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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岁万岁 正文 第五章 生命力

所属书籍: 30岁万岁

    第五章生命力

    “我知道不该这么活着,但我不知道该怎么活着。”

    1

    郑家悦来的时候已经天黑,正看到许珍贵站在楼下,驻足欣赏自己崭新的招牌。按她想要的样子,晚上亮起灯后,柔和的橙黄色光环发着光,跟楼下朴实的烧烤和铁锅炖的大字招牌放在一起,感觉有点格格不入,也有点好笑。

    “你这个,在外面根本看不出是干吗的。”郑家悦说,“在咱们这种简单朴实的地方,搞这种格调,就怕酒香但是巷子深啊。”

    “没事。”许珍贵指了指招牌上面的窗,那里也亮着柔和的灯光,正对着落地窗的位置高高地悬挂着吊环,“看那儿也行。”

    为了示好,以及给自己的生意铺路,许珍贵自掏腰包修缮了楼下连着人家后厨的走廊,现在虽然上楼还是要经过,但至少宽敞了许多,灯光也足够亮,不至于踩到墙角的污水或者撞到楼梯间的垃圾桶,油烟味和嘈杂声也改善了不少。连一直不太友善的铁锅炖大姐都对她有所改观,甚至答应让自家小工干活的时候尽量走侧门,不需要经过走廊。

    郑家悦一路走进来,看到焕然一新的开阔室内,不由得赞叹:“不错嘛!”

    “哎,不能跟我以前上课的地方比,但因地制宜,我觉得也很好了。”许珍贵说,拿出手机给她看自己发的视频。视频记录了她筹备的过程,带了地点定位和店名,已经有不错的转发和评论量。

    “这么多人呢!”郑家悦好奇道。

    “……都是以前考教培时的老师和同学帮忙转发的。”许珍贵说,“大家也只是动动手指帮助一下,实际都在异地,还不知道有什么用。”

    房间基本都收拾得差不多了,软装还会再添置些,但大致已经初见模样。素净的地板和铺满整面墙的镜子,简洁明亮的洗手间和更衣室,整排储物柜和休息长椅,架子上规整地摆着用来拉伸和松解的瑜伽垫泡沫轴,旁边还有一个长衣架,她把自己平时练习用的衣服鞋袜和其他小玩意儿都带了过来放在这边。原本更衣室后面隔出了一个小房间,是以前留下来的,装修的时候她没拆,换了门和锁,里面就用来存放她自己的东西。

    郑家悦好奇地走上前去把玩已经悬挂在那里的吊环和绸带。

    “要不要学?”许珍贵笑嘻嘻地说,“作为新店内测的第一个学员,免费体验哦。”

    郑家悦连忙把手缩回来。“我才不要。”她说,“我太胖了,你这刚挂上,要是被我压坏了,我还得赔你。”

    许珍贵笑道:“你现在都瘦了这么多,哪里胖了?再说了这环的承重怎么也得一百公斤吧,还能随便让你压坏了?”

    郑家悦还是摇头,转了一圈到衣架旁,翻着上面的衣服。有几件是许珍贵之前练习的时候为了拍视频效果好买的,很漂亮的裙子。“这件!”郑家悦拈起一件红色缎面的,“我记得你拍视频穿过这件,好好看。”

    “这你都记得!”许珍贵有点意外,“我的视频你都看过?”

    “那当然。”郑家悦有点不好意思,“……还不是因为你老发。”

    许珍贵故意说:“那我以后会发更多,每天完成臭美KPI,你必须按时观看。”

    郑家悦看着漂亮的裙子,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没头没脑地感慨了一句:“没想到,现在喜欢臭美喜欢跳舞的反倒是你。”

    许珍贵一下子反应过来,也沉默了。郑家悦立刻意识到自己扫了兴,连忙道歉:“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

    许珍贵却又笑起来:“哎,我说真的,你要不要试一下?不难的。”

    不由分说,她过去拉了旁边的软垫放在地板上,就把郑家悦拉到吊环前面。在她的帮助下,郑家悦小心翼翼地用两只手抓住吊环,先搭上一条腿,然后使力把另一条腿也跨过去,就稳稳地坐在了吊环上,两脚悬在空中,晃一晃,就像小时候坐秋千似的。

