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冥府后,解彼安显得有点忐忑。
范无慑看了他一眼:“说要去的是我,和宋春归动手的也是我,我会向师尊说明。”
“此事不需要你操心,我自会跟师尊解释。”解彼安皱眉道,“我并不是担心师尊责骂,我是担心我们在浮梦绘闹了一通,会不会影响无量派追查窃丹贼。”
“不会,他们多半找错了地方。”
“为什么?”
“那窃丹贼的种种行为,都不合常理,我不认为孟克非的金丹会被交易,至少不会在浮梦绘。”
“哦?你继续说。”
范无慑分析道:“挖孟克非的金丹,动机无非有三,第一,想要高阶修士的丹,第二,有人悬赏,第三,与他有仇。而动机之下,又要考虑,冒如此高的风险取他的丹,是有预谋的,还是没有预谋的?若是有预谋,为什么不等他外出游历时下手,天大地大,杀了他再毁尸灭迹,可能一辈子都没人发现。所以,我认为,无论那窃丹贼的动机是什么,孟克非的死,不是预谋中的。”
解彼安点点头:“你说的有道理啊,哎,昨天你怎么不跟师尊说?”
范无慑淡漠道:“他死了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是见你这么上心才……”
解彼安不赞同地打断他:“别这么说,同为修道之人,该有悲悯之心,再说,窃丹贼人人得而诛之,早点帮无量派抓到凶手,便是少一个人受害。”
“嗯。”
“如此说来,孟克非的死,很可能是预谋之外。你说的三个动机,想来应该是仇杀的可能性最大,浮梦绘没有人悬赏孟克非的金丹,而若只是为了高阶修士的丹,李不语的师侄,是最不该动的人。”
“不错,所以我猜,孟克非是死于私人恩怨,俩人是一言不合之下打了起来,对方挖了他的丹,嫁祸给窃丹魔修,无量派未必没有想到这一层,应该也查了与孟克非有过节的人,去查浮梦绘,也许是敲山震虎,也许是不想有漏网之鱼。”
“若是私人恩怨,或许更好查。”
“若是私人恩怨。”范无慑冷哼一声,“多半是他们无量派内斗,在自己地盘上动手就是个很好的证明。”
解彼安倒吸一口气,这个思路越想越合理。
“说不定他们早就查到了是谁干的,只是为了颜面隐瞒真相,装模作样四处搜查,无量派这种两面三刀……”范无慑看到解彼安惊讶的表情,才意识到自己失言。
解彼安眨了眨眼睛:“师弟可是听过无量派的什么传言?”
“以前在酒肆帮工,听过些风言风语。”
“无量派身为仙盟魁首,处事难免有得罪人的地方,且他们门徒过万,并不能保证每个人都端方,酒肆那种地方,又多是不经之谈。没有根据的事,要慎言。”解彼安叹了一声,“只是我们得罪了宋春归,若是跟师尊去云鼎,实在有些尴尬。”
“是他先动手的,我们两个加起来都没有他大,他才该羞愧。”
“话虽如此……”
俩人说着话,行过黄泉路,眼前出现一群巨大的柳树,之所以为“群”,是因为此树的母根有数人合抱之粗,而它的根茎倒垂,钻地而入,生子树,子树又生子树,盘根错节,最终成就一片一眼望不到头的柳林,不熟悉者深入其中,甚至会迷路。细看它的根茎,呈黑红色,如干稠的血。
一阵风传林而过,亿万茎叶猎猎婆娑,沙沙作响,声如鬼哭。
此树名唤鬼柳,传闻它与天同寿,与地同庚。
过阴阳碑,就是过了民间所说的鬼门关,再行过黄泉路,尽头便是这片鬼柳林,穿过鬼柳林,才能抵达冥府。
解彼安对这片柳林自是熟门熟路的,可此时他却顿住了脚步,抬头看着惨绿树影间一抹刺眼的红。
那红是一袭红衣。
范无慑眯起眼睛看着树上的人,不,鬼。
“无常。”树上的人轻笑一声,“又去人间玩儿了?”
