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之后,小D第一次给我打了电话。她说,跟父母的相处,尤其是跟母亲最后一段朝夕相处的时光,让她终于最深刻地了解了爱。
不可能没有遗憾,任何人在死别之际都会有说不完的遗憾。但,爱第一次向她透彻展示了它的深邃复杂和无边无际。如果说遗憾,最大的遗憾是,在懂得了爱之后,没有更多的时间去好好爱。
最后她说,谢谢你的那些电话和评论,虽然我没回复,但是我都看见了。
亲爱的朋友,只要你看见了,知道我在,就够了。
在你痛得无法被人触碰的时候,我也舍不得触碰你,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一直都在。
其实,用这种静默的方式对待他人的我,也期待着被别人这样对待。
这个世界随时都在变化之中,而人心却敏感细腻,犹如蛋糕上的奶油,轻轻一碰就会起皱,就会弄花。虽然一般情况下,常常用正式的表情和成熟的姿态把情绪抹掉,gāngān脆脆地去做个社会人,甚至有可能会被人视为gān练、稳重的职场人士,但心上的每一丝皱褶,自己都已看见,都已知道。
总会有那么一天,整个蛋糕都花掉了,整个人也一下子陷入灰色情绪中,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无力应对这个世界,甚至感觉生活中没有任何欢愉,活到现在遇见的全是挫折……在这种时刻,只想一个人待着,一句话也不说。
不想跟任何人jiāo流,因为跟任何人说话都要打起jīng神来,而jīng神大概是这段时间里,我最缺乏的东西。
如果有朋友这时候出于善意不停地追问原因,甚至想方设法地讲笑话给我,从内心深处,我能感受到他(她)的好意,但从感受上,却只能说,敬谢不敏。
不要问我,不要试图拥抱我。
就让我待在我的灰色地带吧。在这里,我会再次bī视自己的生活,再次审视自己经历过的挫败、痛苦,用我现在具备的视角和理解力,再次拿起手术刀,解剖过去的种种病灶,看着它们再度流血、溃烂,之后,再度愈合。
在这种纯粹的、只属于自我的灰色空间里,我又一次跟自己狭路相逢,当面对质。如果一个问题,16岁时我没有解开它,18岁时我会回去试一次,25岁时我会再回去试一次,如此,年年尝试,某一天,在我逐渐累积的经验和智慧下,它总会豁然雾解的吧?
而这种分解,只能独自完成,无法假手任何人,再亲密的人都不成。
所以,就让我待在这种情绪里,直到——
我带着崭新的微笑,再次站在你面前,对你说,嗨。
☆一,二,三,四,五,不要怕——玥玥
一
我喜欢不少美剧,它们常有一些特别的桥段或台词,直戳人心。而印象最深刻的,是《迷失》开头不久,主角Jack说的一段话。
Jack是个医生,当时他因飞机失事与一群陌生人一起身陷孤岛。为缓解帮他背部fèng针的、没有任何医疗救治经验的Kate的情绪,他说起自己第一次主刀做手术时的情景:那天他经历了13个小时的手术,在临近fèng合时,他手一抖,弄裂了手术台上16岁女孩的硬膜腔,脊柱里的神经束像意大利面一样张牙舞爪地都跑出来了——这是一个严重失误,稍处理不当,就会导致女孩死亡,或者终身瘫痪。那一瞬间,他无比慌乱。随后,他深呼吸,对自己说:现在倒数五个数,然后,就不许再害怕了!
一,二,三,四,五……他成功做了修复,患病女孩活了下来,并且没有瘫痪。后来,他又救治了很多人,并且再也没有害怕过。
我和很多朋友分享过这个故事。不是因为它教会我们怎样才能不害怕,而是因为它告诉我们,在不要怕之前,我们还有五秒钟。
你可以尽情用那五秒甚至更多的时间,去恐惧颤抖,去悔恨失误,去承认软弱,去怀疑自己,去想要逃避……
然后,深呼吸,睁开眼睛,继续面对你必须要面对的一切。
二
这几年突然涌现出各种“正能量”文章,许多影视剧都在拿“励志”做宣传。我自然也喜欢这些故事。可我也对其中的一种价值观并不赞同。它们轻易呐喊着:“世界是属于你的!你是最棒的!所以你就接着我行我素吧!总有人会爱你!总有一天你会成功!”