    “简单吧?我说了不难。”许珍贵笑着说,但手却突然轻轻一推,吊环带着郑家悦旋转起来。她吓得尖叫。

    “别害怕,抓紧了,可以闭眼睛。”许珍贵笑道。

    眼前天旋地转,郑家悦紧张得要命,毕竟她从来视任何需要四肢的运动为人生第一仇敌,能躺着绝对不坐着,能坐着绝对不站着,连小时候游乐园的旋转木马都没坐过。

    停下来的时候,她小心地睁开眼,面前是落地窗外灯火通明的夜景,而自己双脚悬空以从未有过的视角俯视着这个世界,突然觉得有些陌生。

    “晕吗?”许珍贵问,“我第一次转的时候都吐了,后来第二次去,我在肚脐眼上偷摸贴了一个晕车贴,被老师发现了,笑了我一天。”

    郑家悦跳下吊环,明明只有几十厘米的高度,腿却有点软,她在软垫上趔趄了一下,被许珍贵扶住。

    “真晕啦?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跟你闹的,我去给你倒杯水。”许珍贵让她在旁边坐下来,连忙跑过去倒水。

    郑家悦头晕晕的,一句话不说,接过水喝了一口。

    “你没事吧?”许珍贵说,“我跟你说,要多锻炼,增强体质,你看你弟弟,人高马大的多抗造,对吧?你呀,就是心思太重了,我觉得你要是精神状态放轻松,说不定想要小孩就……”

    郑家悦擡头看了她一眼,她知趣地止住了话头。

    想来想去,郑家悦还是没有跟许珍贵诉苦,人家已经够忙的了,自己的这点破事没有资格浪费别人时间,她们早就不是小时候勾勾手就你好我好的小伙伴了。

    那天在李楷的手机里,她并没有翻到她妈危言耸听的言论,却看到他在今年回老家过年的那几天里,分两次给他弟弟转了十万块钱,间隔一天。

    李楷的弟弟和父母还在农村生活,他上大学都是父母供出来的,房子也是全家到处借钱买的,到今天她印象里他还没有给他父母打过大额的钱。他弟弟没有学历,赚得不多,他每年除了给侄子们发红包,也没再贴补过他弟弟。她心里有疑问,但毕竟他也没出轨,她又偷看他手机理亏在先,正斟酌着怎么问出口,李楷倒是先承认了。

    “我这次特意回来陪你呢,其实想跟你说,”他说,“小勇他们今年要盖新房子了,钱实在不够。他们两口子,俩孩子,加爸妈,六口人,不能一直挤在老房子里。我想了一下,就打算帮他们一把,毕竟这些年他们供我出来,也不容易。”

    她点头:“嗯,但你不会先跟我说一声吗?咱们俩都是一起赚钱一起还房贷的,你来这么一下,咱俩今年的财政计划要重新打算了。”

    “反正,孩子的计划暂时搁置了,本来也要重新打算的。”李楷说。

    郑家悦叹了口气,直接拿出自己的手机点开给他看。

    “我工作没了。”她淡淡地说。

    她从毕业起就入职,几年以来当着掌握公司生杀大权的傀儡,见证了无数同事入职的第一面和离职的最后一面,没想到轮到自己的时候,竟是如此轻飘飘毫无真实感,甚至连最后一面都不见,直接下了最后通牒。她这两年因为焦虑生孩子的事工作不太上心,或许成了公司抛弃她的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原因。年后她也不用去上班了,她的东西都给快递到家里了。

    李楷来之前,她还在打猎头的电话和联系可能的机会,毕竟也是有资历的,已经有其他公司来问她意向。在提到家庭计划时,她又下意识说,“计划今年准备要孩子”,话出口就后悔了,但人家再也没来询问过。

    “虽然我赚得没你多,但也算数吧。怎么说,你也要先跟我商量一下的。”她倒是比较平静。

    “……所以我来跟你承认错误了,”李楷说,“回去总有办法的,这点钱先借他们应急,等房子建好了,小勇会还的。”

    “他不会还的。”她说,“他不是一向嫉妒你爸妈的钱都给你了吗?”

