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家人
“在你们家,好像什么时候都有笑声似的。”
1
“真好看啊。你看她那裙子,带亮片的,一闪一闪,多漂亮。”
会演的当天,郑家悦和许珍贵两个人并排坐在观众席上,看着同班的小伙伴们都在台上光鲜亮丽地唱歌跳舞。许珍贵虽然说着唱歌唱腻了,但仍然直勾勾地盯着台上,肉眼可见的羡慕。
“……是吧?”许珍贵用胳膊肘郑家悦,说。
台上跳舞的是唯一一个拥有自己单独节目的女生,叫祝安安,是她们班最漂亮的女孩,跳起芭蕾来像只优雅的小天鹅。她还代表学校在市里演出过,据说她爸爸妈妈在电视台工作,听起来就很神气。不过她性格跋扈,总是一副别人都欠她的颐指气使的模样,同学们其实不怎么待见她。
“……怎么她那胳膊腿就那么听话呢?我跟你讲,我之前学舞蹈,老师踩着我下叉,疼得我嗷嗷叫。”许珍贵还在叭叭不停,“我死也不要再学了,太疼了。你看人家,腿一擡就上头顶。我要是有她那腿,我成天举在头顶上走,都不带放下来的。”
郑家悦默默点头。她从来不评价别人,也从来不会像许珍贵那样直白地表达对别人的羡慕。当许珍贵表现出对她成绩好的羡慕时,她幼小的虚荣心在得到了满足的同时,也难免感到些许的心虚。
“为什么你每次都考第一,但你从来不高兴?”
有一次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许珍贵终于没有按捺住自己的困惑,奇怪地问她。
“我要是考一次第一,肯定乐上天。回家告诉我爸妈,他们会跟我一起乐上天。”许珍贵说,“我跟你说一个秘密啊,我一直都想偷偷考一次第一,让我爸妈真正高兴一次。虽然每次他们都跟我说考第几不重要,但是谁不想考第一呢?”
郑家悦沉默地走了一会儿,没回答。
许珍贵接不上话茬儿,有些失望地说:“你看,咱俩说话都是我在说说说,你都不怎么搭话,我都跟你说我的秘密了,你也跟我说一个秘密呗,比如,你到底是怎么每次都考第一的。”
郑家悦愣了一下,笑了笑。
每次考第一对那时的郑家悦来讲并不是什么难事,但从小到大,也没有什么其他的事情可以使她高兴。如果说有的话,那可能就是在她还没有办法去具体设想的未来,她希望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第一名,可以为她的未来多增加一分确定性。
郑家悦的妈妈其实是她的小姨。在她很小的时候,父母在外打工遇到意外身亡,姥爷和姥姥又走得早,新婚不久的小姨可怜她无家可归,不顾婆家的反对收养了她。
后来他们又有了弟弟。郑家悦从小就知道,虽然她跟弟弟一样叫爸妈,但本质上是不一样的,弟弟的长大是天经地义,她的长大是捡了一条命。妈脾气不好,打麻将输钱她就发火,弟弟捣蛋她也发火,家里有点什么事但是爸不在她也发火。爸脾气也不好,常年跑长途本来就疲惫暴躁,回家就一躺然后嫌这嫌那,跟她妈发火一撞上,那就是雷公遇上电母,全家遭殃。但他们脾气再不好,也是给了她一个家的恩人,她没有任何资格抱怨。
只不过每当爸妈因为家里缺钱或者孩子不争气之类的事情吵起来时,她总会默默在心里想,这些话是不是说给她听的,本不属于这个家的人的存在,才是一切争吵和抱怨的起源。
弟弟可以闹,甚至可以因为捣蛋被爸妈直接送去武校。但即使他回来后成绩跟不上留了级,即使他一直调皮,心思从来没有放在学习上,同样教过他们姐弟俩的小学老师说他比不上姐姐的一星半点优秀,他也不可能担心被这个家抛弃。而她,从小就在想,如果将来有一天自己不再属于这个家,她该去哪里,她还能去哪里?
