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伟杰和周佳佳见到晓天的时候,晓天已经在看守所。这些年连续爆雷的各种非法集资、融资,造成了极大的社会不稳定。监管层出重手处理这类案件,晓天这样的人物,自然成了典型案件。
郭伟杰见著他的时候,他穿著灰蓝色的看守所服饰,他依然光头,但是身上的戾气已经消除,整个人瘦瘦巴巴,眼神里却看得出是个灵活、聪明的人。
若是不聪明,也不会在这些年借贷浪潮中,拨得一定地位。
眼前的聪明人一眼就看出了郭伟杰和周佳佳的不同,他俩和前几天审讯的经侦大队的公安民警有所区别。
晓天先开口:“我这不是犯什么更大的事儿了吧?”
郭伟杰笑了,道:“天总,放心,法治的精神,就是做了放不掉,没做冤不了。”
晓天一乐,从进看守所里来,就很久没人叫过自己是“天总”了。他年轻是跟随师父严松鹤到处跑项目,一直都是“小”字辈,后来另立门户来了武汉混社团,自己好不容易做了老板,别人都叫他“晓天哥”,再后来发迹了,成了大富豪,他非不让人叫自己“晓”,要嘛叫“天总”,要嘛叫“天哥”。这些江湖人,往往有一种迷信,非要认为自己“天命有常”,一切都是“命定”,绰号换成“天”字辈的,就感觉要高人一等,感觉要离天更近。
郭伟杰见他之前,早就做过一系列心理刻画,这人的心态摸得一清二楚,特别是经历了几轮经侦大队的讯问后,他的内心落差很大,只要郭伟杰示以友善,就能争取他的配合。
果不其然,晓天竖起两根手指,道:“烟。”
周佳佳一翻白眼,郭伟杰笑笑,便扔了根烟过去。
郭伟杰道:“先别忙抽,我有几个问题。”
晓天道:“废话,你来这儿不是问问题,难道是来找老子签名留影的吗?”
“天总,这过去的几年裡,可够风光啊。”
“好说好说。”
郭伟杰接著神侃:“人家都说武汉地面的事,您说了一半算数。”
晓天连连摆手,但脸上颇有得色,他道:“这可不能乱说,这都是上面有‘大哥’关照。”
糖喂完了,郭伟杰开始使棒子,说道:“你这几天倒是没少交代你上面的‘大哥’,不知道你出去之后他们还关照不关照你。”
晓天被关进来之后,除了交代自己的经济犯罪外,还接连爆出他经营房地产过程中,贿赂某些政府官员,违规开发的事。
晓天脸上肌肉一颤:“你什么意思?”
使完棒子,郭伟杰开始给他松脖子,只听郭伟杰悠悠道:“别急,我不是监察委来的,贪污受贿,那是另案,我现在不关心你‘大哥’的情况,我关心你‘兄弟’的事。”
晓天鬆了口气,道:“问吧,是哪个小王八蛋把二位爷惹上了?”
郭伟杰身子前倾,看著他,说出两个字:“吴豫。”
他盯著看晓天的微表情。
晓天一展眉毛:“海,我还以为二位找的谁呢!就是那石头疙瘩,对吧?”
郭伟杰笑了:“说说吧,都了解他什么?”
郭伟杰给他把烟点上,二人关系就拉近了,话匣子也打开了。
晓天道:“吴豫这小子,我挺喜欢他的。人踏实,嘴又严。他跟了我几年。”
“跟著你干什么?”
“做买卖啊,还能做什么?酒吧、收账,后来我们开始做工地项目了,他又跟著我跑建筑。”
郭伟杰试探著道:“他有什么违法违纪的事吗?”
晓天用力吸了口烟,道:“这小子啊,算是我手底下最规矩的啦,你说你们是来找他,我刚刚一点儿也不紧张,他那一石头疙瘩,能犯什么事儿?不过他也没跟我多久,后来就单飞了。”
郭伟杰道:“单飞?”
晓天道:“是啊,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刚刚我事业有了起色,他就离开了。”
郭伟杰问:“大概是什么时候?”
晓天答:“2011年、2012年左右吧,听人说他在武汉又呆了一年半载,大概2013年快2014年的时候,才离开了武汉。”
郭伟杰道:“你知道他离开你之后去干什么了吗?”
晓天挠著头,他头上寸草不生,给他指甲抓住几道痕,道:“我也不太懂,在我这儿他好好的薪水不拿,跑去送快递!搞什么飞机!”
郭伟杰和周佳佳对望一眼,这吴豫在搞什么?
郭伟杰拿出一个纹身图案,问:“你见过这吗?”