    李楷有点烦躁,想尽快结束这个话题。“行了,”他说,“咱们明天就回北京。”

    “我不想回。”她说,“我从来没休过这么多天假,现在我失业了,我要再休几天。”

    “我还要上班呢。”李楷说,“钱不是大风刮来的。”

    “你也知道钱不是大风刮来的?”郑家悦问,“那你还给他们建房子,咱们的房贷怎么算?”

    “行了!”李楷不耐烦道,“这是我的钱,我自己说了算!你工作都没了,在这儿跟我掰扯这些有什么用?”

    同样是没了工作,郑家悦现在坐在许珍贵简单又温馨的舞蹈室里,看着她一点一点从无到有打造起新的生活。就像小时候第一次去许珍贵的秘密基地时一样,许珍贵人虽缩在摇摇欲坠的阁楼上,却手舞足蹈绘声绘色地规划着大大的未来,盲目乐观,却有着顽强的生命力和不惧失败的决心。可她呢,躲在以为是铜墙铁壁的生活里,发现自己早已枯萎成了一摊烂泥。

    郑家悦怔怔地想着自己的事,连许珍贵在一旁跟她说话都没听见。

    “……你听没听见我说话啊?我是说,我们要不要,一起去看看她。”许珍贵说,“她虽然不出门,但我们可以去看她啊。”

    2

    “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李楷早早动身回北京,郑家悦还没有走的意思,爸妈和她弟都觉得不对劲。李楷倒是表现得一切正常,还替郑家悦掩饰,说她年假多,自己没有假,要按时回去。李楷走后,她妈就问她看他手机没有,到底有没有猫腻。

    郑家悦摇摇头。

    但其实她心里觉得不对。李楷走后她给公公婆婆打了电话,表面上是告诉他们一声李楷回京了,没什么事,捎带着问了一句:“房子弄得怎么样了?我们远在北京,也帮不上什么忙。”

    “房子?房子不着急,宅基地那审批还没下来呢,今年还不知道能不能动工。”

    她心里就犯起了嘀咕。这不是房子还八字没一撇呢吗?怎么钱就先借出去了?

    “……暂时不要就不要吧,你还能安下心来好好工作。”她妈在说要孩子的事,“我看你啊,从小就要强,要真让你啥也不干天天在家里围着娃转,你还不一定能受那个罪。”

    “受什么罪?”娘俩在厨房里叨咕,外面的郑前程听了个话尾,问道,“你跟姐夫吵架了?”

    “怎么你们都觉得我俩吵架了。”郑家悦叹了口气,“真没吵,我就是想在家里多待几天。”

    “你以前都不怎么愿意待家里。”郑前程漫不经心地说,“每年都是过完年就走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收拾东西出门。

    “你有课吗?我跟你一起出去。”郑家悦转身去拿外套。

    “你教的那个叫祝宁宁的女孩,有她家长电话吗?”出了门,郑家悦问他。

    “你怎么也问?”郑前程奇怪,“照理说,不该把家长联系方式随便给人。”

    “你还挺谨慎。”郑家悦说。

    “那当然,就你们还把我当小屁孩。”郑前程说。他想了一下:“要不你下午下班前去找我吧,她妈会去接她。”

    祝宁宁妈妈来接她的时候,没有注意到等在那儿的许珍贵和郑家悦,直接走过,像是完全没认出来她们。许珍贵叫了一声阿姨,她这才转过身来,困惑地打量了她俩片刻,这才变了脸色,嘴角动了动,说:“……有事?”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

    “阿姨,我们好多年没见面了。”许珍贵说,“……想见见她。”

    祝宁宁跑过来,她妈一边给她穿外套,一边冷淡地说:“她不出门。”

    “……我们可以去看她。”

    “她不见人。”

    “……不见的话我们立刻就走。”许珍贵说。

    听见门声的时候祝安安没有动,抱着她的小音箱在听歌。她喜欢她的小音箱,因为在听歌的时候,音箱会随着节拍震动,鼓点一下一下,就像里面的音符在跳舞一样,她抱上去,就可以用身体感受节奏的生命力。音乐声音有点大,她听见客厅里似乎有陌生人在说话,可能是祝宁宁又有同学来了,她把音乐声又调小了些。

    房间门嗒嗒嗒响了三下。

    “安安,”她妈在门外说,“有客人来。”

