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若摆正书本,撇了眼站在讲台上的先生,然后微微的侧了侧头,看向了右墙角的那个位置。
她隐隐约约记得,当年沈愿就坐在那里。
沈愿的位置离她也算近,中间就隔了条过道,在她的斜后方,也就两步路的距离。
胥若之所以记得沈愿坐在这,还是因为当年沈愿上课实在是不认真,有事没事的往她这扔一下毫无意义的小纸条,一休息就往她这跑。
气势汹汹地问她为什么不看自己给他写的小纸条,胥若每每都是撇他一眼,然后说一句,你真无聊。
她自然是和沈愿不一样的,每一节课都是要认认真真听,沈愿这样打扰她,当时还让她生闷气生了好一会,不过她没表现出来,面无表情看着沈愿调皮捣蛋,然后找先生换了位置。
换了位置后,沈愿就好像生气了似得两三天都没理过她,平常看到她还故意状似傲慢的轻哼一声。
胥若全然不在意。
两三天后,小少爷又变成了以往那样。
那位置空荡荡的,沈愿没来。
又迟到了,胥若撇了撇嘴,心里这样想着。
“兰胥若,你转头看什么呢?!”
先生苍老但有些愠怒的声音响起,胥若回神,转过头来看着讲台上正盯着她的先生。
“今天来的那么迟也就罢了,这才刚上课就不认真听课,我问你,我刚刚说的什么?!”
胥若丝毫不慌,清了清嗓子,慢悠悠的站起身来,又理了理自己的衣袍,才看着先生,不急不缓的开口:“先生正说到为官之道,当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体念百姓,记挂苍生,不可以私欲滥为之”
说完,勾着唇微微笑着看着先生。
先生脸色稍稍的和缓一些,又指着胥若道:“光背没用,这要理解,你以为比他人聪慧就可以不听课了吗,笨鸟都是可以先飞的,你可别掉以轻心……”
先生说着,被指笨鸟的其他人均是一阵汗颜。
胥若听着先生在旁边念叨个不停,觉得很是无奈,多少年都没人这么教训她了,这种感觉还真是奇怪。
她正听着,目光一转,却忽的发现门口站了个好看精致的少年。
他穿着一身赤色的衣袍,身后是明媚的春色,手里晃着个香囊,漫不经心的走进来。
胥若一眼看到他,恍然间又想起了那段似梦非梦的时光。
她死的时候,沈愿还是尚书家的公子,在朝堂上随意的混了个不高不低的官职,不怎么参与朝廷那些肮脏的纷争。
也有传闻说沈愿有一股庞大的属于自己的势力,但因为始终没有妨碍到胥若,所以她也懒得去调查。
得知她死,沈愿深夜进宫,请求符奕将兰氏一族葬进兰氏墓园,就算这样不行,也别抛尸荒野。
符奕不知对胥若有什么深仇大恨,以罪臣不可恕的缘由回绝了他。
沈愿在康和殿外跪了两天两夜,符奕才看在尚书的面子上,让兰家人入墓园。
后来,沈愿沙场上征战数年,从没再提过兰胥若。
那些年兰胥若一直在看着他,看着他一路势如破竹,看着他对符奕恨入骨髓,看他因为兰胥若赌进尚书一家。后来他取下符奕人头,放在兰胥若的墓前,第一次那么直接的表露心迹。
兰胥若才得知,她多年谨慎掩藏的女儿身,沈愿早就知道了。才得知,有一个人,将自己藏在心底好多年。
沈愿称帝,身体却一日不如一日,这些年沈愿身边也不乏女人,但也没见他对哪个感兴趣,清心寡欲活到了五十多岁,病死榻上。
皇位传给了他的弟弟,孤家寡人独自地赴了黄泉。
留给世人一个足以写进戏本子里的故事。
新帝娶了个死人,终生不曾娶纳嫔妃,所谓情深,大概也深不过此了。
胥若也不知道,沈愿为什么对自己有那么大的执念。
胥若看着十五六岁的,面庞尚显稚嫩的沈愿,微微握紧了手。记忆里神情冷肃,常年脸上没什么表情,双鬓已有些发白的中年沈愿,一下子与面前的人重合到了一起。
她有些发愣。
沈愿刚晃荡进来,就看到了站着的胥若,目光一擡,就发现胥若的目光正不偏不倚的落在自己的身上。
那目光有些有些晦暗,沈愿不明白。
但这都不是重点,胥若在看着自己,光凭这一点就足够他激动的了,本来很悠闲的步伐,他突然觉得自己手不是手,脚不是脚起来。
对上胥若的目光,他尚且还在想着摆什么潇洒的造型好,就见一向神情冷淡的胥若竟对着自己笑了起来。
不是那种转瞬即逝的让人寻不到痕迹的笑,而是真的对着他弯着嘴角,眉眼上挑的浅笑起来。
真是好看啊,跟天仙似得。
那一瞬间,沈愿满脑子就只有这一句话。
突然变成舔狗的沈愿觉得他清楚的听见自己心里花开的声音。
耳根泛起微红,脚步也变得更加局促了。
“笑什么笑?!这个时候你居然还能笑?!”