晓天眼睛一亮:“这是‘赤影夜叉’嘛!”
郭伟杰继续问:“你知道这什么含义?”
晓天眯起眼睛:“赤影夜叉,是日本一位设计师的设计作品,是浮世绘的作品,在日本国的妖怪传说里,夜叉本来是海上之妖,赤影夜叉却是云端妖怪。这种独特的纹身作品,最是考纹身师傅的手艺,你看你看,这线条……这神态,啧啧。”
郭伟杰道:“天总,您对刺青颇为了解啊。”
晓天得意道:“你有所不知,年轻的时候,我也是纹身刺青的狂热爱好者,我过去师从严松鹤!”
郭伟杰淡淡道:“就是手绘艺人严松鹤。”
晓天截口纠正道:“不是艺人,他是大师。”
郭伟杰道:“哦?”
“但凡在纹身的文化圈子裡能称作大师的,一定都有自己的刺画风格。运笔、著色等手法,都有创作者自己的‘手迹’,这和画家作画、书法家写字是一个道理,越是技艺精湛的纹身匠人,他的风格越明显,他的手艺越能被人辨别。我师父严松鹤,手艺独树一帜,早在几十年前,就在日本拿过奖。”
郭伟杰道:“据我所知,严松鹤很多年前就不做纹身了。”
晓天道:“没办法,纹身不挣钱!除了真正的发烧友追求高品质的大师技艺,会把刺青当作艺术品之外,你看外面的小年轻,随便在街面上乱刺一个,就冒充黑社会!我师父当年决意洗手不做,便去了云南一门心思做绿植设计。现在云南有很多景区里的中式禅意设计,就是出自我师父之手。”
郭伟杰心念一动,这严松鹤想必是在云南遇上了魏东山,严松鹤一时技痒,便又将这赤影纹身刺在了魏东山身上。
郭伟杰道:“这‘赤影夜叉’,纹的人多吗?”
晓天道:“不多。”
郭伟杰道:“为什么?”
晓天道:“你看看,这图案如此複杂,设计者本来就是想做成很独特的刺青……怎么说呢,这种设计,本身就要求很高层次的手艺来表达、呈现,如果手艺稍差,这款设计就会‘画虎不成反类犬’,非常难看。你看这图案里的神情、神气,根本就是为我师父一派量身定做,只有我师父这样级数的手艺,才可能完全展示这图案的魅力。”
郭伟杰大概听懂了,这款“赤影夜叉”的设计者,也是极其高明的刺青艺术家,设计者对刺青的呈现,本身就要求刺绘匠人具有高超的手艺。
郭伟杰道:“那你能不能看出我手上拿这个图案……”
不待郭伟杰说完,晓天道:“废话,这运笔、著色,堪称一流,外行人不知道,但我瞎了眼也能认得,这隻能是我师父严松鹤的手笔!”
“那,你师父现在人呢?”
晓天道:“死了。死在日本。”
郭伟杰心中一动,怪不得吴豫找遍了云南也找不到。
“你知道你师父一共刺过多少个这样的图案吗?我是指,这个‘赤影夜叉’。”郭伟杰沉声问道。
晓天想了半天,说道:“不多,不出十个吧。”
“哦?”
“因为这个设计,本来就很複杂,每刺一次,都会大耗精神。我师父常说,每一次刺绘好的设计作品,就像是高手剑客遇到了匹敌相当的对手,既兴奋,又紧张,免不了全神贯注、大汗淋漓一场。”
郭伟杰长叹一口气,道:“艺术形式本无高下,严松鹤老师真是匠心独具。”
晓天道:“我师父死了之后,我从云南回到武汉,我也试图将刺青手艺传承下去。”
“所以,你开过一家纹身店?”
郭伟杰脑子裡资料翻动,就是吴豫找上的那家店。
“对,是的。”
“后来怎么关了?”
“没生意啊,刚刚我说过了,现在的人都没有把刺青当个文化,或者是艺术啊。”晓天笑道。
郭伟杰道:“那么,吴豫问过你纹身店的事情吗?”
晓天道:“问了。”
“怎么问的?”
“他要找一个很酷的纹身……就是你手上这个,不过他自己手画在纸上,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来就是‘赤影夜叉’。”
“他怎么说?”
“他说他之前有个马子把他甩了,还卷了他的钱,想要找到她,唯一的线索就是她马子身上有个这样的纹身。”
郭伟杰和周佳佳瞪大了眼睛,二人随即会意,吴豫这样的说辞,自然是掩护他真实意图的借口。
晓天接著道:“这可真是白痴啊,换了别人,我是不信,不过这吴豫石头疙瘩一块,呆呆傻傻的,连手机都不会用,这事儿多半也就只能在他身上发生!”