    她没有动,以为意思是外面有客人,让她不要出去。

    “是你的同学。”她妈说。

    屋里的音乐声一下停了,门里门外都安静下来。

    “是我。”

    “……是我,好久没见了。”

    两个非常熟悉的声音。

    祝安安僵住了一瞬,仿佛全身都像她的腿一样不能动了似的。反应过来之后,她下意识的第一个动作竟然是伸手拿过了桌面放着的小镜子,照了照自己。今天没化妆,太丑了。

    门又响了两声。

    “……你要是不想见面,也没关系。我就是想跟你说,我今年回来了,暂时不走了。我在中央大街那边租了一个店面,平时都在那边待着……”

    郑家悦悄悄拽了拽许珍贵的袖子,示意她不用说太多。

    “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来看看你。”郑家悦说,“今年……”

    许珍贵又反过来拽了她的袖子,摇摇头。

    里面还是安静得没有声音。

    许珍贵正想说话,突然屋里啪的一声,什么东西被砸到了门上,两个人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滚!”屋里传来祝安安的吼叫。

    “我不需要你们来提醒我!”她用尖锐的声音嘶喊道,“我不想见到你们!滚出去!”

    接二连三地传来东西砸到门上的声音,两个人只好连连后退,逃出了祝安安的家。

    “我说了她是这样,你俩非要来。”祝妈妈仍然是一副冷淡的样子,说完就砰地关上了门。

    听到外面门关上的声音,家里归于寂静,祝安安挪着轮椅到门边,捡起了被她摔在门上的小音箱,拿回桌上,重新连上电脑。小音箱好像是被她摔坏了,放音乐的时候传出刺啦刺啦的杂音,她沮丧地用手拍了一下小音箱,杂音更严重了。她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

    小时候大家家里的收音机必有杂音,磁带还总绞在里面,要拿出来找根笔卷着缠回去才行。但祝安安上高中后就换了很高级的CD机,小小圆圆的一个,银色的,很漂亮。她的耳机也是许珍贵和郑家悦都没见过的,看起来就很贵重的样子,音质也好。因为要练英语听力,她爸妈没理由再没收了。祝安安就用它来听音乐。虽然许珍贵和郑家悦都不太熟悉她嘴里说的那些港台明星和娱乐八卦,摇滚和民谣她们也不懂,听祝安安说一张周杰伦的新专辑竟然要好几十块钱,她俩都觉得好贵。

    祝安安第一次受邀参观许珍贵的秘密基地,是在快开春的一个周末。三个女孩坐在阁楼上一边聊天一边听歌,六只耳朵只有两个耳机,怎么都不够分,只能你俩听一遍我俩听一遍。祝安安觉得,虽然许珍贵家地方又小又挤,阁楼上还残留着冬天存储食物留下的味道,梯子也摇摇欲坠,三个人坐在上面像坐着船,总觉得脚下不实,但在这里,可以不写作业,不想学习,天南海北地聊天,那就是很好的地方。

    许珍贵说,她家要拆迁了,以后她心爱的小阁楼就再也没有了。

    “我才来了一次,你家就要没了?”祝安安说,“那你搬去哪里?”

    “学校说高二以后离家远的必须住校,”许珍贵说,“我爸妈怕我住校辛苦,想住得近一点。”

    “住校辛苦?”祝安安惊道,“我爸妈逼着我住校就因为可以十点半才下晚自习!要是在家,我不到十点就睡死过去了。你爸妈还觉得你辛苦!”

    “……住校多辛苦,走读七点半就放学了,八点之前到校,我能多睡好几个小时呢,还能在家吃饭。住校十一点半才熄灯,早上六点就起来,太困了。”

    祝安安看了郑家悦一眼:“那还没算某些同学,熄了灯在被窝里打手电学习呢。”

    郑家悦笑笑,也不反驳。

    “我也想住一次校,”许珍贵说,“感觉还挺好玩的,我都没住过宿舍呢。”

    “有什么好玩的。”祝安安翻了个白眼,看了看郑家悦,“你说是吧?舍友里要是有惹祸的,就只能认倒霉。”祝安安和郑家悦一个宿舍,八个女生都是她们班的。

    许珍贵听了就笑笑:“谁还比你更能惹祸?”

