泛起细细麻麻的钝痛,这让她有点害怕。
见桑窈不回答,小太监也不再出声,约莫半柱香,便带她到了一处僻静的厢房。
木门敞开,小太监道:“姑娘请进,您先准备准备,殿下稍后就到。”
桑窈愣了片刻:“准备什么?”
小太监用一种奇怪的眼光上下扫了眼桑窈,继而含笑暗示道:“您若是不想准备,也可以的,随您喜欢。”
他站在门边,继续道:“请吧,桑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