在我看来,这其实是一种特别不负责任的说法。
因为世界并不会围着你转悠,别人都很忙,不会像你想象的那般关注你,更没有义务给你安全感。而碰壁、迷失、焦虑、恐惧、力不从心……这些不那么好看的词,才是青春岁月里最常出现的。
我自己的青春也是如此。
2007年我辞掉了在家乡的稳妥工作,拎着行李前往北京,考学,进修,寻梦,过了好几年着急忙慌的日子。
我像每一个出门在外的年轻人那样,感觉自己一刹那步入了璀璨的世界,放眼望去,到处都是看似金光闪闪的机会,每天都有一跃而起的年轻人。
于是我马不停蹄地去寻找机会,jīng神紧绷地面对工作,为得到肯定拼命对别人好,为抵达目标也做过不少傻事。
记得有一阵子,我连揽了三个活儿。不问名不问报酬,白天拎着笔记本挤地铁,去开一个又一个的会,每天夜里熬,一稿接一稿地改。可人生不得意不公平之事,十有八九。三个项目最后没有一个谈成。
第一个项目,因为资金问题最后搁浅了;第二个项目,因为制片的朋友塞来熟人把我顶掉了;第三个,却是因为一件现在回想起来觉得特别傻的小事儿,自己放弃了。
那时我在一个公司写一个小项目。有个我特别当朋友的女孩,让我帮她推荐手底下一个小演员给我认识的一个剧组。尽管那并不是我分内之事,而我又人微言轻,自己还在跟着学习阶段,却也还是怯怯地把照片递到导演组。因为并没有适合那个演员的角色,所以事情最后没有成。
我自然是回头去跟拜托我的那个女孩作了解释,她当时淡淡地说,没事。而等我开完会刚走出公司,就听见她转头对别人说:“玥玥她既不成熟也不成事,换掉吧。”
她是不怕被我听见的。而当时公司里的其他人,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反对,毕竟,我只是个连脚跟都尚未站稳的小虾米。
那天我回到家时已是深夜,打开门看见屋子里一地都是水——洗手间的水管爆了。我一边打扫láng藉,一边止不住地想,为什么自己已经很尽力了,却还是一事无成一无所有,甚至连一句别人的肯定都得不到?
我的一个好朋友听说了这件事,十分气愤,她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说:“你为什么就那样走掉呢?你应该跟她说理,你本来就没有义务帮她!凭什么她因为这个刁难你?”
我说:“我难过,是因为我的确觉得自己既不成熟也不成事……”
那是我第一次,认识到自己渴望的太多,也认识到其实自己当时的能力根本就胜任不了自己的渴望。
你当然可以怪父母没能给你铺一条星光大道,可以怪路上无贵人,可以怪运气差命运不公——你可以找到无数理由,给失败做借口。
但人们往往最不愿承认的那个理由,其实也最重要——因为自己还不够好。
那个夜晚,我打扫完房间,站在第21层出租屋的阳台上向外看。路上依然有夜归的人在走,而不远的写字楼里,还有数间办公室亮着灯。
我想,在那些灯下,一定也有人和我一样。有人在开心地笑,也有人在委屈地哭,有人因为幸运而惊喜,也有人因为倒霉而绝望。
我突然想起自己为什么会辞掉稳定的工作,来到遥远的城市。
是因为心有所愿。
不甘心乏善可陈的生活,就要付出代价;有一颗想要闯进陌生世界的心,就没有资格抱怨路的黑。
而那一刻我发现,我的所有担忧恐惧,归根结底是因为终于认识到自己还不够好。
我们害怕,只是因为我们和想象中的自己,相去甚远。
我们害怕,是因为我们追求的,有时候并不是真正的“梦想”,而是那些“别人都拥有的”。
三
当然,那些生下来就完美无瑕、万分聪慧、无论多么“作”都能拥有万千宠爱的人,不是没有,但毕竟是少数。
更多的是想要变得更好,却也会自私、会软弱、会犯错、会患得患失摇摆不定的普通人。
而真正的“励志”,是有一部分如你如我一样的普通人,始终在学习对自己最有帮助的方法,始终在积累能够让自己坚持下去的力量。
我住校的第一年,宿舍多出来个空位。有一天,一个胖胖的女孩拖着行李来了。辅导员把我叫到一边说,多照顾她一点,空闲了多和她聊聊天。
熟悉了之后,那女孩拿以前的照片给我看,照片里是她跳舞的模样,又瘦又美,舞台上的光打在她的脸上,像是镀上了一层金。
开学前的暑假,她因为生病打激素身材走形,并且医嘱不能再跳舞了。父母都劝她在家休养,可她执意要去学校,她甚至一直坚持着,每天独自在舞蹈教室里,练习最基本的动作,希望能够恢复。
她几乎不吃饭,可她一斤也没有瘦下来,两个月过去了,她还是连一个简单的大跳都没法做到。
你看,这就是现实,世界不会因为你付出了,就给你同样的回报,不会因为你祈祷了,就包一个叫奇迹的礼盒送你。
有天晚上,宿舍的“睡前聊天”时间,她突然说:“其实我特别害怕,我跳了那么多年舞,我不知道自己以后还能gān什么。”
我们纷纷安慰她:“怎么没事做呢?就算你不能当舞蹈演员了,也可以当老师啊。”
她说:“我这个体型,哪个学生愿意让我当她的老师?”
后来话题是怎么结束的,我已经记不得了。
那时我们都还小,总觉得未来充满无限可能,理解不了别人心中的恐惧。
终于有一天,她收拾行李准备回家。她说:“我耗在这里没有任何意义,也许换一个地方,才会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我的另一个朋友,和很多文艺青年一样,一直想要开一间咖啡馆,后来她找了一个挺有钱的男朋友,他表示自己愿意出钱,给她开一间。
女孩却犹豫了。
很多人觉得她矫情:别人都帮你准备好了一切,你还纠结什么?