    “你不要歧视啊,”祝安安瞪起眼睛,“我什么时候惹祸了?”

    “你昨天是不是又被严老师抓着了?”许珍贵说,“下午活动课的时候你从她办公室回来的,我都看见了。”

    祝安安瘪了瘪嘴,整个人靠着墙蔫下来:“嗯。”

    那天下午有活动课,别的同学都趁久违的机会出去放风了,祝安安看到贺尧还坐在座位上,就拿了张物理卷子凑到他边上。贺尧是物理课代表,她想,这总不算太生硬吧。

    “哎,课代表。你看我这最后一道大题,是不是判错了啊?”她指着卷子问。

    贺尧似乎对她突然凑过来有点意外,冷静地挪了一下,才看向她指的题。

    “……怎么?”

    “我写公式了啊,照理说就算没做出来,写了公式也有分吧?怎么一分没给我?”

    贺尧看了看题,又看了看她。

    “那你去问物理老师吧。”

    “我哪敢啊?那老魔头,我这种从来没及格过的,大气都不敢出,我还敢去问她?”

    “你管物理老师叫老魔头?”

    “不然呢?反正我是肯定分班就解脱了,谁在她手里谁遭罪,也就你成绩好,有免死金牌。你看咱班还有谁不恨她?”

    贺尧似笑非笑地又看了她一眼,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你公式写错了。”

    “……是吗?”祝安安脸皮厚,处变不惊,“那应该是哪个啊?你给我写一下呗。”

    贺尧没说话,拿起笔就给她在空白处写上。

    祝安安正在心里窃喜,就听到一个熟悉而恐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叫了她的名字。一回头,老魔头就站在她背后。

    “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虽然心颤腿抖,祝安安还是去了,还不忘拿着道具卷子。

    “以后有物理题不会,直接来问我。”严老师面无表情地盯着站在面前的祝安安说。

    “我怕您忙。”祝安安小声嗫嚅,“我问课代表也……也一样。”

    “课代表也忙,”严老师冷冷地打断她,“人家的效率比你们高得多,不要耽误别人的宝贵时间。”

    “……我就是,想跟他取取经,想知道人家学霸是怎么效率那么高的。”祝安安说,“老师,你不知道,他小时候是咱们这儿的神童,上过电视的。我爸妈都想知道怎么教育孩子才能像他这样,但是我太不成器了。我就想替我爸妈问问他,他是怎么教育出来的。”

    严老师的眼角微不可察地抖了抖。

    “那你也可以来问我。”

    听到这里许珍贵终于坐不住了。“然后你就回来了?”她问祝安安。

    “啊?对啊,她问我还有没有别的事,我哪还敢问那道题啊?就回来了。”看到许珍贵脸色古怪,祝安安奇道,“怎么了?”

    许珍贵憋了半天,说:“你有没有想过,她说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哪句话?”

    “你说你想问他是怎么教育出来的,严老师说你也可以问她。”

    “啊?”

    郑家悦也闻声摘下耳机,不解地看着许珍贵。

    许珍贵叹口气,说:“严老师就是贺尧的妈妈。”

    3

    对于严老师,学生时期的许珍贵总怀着一种既尊敬又畏惧的感情。这和她的同班同学们还不太一样,在他们眼中,严老师是高一开学就给了他们一个下马威的班主任,也是能够一手把他们送进重点大学的保障。所有人都怕她,成绩不好的怕她,担心文理分科后被分到差班;成绩好的也怕她,担心成绩还不够好分班后进不了她的班。他们把她的认可当成了向重点大学迈出的第一步,一旦得不到她的认可,就会产生自卑和畏难的情绪,甚至直接影响学习成绩。

    许珍贵不一样,她从小就认识严老师了,那时候,她还是爸爸妈妈口中的严阿姨。当然她也从小就认识贺尧了,那时候,他已经是电视上的小神童了。

    许珍贵的爸爸许庆延和贺尧的爸爸贺峰是老乡,当年一起进厂,后来又前后脚下了岗。许庆延揭不开锅的时候,贺峰勒紧裤腰带也二话不说借钱给他;贺峰曾经出过工伤,断了好几根肋骨,差点没命,住院的时候,许庆延也毫无怨言地帮衬照顾,两人也算是过命的兄弟。