这些都是没心没肺的许珍贵无法理解的。当郑家悦真的把她当朋友,语气平常地分享了自己的秘密之后,许珍贵却真情实感地哭了一鼻子,让郑家悦不免尴尬起来,只好生硬地说:“你哭什么,又不是你。”
那也是许珍贵人生中第一次明白,有人无法像她这样无忧无虑地长大,也有人得了第一名也不一定高兴,还有人连自己亲生父母长什么样子都不再记得。在她幼小的心里,那个快乐得像童话一样的魔法世界,第一次向她揭开了不是那么美满的一角。
许珍贵替郑家悦保住了这个秘密,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讲起,也经常有意无意地叫她去家里吃饭,虽然大多数时候叫不动。
“我不饿,不想吃。”郑家悦总是说,“我怕胖。”
许珍贵明白,郑家悦即使从来不说,也是会在意他人的眼光的。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全班同学照大合照,郑家悦永远躲在最后一排的角落,努力缩肩膀,生怕挡到旁边的同学。有一次春游合影,大家乱七八糟,无意中把她挤到了前面,她吓得连忙往后钻,不小心撞到站在第一排最中间的祝安安,还踩了她一脚。
祝安安当时就不高兴了,说:“你踩一脚也太重了吧!我脚都要骨折了,我每天还要练功的。”
郑家悦道了歉,她还不依不饶,旁边的许珍贵看不过去了,直接了一句:“不是道歉了吗?天天练功了不起啊?你那脚又不是金子做的。”
这下戳疼了祝安安小公主骄傲的自尊心,她狠狠地白了她们俩一眼,一甩衣角就走了。许珍贵正好大摇大摆挤到第一排最中间,还要把郑家悦拉过来一起站,但郑家悦还是灰溜溜地躲开了。
结果上了初中,还是同一个片区,她俩竟然还跟祝安安同班。祝安安还是一贯的小公主做派,老师让大家自我介绍,她说她的特长是跳舞,然后没等老师邀请,就自个儿站上讲台跳了一段。讲台老旧不结实,她脚尖一立,一下子卡地板缝里,半天没拔出来,还把脚给崴了。
回家路上许珍贵跟郑家悦抱怨:“我都没笑话她,还第一个冲上去帮她拔鞋,她连谢谢都不跟我说!你说这个人是不是不知好歹?”
“是。”郑家悦难得地发表了鲜明的评价。
2
自从许珍贵她妈看出她真的不打算走了,就也没再劝她。
“等你自己撞了南墙再回头。”她妈说。
“这话倒跟爸以前说的一样。”许珍贵说,“什么事是对还是错,我自己放手去试不就得了,你不用操心。”
她妈什么都没说,也表现得像她根本没在这个家里待着一样。许珍贵天天忙到天黑以后才回家,有一次正准备关灯,走到落地窗前,突然看到她妈在楼下路口不远的地方站着,正往她亮着灯的窗里张望,看到她走过来,她妈立刻裹紧羽绒服快步走了。
她后来也没问过她妈。
年后许珍贵就开始了她的改造工程,开工前她特意去楼下的烧烤和铁锅炖两家店里打了招呼,也说了尽量不会影响到他们营业,不过装修师傅出出进进来回搬运材料都难免在他们门前卸货整理,多少还是会影响。两家生意还都挺不错,到了下午晚上就食客盈门,烧烤店老板是一对老夫妇,见她一个人里外忙活,没说什么。铁锅炖店老板是个四十来岁的大姐,浓妆艳抹穿着貂,踩着高跟皮靴就噔噔噔上二楼来,巡视似的转了几圈,似乎是想看看这个新店是干什么的,显然也暂时看不出眉目,就问:“是不是跟之前那做足疗的差不多?同行?”
“……”许珍贵也懒得解释。
还好硬装需要改造的地方不多,主要是把洗手间拆除了重装,做成干湿分离的浴室厕所和洗手池。砸完的建筑垃圾拖出去之后,从店里到外面走廊全都乱七八糟的,只能自己上手。还没打扫出个模样,她妈就打电话让她帮忙去接一下她弟,说自己在老年班学跳舞,没有时间。
她弟上小学四年级,前两年体质不好,总生病,又因为娇生惯养,运动能力较差。医生说小孩长身体要多锻炼,她妈就给他报了一个周末的体能训练,在一家私人的少儿体适能机构,效果还不错,现在终于跟别的正常小孩一样皮了。
她到的时候还没下课,就看一个小小的训练场上四五个半大孩子跟着老师青蛙跳,有男孩有女孩,蹦得一身大汗,也看不出什么名堂。结果那老师转过身来,她奇道:“郑前程?”