先生本来就消了的火气在看到胥若旁若无人的笑容后又蹭蹭蹭的冒了上来。
“居然还能分神?你得了圣上的称赞就目中无人了吗”
先生说完,顺着胥若的目光朝门边看了过去。
然后就看到迟到了还漫不经心的沈愿。
“又迟到!愣什么愣,快进来”
先生对沈愿总是格外的宽容,对着沈愿摆了摆手,就没怎么理会他。
接着又把注意力放到胥若身上:“你看他做什么,有什么好看的,坐下!好好听讲”
沈愿僵硬着从胥若身边走过。
面对先生的训斥,胥若丝毫不放在心上,毫无心理压力的坐下。
“咳咳,不要管他们俩啊,我们继续说,先人的智慧是难以企及的,我们来说这个啊,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复命曰……”
沈愿微微捏紧了自己手里的香囊,特地放到了胥若看不见的右手边,然后又到了自己右角落的座位上。
胥若坐下,端正了姿势,听着先生讲课。
沈愿这节课就复杂的多了,前半节课在时不时偷看胥若,然后又开始思考胥若为什么突然对自己这么热情,思考思考着,一不小心就睡着了。
梦里的胥若也比以前梦里的温柔多了。
醒来的时候,正逢先生离开,这节课结束。
胥若正收拾自己的书册,就忽觉身边一道阴影投下。
她动作停下来,擡头看着他。
是沈愿。
沈愿微微的蹙着眉,抿着唇,一脸说不出的纠结看着胥若。
胥若挑了挑眉,先开口:“沈愿?”
沈愿对于胥若的反应有些惊讶,竟然不像以往那样赶他走?
他咽了口口水,故作随意的站在胥若面前,半天他问:“那个……你要回家吗?”
胥若点了点头,说:“那我能去哪?”
沈愿斜眯着眼,努力做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声音很好听,是少年的清越:“我今天去我上叔伯家,跟你顺路,看你一个人,我就勉强跟你一起回”末了还加了句:“我就是顺路,你可不要想多”
胥若把沈愿的欲盖弥彰,紧张忐忑看得透透彻彻,她……莫名想笑。以前怎么没发现,后来名震西北不茍言笑的将军王少年时居然是这个样子。
压下自己抑制不住上扬的嘴角,胥若收拾完东西,告诉沈愿:“这个我知晓,走吧”
沈愿在胥若看不到的地方偷偷的笑了笑,然后转过头又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说:“这么慢,快点。”
两人一起出了门,瞬间吸引了一众同窗的目光。
一来,沈小少爷虽然经文论策不行,但确实实实在在的生了幅美人样的惊艳皮囊,而兰胥若就更不此说了,时时端庄雅正清风明月的谪仙模样,两人待在一起,着实是令人眼前一亮。
二来,兰胥若一向是不见他与谁走的近的,众人皆知,他一向孤傲的很,他的模样,他的才能,仿佛天生就甩了这些小公子们一大截。
两个人能和和谐谐的走在一起,实属难得。
胥若自顾自的走着,时不时看一眼一边的少年沈愿,越看就觉得心情越是愉悦。
褪去了青灰铠甲,褪去了玄色龙袍,褪去了两鬓发白,褪去了一身肃杀,他还是当年渗城里花树下打马走过,花香落满肩,面庞如玉,回头勾勾唇角就摄人心魄的小少爷。
兰胥若内里好歹是个入朝多年的老狐貍,运筹帷幄多年,岂会看不出一个一个小小少年的心思。他看着这样小纠结的沈愿,觉得他还真的是出乎意料的可爱。
想着想着,胥若又忍不住扬了扬嘴角。
“你在笑什么?”沈愿看到了胥若上扬的嘴角,立马又想到了今天胥若对着他笑的场景。
“啊?我没笑啊”胥若一脸‘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的表情看着沈愿。
“你分明就笑了,还有,你今天……今天对着我笑什么”
话说到后面,沈愿的声音渐渐的弱了下来,话音里带了一丝丝的不易察觉的小期待与小害羞。
胥若看着这样的沈愿,她简直都要崩不住表情了,但还是依旧维持着那副表情,说:“哦……你说课上啊。”
“对,就是课上。”
“需要理由吗?只是……看着你就想笑”胥若说完,不再看身边沈愿,加快了脚步。
沈愿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胥若走在了他前面,连忙追了上去,一边加快脚步,还一边凑在胥若旁边问:“你说什么?看着我想笑?你怎么可以笑我?”
“怎么不能?”
“反正……反正就是不能。”
“行吧,我今天就是看你可爱……”
“可爱?小爷我风流倜傥你说我可爱?”
“好好好,风流倜傥,你长得太俊俏了”
……
跟着沈愿走了一路说了一路,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还真是莫名的和谐。
沈愿好久都没有一下子与胥若说这么多话了,两个人小时候也算是常常在一起玩的好朋友,可是不知何时起,胥若就很少出门,人前也都是冷静自持的模样,沈愿每每去找他的时候,总是被赶出来。
他送她的小玩意最后也都回到了他这里,然后安安静静的待在角落里,像是被人遗忘了样。
他觉得今天的胥若好像心情格外的好,他好久都没见过胥若开心的笑了,不管是因为什么,胥若今天都对着他笑了好几回。
连带着,他也觉得愉悦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