    年轻的时候,两个人都还没娶媳妇,就曾互相开过玩笑,盼着将来有了小孩,要么拜把子,要么结亲家。后来许庆延遇到了蒋淑娟,也就是许珍贵的妈妈,岳父岳母嫌他年纪大,家又穷,但没办法两人就是想要在一起,结婚之后条件好了很多,许珍贵出生之后的那几年,算是家里最安逸顺遂的日子。而贺峰后来找了比他条件好很多的大学生严瑾,别人都以为严瑾看不上他,但严瑾家里着急给她弟弟娶亲,彩礼一谈拢就上赶着把她嫁了。后来贺峰逃债的时候总是说,从东拼西凑凑上的彩礼开始,他背了一辈子的债就没还完过。

    严瑾心气高,恨丈夫不成器,就憋着一口气,全身心地扑在养育孩子上。贺尧也真的争气,还不会说话的时候就显得比一般小孩要聪明。许珍贵比贺尧大两岁,但他俩生日相近,都在夏初五月末,小时候两家人常来往,每年的生日都一起过。一岁时他就会数好多数,两岁会背《唐诗三百首》和《小九九》。贺尧的妈妈喜欢把他在幼儿园的小伙伴和家长都请来一起过生日,并依次展示贺尧超出同龄人的智力和才华。而许珍贵呢,三岁了,连一首完整的儿歌都背不住,教的算数,学了就忘,每次算个数恨不得脱了袜子拿脚指头数。

    大家围过去观赏着贺尧啧啧称奇,许珍贵的爸妈也在其中。许珍贵只会趁大家都没注意,偷一袋雪饼然后爬到角落里撕开,咔嚓咔嚓地啃,毕竟雪饼是她在家里很少吃到的零食,只有过生日的时候才有机会吃。

    后来贺尧会的越来越多,三岁半就能做小学的数学题,读小学的语文课本,听说他妈带他去学前班的时候,老师给他做了测试,说他小学三年级之前都不用学了,学了也是浪费时间。再后来她就在电视和报纸上看到贺尧的采访和照片,照片里他梳着整洁的头发,穿着小礼服,像小大人一样,乖巧地端坐在书架前,手里抱着和他幼小的身躯不太相衬的巨大书本,眼神专注而沉静。

    两个妈妈以前私底下也开过玩笑,说等他们长大了,就可以结亲家了。但许珍贵并不懂得亲家是什么,在吃饱喝足的间隙,她只觉得这个看书的时候叫他都听不见的小男孩很有意思,仿佛他所处的世界和她不一样。

    “你困不困啊?

    “要不要吃雪饼?

    “你不饿吗?”

    他越不回应,许珍贵越觉得好玩,开始在他家里四处找能够吸引他注意的东西。但贺尧看书的时候,对周遭的一切没有任何反应,就像聋了一样。

    许珍贵的爸妈尴尬地看着他们家女儿,面面相觑。

    “……你觉得,娃娃亲这种事,能当真吗?”她爸小声问她妈。

    “……我也不知道。”她妈犹豫着摇了摇头,“……就算咱当真,人家严瑾也没当真吧?”

    “……估计是吧。”

    两个孩子一起过生日的传统延续到许珍贵小学四年级。那年贺尧跳了两级,跟她同级。那次生日时,许珍贵听到严阿姨私下里跟另一个孩子家长说:“……他们又没什么文化,能教育出什么样的孩子来?你看那姑娘,比我们家贺尧大两岁,还干啥啥不行……我们家贺尧,将来是要考清华北大的,要找的姑娘就算不门当户对,那才华也要旗鼓相当吧?”

    回家后许珍贵跟她妈说了,虽然她自己并没有觉得怎样,但那时候她已经十岁,懂了很多事,也知道了大人总开的娃娃亲的玩笑是什么意思。

    “严阿姨是不是嫌弃我?”她努力严肃却也难掩稚嫩地问她妈,“门当户对是什么意思?”

    “……不是嫌弃你,”她妈温和地给她解释,“是严阿姨有她自己的标准。她用她自己的标准来衡量贺尧,也衡量别的小孩。但是没有关系,她的标准不是所有人的标准,你也不需要符合她的标准。”

    “那我的标准是什么?”许珍贵问,“在严阿姨的标准里,贺尧那么厉害,我的标准就没那么厉害了,是吗?”