“刘一念是你弟弟?”郑前程也挺意外。
“你是刘一念的老师?”许珍贵问。
下了课等刘一念磨蹭的时候,许珍贵听郑前程说,他后来走体育特长生考了师范,还保了研,今年刚毕业,因为没进学校编制,暂时在一家私人的少儿体适能机构当老师。
“不会吧?你姐当初还说你脑袋笨不学习,现在多出息啊,”轮到许珍贵愤愤不平了,“我考研都没考上,太扎心了。”
郑前程就笑。“我还出息呢?我爸妈天天在家数落我没前途,说我一个大小伙子,不考公,不考编,研究生白念了,成天带一帮小孩蹦蹦跳跳,没出息。”他岔开话题,“你的店怎么样?我姐说你有什么要帮忙的就喊我,一个人弄这弄那,多双手省点事。”
“……真的吗?”许珍贵眼前一亮。
她把刘一念送回家,已经天黑了,回去的时候看到郑前程早就来了,还按她的要求把她没打扫完的垃圾全收拾出去了,差点喜极而泣。
“太靠谱了,”她感激地冲过去接过扫帚,“孩子长大了,知道帮姐姐分担家务了,我一定要在你姐面前好好表扬你,不枉她从小到大对你的教导。刘一念能学到你一星半点,我妈都该烧高香。”这倒是她的心里话。
“走吧,目前姐姐劳务费确实有点出不起,但还是可以请你吃饭。”
两个人都饿,也懒得走路,就下楼顺便照顾了铁锅炖大姐的生意。吃饭的时候,许珍贵收到了杨婷发来的图片,是她帮忙设计的logo,简单又流畅的几笔线条,勾勒出女孩在吊环上起舞的身影。
“要是晚上可以亮起来就更好看了哦!”杨婷发来一个期待的表情。
许珍贵发回一个大哭的表情说谢谢。
“好看吗?”她把手机递给郑前程看。
他的表情有些困惑,显然这样的审美风格对他来说过于抽象,仔细地审视了片刻,说:“虽然我也不知道这是个啥,但你的店你说了算,你觉得好看就好看。”
许珍贵并不在意地点点头,继续吃饭。
“所以,你小时候被你爸妈送去武校,很苦吧?”她问。
“嗯,差点没折那儿。”郑前程说,“浑身青一块紫一块的没一个好地方。后来我还留级了,学习都跟不上。我妈天天骂我,到现在了都没个正形,多大的人了,走路非得挑马路牙子走,路边捡个棍儿都能耍一天。”
“我记得,”许珍贵突然像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笑起来,“你那时候成天追着女孩跑,把人吓得嗷嗷哭。”
郑前程脸一下子红起来:“那不是小时候不懂吗?”
“你现在长大了,正好教熊孩子,以熊治熊,冤冤相报,负负得正。”许珍贵评价道。
“我也没有那么熊。”郑前程委屈辩解,“就是从小到大,我姐太优秀了,衬得我像个傻子,我爸妈就越看越来气。我这辈子都活在我姐的阴影底下了。”他想了想,又说:“不过,我还是挺感激我姐的。很小我就知道她其实是我表姐,但本来就都是一家人啊。”
想到郑家悦从小的自卑和忧虑,许珍贵笑了笑,又不免觉得有些心酸。郑家悦拼了命地对弟弟好,也不过是害怕这个家里终将没有自己的位置。
“你姐在北京,过得好吗?我其实跟她很久都没聊过了。”她说。
郑前程摇摇头。
虽然郑家悦不说,但她和李楷的嫌隙,她家人都看在眼里。从小到大的决定,都是她自己做的,她靠自己的努力,考上了北京的名牌大学。李楷是和她一样的学霸,他们都是千辛万苦从小地方来到大城市打拼的孩子,也都想靠自己的努力堂堂正正地留下来,虽然很难,但也坚持下来了。不过不像她,李楷的父母明智地早在他们本科毕业结婚那年就倾家荡产四处凑借给他们在北京付了首付,这对他们一个农村家庭来说无疑是几乎倾其所有。为了报答,两个人扛起他父母的期望,在六十平方米的小两居里,使尽浑身解数想把这个计划中的孩子实现。
“爸妈总说,人是她自己选的,选了就要好好过日子。”郑前程说,“但我总觉得,我姐那么着急结婚,是想要逃离这个家。”
他说出这句话让许珍贵有些意外。