郭伟杰闭上眼,他内心确认,这吴豫师兄,才是大智若愚,大演无象!
郭伟杰道:“那你怎么给他说的呢?”
晓天道:“那会儿他已经跟了我很久了,我觉得这小子人挺不错的,平日工作又卖力,我便有心帮他。”
“怎么帮的?”
晓天道:“我师父到底给哪些人刺过这样的纹身,我是不知道,就算知道,我师父死了这么久,我也记不得了……”
他顿了一顿,说道:“可是,这远近几个城市,哪些是追随我师父的粉丝,哪些是高端的刺青发烧友,我在这个圈子裡,是知道的啊!”
郭伟杰沉默了一会儿,问:“那你知道吴豫后来去哪儿了吗?”
“最大可能是重庆。”
“为什么?”
晓天道:“我给他说过的一些高端刺青发烧友的居住范围,有的是在武汉,有的是在重庆,在重庆的那一票人,是一个地下拳庄,也就是带黑色的社团,前几年重庆扫黑风暴,不知道这个团体给扫灭了不,若是扫灭了,吴豫多半也找不著他马子了。”
郭伟杰脑中一闪,第一个被排除的线索,脖子上有相同纹身的付海,就是地下拳师。
郭伟杰的小本上分别写著“雷霆专案”和“10·5案”两行字,他在“雷霆专案”旁边写了一行字:“2014年,离武汉,去重庆。”
郭伟杰和周佳佳从看守所出来的时候,时间还早,郭伟杰看了看表,离航班起飞还有一些时间,他和周佳佳便去汉口江滩走走。
郭伟杰一直闷著不说话,周佳佳默默陪著他,她知道他要是不说话,肯定心裡在想特别重要的事儿。周佳佳和郭伟杰搭档了这么久,也颇有默契。江滩的风吹起周佳佳的头髮,她伸手轻轻揽起,她取出个橡皮筋,在头上挽了个丸子髮髻。郭伟杰说过,她这个髮型不错,挺适合她的,头上高高顶著个小嘴嘴,正吃货。
她想,自己这样打扮,这样会不会让郭伟杰心情放鬆一些?
恋爱是什么状态,大家都知道,就是看见恋人会心动,会总是想打扮成他或她,喜欢的模样,希望藉此把他或她的烦恼都赶走。
郭伟杰沿著江滩走,抬头看见远处的黄鹤楼。这汉口江滩和黄鹤楼景区正遥遥相望。关于黄鹤楼的传说,郭伟杰倒是听过很多有,相传有一位仙人在酒楼中乘鹤飞上天空,后来百姓就建了这座黄鹤楼,一为纪念,一为崇敬。可见这黄鹤楼在一出世,就注定要受万众仰慕,注定要大放异彩,注定要睥睨众生。
黄鹤楼华贵之馀又不乏灵气,檐角飞翘,南雁徘徊,遥想当年,无数诗人留下诗篇,见证恢弘历史。在历史和古建筑面前,人是何其渺小,人的一生又是何其短暂。
郭伟杰内心一阵难以名状的感触,他似乎感觉到就要找到吴豫。他和吴豫彷彿隔著十九年的时光在赛跑。十九年,弹指一挥间。
郭伟杰预感自己就要找到吴豫,离破案也更近了一步,他内心想,吴豫想必已经不再年轻,想必已经有了银丝白髮,若是相见,他年轻时是不是真的和我颜貌很像?若是相见,一定要问清楚,这么多年,他真的在一直追查张池?
远处传来了钟声,这钟声未必便是佛家抑或道观场所的声响,只是现在郭伟杰听来,真如醍醐灌顶。他恍惚间明白了吴豫的一切,彷彿他的灵魂和吴豫隔著时空,实现了重迭。
这远远的钟声,就像是郭伟杰曾经在某一次中文选修课上,看到的一句话,这句话源自佛经里的地藏菩萨。菩萨说,地狱不空,我不成佛。
敌人还在呢,一天没落入法网,吴豫一天都不会成佛。
郭伟杰惊觉眼角有些湿润,他强自遮掩,不想让周佳佳看见。
周佳佳识趣的岔开话题,问:“为什么吴豫师兄要去送快递?”
谁知她这问话,却深深震动了郭伟杰的内心。
郭伟杰颤声道:“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入户’,才能挨个挨个,去找他要找的人!”
周佳佳瞪大了眼:“这样的笨办法、土办法,岂非需要莫大的毅力,需要莫大的隐忍?”
郭伟杰看著周佳佳,眼中满是崇敬,他目光灼灼,一字字道:“地狱不空,我不成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