她却说:“开咖啡馆是我自己的梦想,不应该让别人来埋单。而且我现在什么都不会,一旦着急开业又开不好,我的梦想就破碎了。”
后来,舞蹈女孩批发过服装,学了教育心理学,最后在家乡开了一家幼儿舞蹈培训中心。文青女孩去了好几个连锁咖啡馆打工学习,什么职位都gān过,心中清清楚楚一本账,最后成了店长。
像这样“正能量”的朋友,后来我又认识不少,她们都经历过各式各样的艰难,有过焦虑恐惧,最后从容又自信地在属于自己的世界里努力绽放,成为了别人眼中的“成功者”。
她们有一个共同点:知道自己在哪儿,世界在哪儿。
只有明白了自己欠缺的是什么,能够做到的又是什么,这世界才不会真的对你残酷。
这份明白,生活一定会带给你。因为能让你变得更好的,正是那些你曾经没能做好的事;能让你与别人不同的,正是生活给你的苦难。
四
有时候,生活就像过山车,有高处也有低谷,在没有结束之前,你无法逃离座位,只能闭着眼咬着牙,等最刺激的那段过去。
2012年,先是我自己身体有恙,随后老张(我爸)又做了大手术。我远离了奋斗了好几年的北京,暂时回到家乡。一开始,我当然也非常害怕。害怕疼痛,害怕逝去,害怕被遗忘,害怕该努力奋斗的时候我却埋头在家……
然而,我没有更多的时间与jīng力去害怕。我开始在医院陪老张一项一项地做检查,陪他在手术后一点一点恢复,陪他一次一次度过化疗后的难受……
在这些过程中,我才知道自己以前认为的艰难,其实都是无病呻吟。医院里有太多关于生生死死的故事,有许多人间温暖,却有更多不亲自经历就无法感同身受的艰难。老张的同屋病友,和朋友合股开了一间小公司,上午打完化疗,下午就挺着去工作,可依然还是被“劝退”了,他还来不及抱怨,就要立刻另寻出路。这个世界有时候真的不会因为“你有特殊情况”就对你区分对待,体贴关怀,你也只能接受,并,从头再来。
老张并不需要我们太过特殊对待。不用住院的时候,他依然像没生病时那样正常作息,每天下午在屋顶天台上的方寸土地里,种瓜种菜。
他术后身体弱得拿不动铁锹,就“指挥”我一捧一捧地铲土,把土松软,把种子埋好,把水浇上。
除了老张最擅长种的丝瓜,我还买了一堆种子,西葫芦、秋葵、小番茄,还有一堆多ròu植物……
每天下午,我都要上天台去看。我问老张:“怎么还没有发芽呢?”
他说:“别急啊。”
后来,丝瓜籽率先发了芽,青青嫩嫩的,十分治愈。这时,要把先天弱小的苗拔掉,把长得壮硕的芽分盆;再后来,其他的苗也冒了头儿,而丝瓜们开始抽藤,老张要“引”着它们分间隔缠上架子,这样才不会一处茂密一处稀疏。
城里蜜蜂少,所以要时常拿着小毛笔,把雄花的花粉授到雌花中心,这样雌花后头的小瓜才能长大。隔三差五,就要施肥,要松土,要把幼嫩的藤用棉布绳子绑牢。等小丝瓜们一根一根地开始垂落,又要剪掉那些残缺的,才能让好瓜吸收到更多营养,慢慢长大。
从理论上来说,接下来的日子就坐等丰收了。
而实际上,一场bào风雨就刮倒了番茄架,西葫芦得了白叶病,一棵都没长,好多丝瓜被果蝇叮过烂了心,多ròu植物因为水太多或阳光太猛烂了根。
我有些沮丧。
老张却说:“没关系啊,等明年再种的时候,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我问:“可是如果还种不好,那怎么办?”
老张说:“那就后年再种,大后年再种,总有一年能好。”
父亲的语气很淡定。
我一下就想起手术前,我鼓励他说:“爸爸不要怕哦。”
而他同样淡定地、慢悠悠地回答我:“不怕啊,怕也没用。”
其实老张不是不苦,不是不怕,在某一次小剂量全麻检查的唤醒时间里,迷迷糊糊中,他连说了十几个“哎哟哎哟好苦啊”。可是老张很快就调整好心态,积极乐观地面对每一个清晨与日暮。
那个bào雨过后的傍晚,我站在一片绿莹莹的瓜蔓架下,看老张悠悠地剪着枯枝败叶,看仅存的那几根幼嫩小瓜在阳光下肆意伸展着。偶有一阵风,chuī得它们微微摇晃,chuī得丝瓜叶轻轻发出声响。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心无比平和安静。我突然领悟,这世界上每一个实现梦想的过程,其实都是一场播种与收获,都是一段急没有用、怕更没用的过程。
但只要你用心呵护,总会有好起来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