“我姐说,她从小就羡慕你。虽然我小时候就去过你家那么一次,我也羡慕你。在你们家,好像什么时候都有笑声似的。”郑前程说,“在我们家,我爸不在的时候,就是我妈在不停地抱怨。我爸在的时候,就是他俩在吵架,永远没有停的时候。他们永远在说,为了我俩,他们有多难,有多穷,付出有多少。我小时候不懂,但我姐肯定早就懂了。她在这个家里长大,看着我爸妈眼色还要管我这个熊孩子,换我也会想早点离开这个家,至于结婚嘛,跟谁都差不多吧。”
“你这些话,跟她说过吗?”许珍贵不由得问。
“怎么可能?”郑前程笑,“现在她可懒得管我了。我听我妈说,她想要小孩想得都快魔怔了,今年就因为这事跟姐夫吵了架才一个人回来的。”
一时间许珍贵也不知该说什么,怔住半晌才叹了口气。
快吃完时郑前程接了个电话,听起来应该是和他带的小孩家长沟通上课请假的事。
“……那这周就先别过来了,先休息好,一切还是以学校老师的要求为准。尤其是祝宁宁自己不愿意,咱们就听她自己的,循序渐进。”他说。
这个名字引起了许珍贵的注意。
“祝宁宁?”等他打完电话,她好奇地问了一句。
“啊,我带的一个小孩,怎么了?”郑前程说。
“她名字特别像我一个老同学的……家人。”许珍贵说,“我同学叫祝安安,你姐也认识。”
郑前程在手机里划了一会儿,找到一张有点模糊的合影,里面有一堆小孩。
“这个。”他指着站在最旁边的一个女孩,“这个是祝宁宁。”
许珍贵探头看去,那尖尖的瓜子脸和上挑的眉眼,简直和十几年前的祝安安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3
许珍贵和郑家悦都没想到,连拔鞋之恩都不愿道谢的心高气傲的祝安安竟然会主动跟她们求助,求助的困难竟然是一道轻而易举就能解答的数学题。
“……别人都不愿意给我讲。”祝安安连求助的语气都带着高傲的拧巴,“你不是入学考试就是第一吗?”她看着郑家悦。
郑家悦不太会拒绝,就给她讲了。她没听懂。又讲了一遍,她还是没听懂。许珍贵凑过来,这道题她考试也没做出来,郑家悦又讲了一遍,许珍贵懂了,祝安安还是没听懂。
郑家悦也不知道怎么办,正要硬着头皮再讲一遍,就看祝安安眼圈一红,嘴角一撇,眼泪啪嗒一下掉了出来,把俩人吓了一跳。
“哭什么?”许珍贵奇道,“我考不及格的时候都没哭呢。”
祝安安摔了笔,一把扯回自己的卷子就要走,被许珍贵拉住:“你别走啊,别搞得我们欺负你一样,说了给你讲明白,就得讲明白,回来回来。”
讲到放学,还真的给讲明白了,郑家悦又找来两道举一反三的题,确认是真明白了。“这不挺好的吗?哭什么?我爸就老说我,遇事别老想着先哭鼻子,要哭也是解决了再哭。”许珍贵表扬道。
祝安安眼睛还红着,憋了半天,终于说:“谢谢。”
“她给你讲题你就谢她,我那天帮你拔鞋你咋不谢我?”许珍贵开始擡杠。
祝安安一口气噎住,脸通红,翻了个白眼。“你就是巴不得看我出丑。”她哼了一声说。
许珍贵也哼了一声,算是承认了。
祝安安沉默了一会儿,小声说:“我爸妈说,上了初中之后,只要有一科不及格,就不让我再跳舞了。”
许珍贵和郑家悦都不是很懂这中间的因果关系,困惑着没接话。
祝安安的父母一心希望女儿成绩好,将来考名牌大学,但祝安安从小就喜欢跳舞,在学习上却偏偏缺了那么一根筋。她父母不甘心,更怕她初中就开始掉队,以后更没办法拿一个漂亮的学历了,就给她下了死命令。无奈她不开窍,不让她跳舞,她成绩也照样提不上来。
她撩起裤管给她们看大腿内侧红紫的掐痕。“我考不及格,我爸妈掐的,比我练舞蹈还疼。但是掐我也及不了格。”她说着,又开始抽泣。
许珍贵看着都觉得疼,也想跟着掉眼泪。郑家悦有点好笑地看了她一眼,心想刚才还在笑话人家,这会儿又开始陪哭了。
“我以后想一直跳舞。”祝安安说,那一刻她的眼里没有小公主的骄傲跋扈,却有着难得一见的真诚和坚定,“我想去特别大的舞台上跳舞,想去世界各地演出,想当最伟大的舞蹈家。”
“但舞蹈家也得念书啊。”郑家悦点醒她,“你至少要及格嘛,这样你还可以跳舞,你爸妈也不会老打你了。”
“……可是太难了。”祝安安委屈道。
“你跟郑家悦道个歉,看她愿不愿意帮你。”许珍贵一本正经地说。
郑家悦连忙摆手:“你瞎说什么呢?”