    她妈就笑了:“你的标准就是爸爸妈妈爱你,你也爱你自己,每天开开心心地生活,将来长大了也做一个很好的人,不也很厉害吗?”

    “这就厉害了吗?”许珍贵有些疑惑。每天开开心心地生活,那不是太容易了吗?她们老师每天都说她没心没肺乐得跟二傻子似的,这样一点都不厉害。

    不过从那以后,两家人再也没一起过过生日。上高中时再见面,严阿姨已经成了全班惧怕的魔鬼班主任,再没给过她一个多余的眼神。贺尧也像忘了小时候认识过的事一样,没再跟她说过话。

    “不可能,”祝安安从巨大的震惊中缓和过来,说,“你们那么小就认识了,你至少知道得比我们多吧,比如他喜欢什么,平时除了学习还干什么。我可不要那些电视报纸上讲的空话,我要细节,生活里的细节。”她手舞足蹈地比画着:“这都半年多了,我连他爱吃什么都不知道!马上要暑假了,要分班了,我机会不多了!”

    许珍贵想了良久,说道:“他喜欢的……可能全部都是他妈让他喜欢的吧。”

    小时候不懂,她只知道贺尧乖巧听话又聪明,是所有家长都会喜欢的小孩。现在看来,她觉得贺尧更像是严老师倾其所有精心培育出来的一个完美机器人,不会疲倦,没有好恶,不知喜怒,让他做什么都做得很好,却没有人知道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或许他在想什么从来都不重要,只要他的成长能给严老师一个她所期待的未来。

    4

    得知了贺尧和严老师的关系之后祝安安消停了好多天。许珍贵说得没错,如果她再去招惹贺尧,不用等到分班被踢出去,严老师就能亲手把她大卸八块。

    似乎是为了印证她的猜测,那天下午的活动课,她听到后座两个同学说,严老师正在走廊里骂人。

    “好像是贺尧跟她说话,说了好久,被严老师抓回来了。”

    “说了好久?在哪儿?”

    “从操场上抓回来的,看台后面。”

    “真的假的?俩人?”

    “那不,还在走廊呢,就她一个,贺尧不知道哪儿去了。”

    操场看台后面是早恋的小朋友们最爱去也是教导主任一抓一个准的地方。看台背后有面墙,到处都是用粉笔和石子写上去的违纪的恋爱语录,据说教导主任经常拿着拖把和抹布去义务扫除。祝安安不禁觉得离谱,贺尧是何等人物,哪能跟她们这般俗人一样跑到看台后面去偷偷说小话?就算有也得跟她,不能跟别人。

    这么想着,她就忍不住溜出教室去上厕所,顺便看一眼到底是何方神圣。

    不看不要紧,一看她就觉得更离谱了。站在走廊被严老师训的女生叫余多,是她们班著名的问题学生,成绩吊车尾,纪律从不遵守,总逃晚自习去网吧,违反宿舍纪律半夜私自出校门夜不归宿,才半年多已经被学校通报批评了好几次。至于她为什么还能留在这里,据说因为她爸是当地有点名气的企业家,给了学校一笔不菲的赞助费。

    余多长得黑瘦黑瘦的,剪一头比男生还短的短发,平日里散漫邋遢,完全不像家里条件很好的样子。班里没人跟她做朋友,但也没人惹她,倒也是平日里独来独往的状态,连老师都不怎么在意她,好像知道她是被塞进来的,索性放弃管理。这样的一个人,和次次考试拿第一名、下课都不出去玩的贺尧,明显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种人。祝安安想,就算现在按着这两人脑袋说他俩早恋,都没有老师和同学会相信。

    余多其实也是她们宿舍的,但跟祝安安不对付,俩人从没说过话。祝安安娇气又爱美,即使天气还不够暖和,早晨也要提前十五分钟起来去水房洗头,有时会看到余多也早起,但互相并不在意对方去做什么。那天早上祝安安没忍住好奇,其实是对贺尧的好奇,就在水房里把余多叫住了。

    “哎。”她湿着头发,手里拿着倒了一半的暖水瓶,问,“你那天真跟贺尧去操场看台了?”