解彼安的神色变得拘谨:“红王。”
红衣人从高高的柳树上飞身而下,青丝起舞,衣袂当风,缥缈若嬉戏林间的一只蝴蝶,此景般般入画,却令人不寒而栗。
红衣人是一个身形颀长的男子,面白如纸,惟有薄唇一点红,他容貌靡艳至极,像开到最盛的花,美的勾魂摄魄。
他便是十大冥将之首——万王之王——红衣鬼王江取怜。
“这就是天师新收的徒弟?”江取怜一步步走到范无慑身边,步履无声无息,他轻轻皱了皱鼻子,“嗯,青春童子的味道,一定很美味。”他说的是范无慑,眼睛却睨着解彼安。
解彼安挡在了范无慑和江取怜之间:“红王,这是我师弟,范无慑,无慑,见过红王。”
范无慑冷冷地看着江取怜。
江取怜勾唇一笑:“这脾气,跟天师倒有几分想象,难怪得天师赏识。”
“红王,我们还有事要回天师宫,就……”
“你呀。”江取怜朝解彼安眨了眨眼睛,“我从小看着你长大,要是真想吃了你,天师看得住吗?你怎么还是这么怕我。”
解彼安正色道:“我与红王同为帝君授命的冥将,我没有怕你,只是我师弟年少,又初来冥府,还望红王不要戏弄他。”
江取怜噗嗤一笑:“当年不过是个穿开裆裤的娃娃,现在敢说与我同授命了。”
解彼安有些羞恼:“红王不要拿我取笑了。”
“有时候我真觉得,你的师父该是崔府君那个老古板,见到我总是这么紧张,我不过是来找你讨些好茶好酒。”
“明日我就送去红王府上。”
范无慑脸色已经很难看了,刚要张嘴,解彼安一把擒住他的肩膀:“无慑,走吧。”
江取怜看着俩人的背影,眼神忽明忽暗,他突然懒懒地叫道:“彼安。”
解彼安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
“代我向天师问好。”
“……多谢红王。”
直到俩人走出鬼柳,解彼安才放松下来。
范无慑不悦道:“你这么怕他?”
“你可知道他是谁。”
“鬼。”
“他是鬼王。”解彼安深吸一口气,“不是一般的鬼王,是万王之王,所有鬼王的王。”
范无慑无波无澜地“哦”了一声。
北阴大帝统御鬼界,其下有五方鬼帝,分别镇守九幽东南西北中,防止人鬼两界互犯。但五方鬼帝不参与冥府事务,冥府有十殿阎罗,掌管鬼界的一切枢机要务,主要是赏罚审判。又有文武判官,文判官执生死簿与判官笔,依据善恶德行为活人添减阳寿,武判官乃镇府之战力,守成之大将。再下,就是十大冥将。
这十大冥将,职责又各不相同。日游与夜游主责巡视人间,无常主责收人魂,牛头、马面主责管理收回来的魂,豹尾、鸟嘴、鱼鳃、黄蜂主责收畜生的魂,而冥将之首的鬼王,主责地狱刑罚。
每个冥将之下,都有很多从属阴差。地狱十八层,便有十八鬼王,日日夜夜带着小鬼惩罚那些在地狱赎罪的人,而鬼王之王,便是江取怜。
解彼安道:“他是从饿鬼道出生的鬼,不是像崔府君那般,因为生前有大功德,死后位列鬼仙,投生饿鬼道的,生前就是万恶不赦之徒,投胎转世,还是鬼。”
范无慑眼神阴鸷:“他害过你?”
“没有……”解彼安有些不好意思,“其实他小时候还指点过我修道,但我还是怕他,从小就怕。要吃一百个人,或一千只鬼,才能当鬼王,那万王之王,吃了多少鬼?帝君让他做冥将之首,管理地狱,也是怕他去人间作乱,酆都结界可拦不住他。”
“以后有我在,你不必怕他。”
解彼安笑了笑:“有你在,我在这冥府确实多了个伴儿。”
“你明天真要给他送茶?派薄烛去吗?”
“不,薄烛怕他,就没有小鬼不怕他。我自己去,其实他也不会把我怎么样,他忌讳师尊。”
“我代你去。”
“不行,你忘了吗,你还不能在冥府单独行动。”
“那我陪你去。”
“也好。”解彼安确实不想独自面对江取怜。
“他生前做了什么恶,才会投生饿鬼道?”
六道轮回,饿鬼道、畜生道、地狱道,都是下三道,非一般的恶,才会投生此三道。
解彼安摇摇头:“我记得我小时候问过他,他说他不知道,我就问他为什么不去三生石看看,他说他不想知道。”
范无慑瞳眸一沉:“那你呢,你为什么不去三生石看看自己的前世?你不好奇吗?”
“我去过。”
范无慑呼吸一滞。
解彼安压低声音:“三生石是喝孟婆汤之前才能看的,不能随便看,你可不要在外人面前提起,我是偷偷去的。”
“你看到了什么。”你可看到自己前世犯下的罪孽?!
“我什么都没看到。”解彼安失望地说。
“……为什么?”
“我问过崔府君,当然我没敢说我去看了,不然肯定会被他骂,我是听说也有人三生石上什么都照不出来,崔府君说,三生石照不出天人。投生天道的是神,神超脱轮回之外,三生石自然照不出。”
“既然已经超脱轮回,为什么还来冥府投胎?”
“因为那人是天子。”解彼安笑了笑,“崔府君说,有帝王命格的人,是天人下凡历劫,既投生过天道,又来人间做人皇,死后若是功德圆满,就能重回天道,飞升九天,反之就会沦落人道,受轮回之苦,所以,我多半是不知道哪一世做过人皇。”
范无慑凝眸看着解彼安,眼中逐渐爬上血丝。
解彼安却没有发现范无慑此时的神色有多可怕,还自嘲道:“可惜,我大概做了个昏君,所以回不了天上,要入轮回赎罪。”
范无慑紧了紧双拳,扭头走了。
“哎,师弟,明天早上吃馄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