“我没瞎说。”许珍贵认真地说,“你不给人道歉,就交不到朋友,也没人愿意帮你。你想想为什么他们都不愿意给你讲题?”
祝安安不吭声,半晌,说:“对不起。”
“好嘛。”许珍贵拍拍手,“她帮不帮你也不关我事,我要回家了,我妈说今天要包包子。”
有时想想,女孩们的亲疏远近很微妙,但又绝非完全无迹可寻。那时的祝安安,如果放下了她任性的架子,其实并不让人讨厌,但又或许是许珍贵天生的善意,让她愿意以最真诚的心去揣度任何另一颗心。
回到家里,她翻箱倒柜地找出了小时候陈旧的合影。泛黄的照片里,有站在第一排趾高气扬的自己,有躲在最角落的表情模糊的郑家悦,还有即使不站在最中心也耀眼得无法忽略的祝安安,笑得骄傲又张扬。今天郑前程手机里那个小女孩,虽然长得和祝安安极像,脸上却没有丝毫笑容,像一株晒不到太阳的花。
郑前程说,祝宁宁比刘一念小一岁,和同龄的小孩相比又瘦又矮,医生建议家长带她多锻炼多参加户外活动,她才来的。
“一会儿宁宁有同学来。”
随着话音,房间门嗒嗒嗒响了三下。
祝安安转过头,眼神从电脑屏幕上移开,没有焦点地落向窗外,长出了一口气。
祝宁宁的同学或老师是家里唯一可能来的客人,每次只要有客人来,她妈就会先敲她的门告诉她,她就安静地待在自己房间里,不动,也不出声。
没多长时间,她就听见外面家门响了,先是祝宁宁的声音喊妈,然后是同学脆生生地喊阿姨好,再然后就是孩子们叽叽喳喳听不清楚的吵闹。
“宁宁,你们玩,我去给你们切点水果。”她妈说着进了厨房。
祝宁宁和两个要好的女同学进了自己的小房间。进屋之前,一个女孩留意到家里另一个房间紧闭的门,门上贴着大幅的电影海报。
“那是谁的屋呀?”女孩好奇地问。
“嘘。”祝宁宁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把她们让进屋,然后把门关上。
“那是我姐的房间。”她小声说,“别让她听见,她不喜欢别人说她。我姐脾气不好,在我们家,她发脾气的时候,我是不可以笑的,出声都不行。”
“你有姐姐?”另一个女孩好奇地问,“我们都没见过哎。”
“她不出门的。”祝宁宁说。
“啊?为什么啊?”女孩奇怪地问。
“……反正,她就是不出门。我妈说,她如果一辈子不出门,那就一辈子不出门。以后我妈老了,就换成我陪着她。”祝宁宁的语气像个小大人。
“我妈说,我的出生,就是为了我姐有个伴。”
祝安安的目光重又落在面前的电脑上。屏幕上是已经结束的直播页面,后面是补光灯,旁边是声卡、耳机、转换头之类乱七八糟的设备。房间很小,四周的墙上都贴满了各式各样的电影海报,身后一张单人床,摄像头的角度巧妙地避开了床头另一侧沿墙安装的扶手,以及角落里一辆用旧了的轮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