    余多转过身,似乎对祝安安毫无礼貌地突然发问有点意外,旋即点了点头,表情显得稀松平常,满不在意。

    祝安安疑惑地换了一个问法:“贺尧?跟你?去操场看台了?”

    余多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又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就走了。

    起床铃已经响了,大批同学涌入水房洗漱,但祝安安还沉浸在她的困惑里。余多是胡说八道的吧?怎么可能呢?明明贺尧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优等生,他妈又是严老师,全天下的女孩都配不上他吧,他会跟别人去看台打情骂俏?别人也就算了,怎么会是余多呢?

    她不甘心,紧紧地盯了贺尧好几天,连他第几节课课间去厕所都摸出规律来了,终于发现有天午休的时候贺尧和余多都不在教室。控制不住自己莫名的嫉妒心理,她去了操场。她没有绕过看台去背面,而是直接跨上看台,走到最顶端,这样从栏杆上俯身下去,看台背面的墙后一览无余。

    然后就看到了令她印象深刻的一幕。贺尧和余多一起坐在墙根底下,头碰头肩并肩,小声笑着说着什么,俯视下去,只能看到俩人的小脑袋靠在一块,笑得缩起了肩膀。就和那些会在墙上写恋爱语录的小朋友们没什么两样。

    但他可是贺尧啊,怎么能跟那些人没什么两样呢?祝安安觉得自己荡漾的春心里瞬间被投进了一块千斤重的石头,砸得什么美梦都碎成了渣。

    后来那些美梦在她的生活里消失殆尽,再也没有出现过,而她也从少女时期跋扈到让人讨厌的“小公主”,变成了现在这个闭门不出的废人。

    十年了,她不需要老同学的提醒,也知道今年已经十年了。高中时学校的整体氛围格外压抑,毕业之后,大家迫不及待地散去,没有同学要求留下联系方式,也没有人再提过相聚,似乎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想要快速忘记这段时光。在他们模糊的记忆里,她和余多没什么两样,都是上了社会新闻的丑角。

    事到如今,能想起来看她的,也就只有许珍贵和郑家悦。

    她默不作声地打开房门,她妈在厨房里忙碌,祝宁宁坐在客厅沙发上看手机。见到她出来,祝宁宁先是谨慎地观察了一下她的表情,觉得她情绪很平静,就指了指她屋里被她砸坏的东西,小声说:“姐,我收拾一下?”

    她摇摇头,挪到沙发旁边。看她拒绝,祝宁宁就没站起来,低头看了一会儿手机,突然擡起手,把屏幕转向祝安安。

    “这是刚才来家里的那个姐姐。”祝宁宁说。

    祝安安低头去看,祝宁宁打开的是郑前程的朋友圈,发了九宫格的图,说朋友的新店即将开业,欢迎大家到访。

    她点开放大了看,觉得许珍贵和以前不太一样了,但又有些东西仿佛没有变过。可能是没心没肺的傻样。她扯了扯嘴角,扯出一个自己觉得有点陌生的笑容。

    “你刚才为什么不让我说?”出来的路上,许珍贵问郑家悦。

    “你也没让我说啊。”郑家悦说,“我是觉得她情绪不好,等以后再跟她说你开店的事。”

    “她情绪不好也不全是因为我吧,”许珍贵说,“她肯定也记着的。今年,余多要出来了。”

    “时间过得太快了。”郑家悦说。

    “对她来说,过得太慢了。”许珍贵说。

    两个人一起信步走回去。站在楼下往上看,窗里的吊环安静地挂在原处。

    “我也没有想过,十年以后我会活成现在这个样子。小时候那些茁壮成长的生命力,怎么长着长着,就没了呢?”郑家悦仰着头看着,自嘲地笑了一声,说,“我知道不该这么活着,但我不知道该怎么活着。她们也这么想吧。现在想来,你果然还是我们中间最幸运的那一个。”

    许珍贵没有接话。

    “哪一天开业?”郑家悦问。

    “下周一。”许珍贵说,“本来我不信那些,我妈找人算了,非要我选这个好日子。她说,希望我能和小时候一样幸运。”

    郑家悦在心里算了一下,说:“开业那天也是余多出狱的日子,确实是幸运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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