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朝生为诛邪印击落,一路从极域上方坠入十八层地狱,一连击穿了好几层,谢不臣等人从那砸开的裂缝之中一路往下,连过四层地狱,亦未曾现他踪迹。
反倒是到了第四层后,他略一沉吟,竟向其余人道:“我猜一会儿会有人跟下来营救妖邪。她实力骤变,未必是我等能及。师尊视此妖邪为心腹大患,我等自该为其除患。且这地狱范围实在广阔,不如我等兵分两路,往前追索。若得妖孽踪迹,或遇险情,再相互知会?”
地狱实在太大了,且背后的危险难料,昆吾众人都算得上是修士之中聪明人,顷刻间便想明白了其中道理,大都点头同意。
唯独王却皱了眉头。
他颇带着几分深思地看了谢不臣一眼,但心内亦有自己的考量,所以也未反驳。
于是这昆吾半数弟子便都分开来,由谢不臣领了一路,王却领了一路,各自往前追去。
谢不臣的修为已经入世,查探的范围自然更广。
他只知道那神祇少棘只余那么一线残躯都能从诸多大能修士眼皮子底下遁逃出去,换到傅朝生的身上恐怕也不会弱到哪里去,耽搁的时间太多,只怕寻不到人还被人逃走,便干脆没有等旁人,径自向前方追索而去。
见愁因与横虚真人对峙,迟缓了片刻,自后方追来时,已失了众人踪迹。好在她修为够高,如今又是极域第九殿阎君,驰骋于这地狱之中,如入无人之境,也根本不去管昆吾的修士在何处搜寻,但自己循着傅朝生坠落的方向去找。
昆吾不重要,重要的是傅朝生。
她必须赶在众人之前先将人救下。
庞大的意念感知四方,脚底下却使出了有界修士独有的缩地之法,迅穿过了前四层地狱。
在第五层地狱时,她与王却、吴端等人狭路相逢。
根本连说话的机会都没留给对方,见愁身影已一纵而过,同时反手甩出一道剑光,未伤他们性命,却在空间与空间之间划出了一道深深的裂缝,非能驱役空间之力的有界大能不能过,竟是暂时阻拦了这一拨人再往前的机会!
王却等人反应过来时,她早已去远。
一路又下两层地狱,才在第七层牛坑地狱现了谢不臣的踪迹。
正好是在她昔日参加鼎争时所遭遇的那黑风天坑旁。
旧日天坑极其庞大广阔,如今被上几层地狱坠落的岩层与地层砸下,竟已经毁去了小半。
半片天坑被砸得没了踪迹。
人站在天坑边缘,就好似站在半月形的悬崖边上,往旁侧一步,下方就是深渊一样的第八层地狱。
谢不臣似乎已经查探完了,但还没来得及动手。
然后一抬头,看见了见愁。
见愁早在刚进入这一层的时候便已经察觉到了他的踪迹,更察觉到了这一层傅朝生的气息,一时握紧了手中剑,却不知谢不臣查探得几分,是以藏好情绪没露出半分端倪,只落在了天坑的另一头。
昔年肆虐恐怖的黑风,已消失无踪。坑壁上还残留着当初小貂与夔牛大战的狼藉痕迹,坑底亦塌了一半,像是一片废墟。
空寂的旷野上,只有他二人,遥遥相望。
清风吹来,卷起衣袍。
依稀是旧日初识春风面,桃花里看尽芳菲,把岁月漫过,红颜未改,公子如昨。
谢不臣似也不急着动手,只是感受着此间无形吹过的长风,淡淡道:“有清风,无明月,倒是可惜了……”
“兰台公子,岂解得庄生天籁?”见愁讽笑一声,执剑在手,“好风好月,给你也是浪费!”
话音落,真真是谁也不跟谁客气!
不知道的,只怕上一刻还以为这两人要谈论一番风月,可仅仅是下一刻,便同时毫不犹豫向对方动起手来!
实力相差虽然大,可谢不臣竟然不怕。
见愁光从一路上所遇到的那些兵分两路的昆吾弟子就能知道,谢不臣本就是想用众人拖延她的时间,也猜到来的会是她。眼下敢以入世之境同她较量,恐怕是料定了她很赶时间,也拖延不起!
毕竟除傅朝生外,她袖中还有重伤的鲲。
更不用说,先前的空间裂缝只能困住昆吾那帮人一会儿,待他们赶来,后果不堪设想!
想到这一层上,见愁对谢不臣这无处不在的心机,已是生出了无穷的厌恶,下手更不留情!
“砰!”
“砰!”
“砰!”
……
瞬息间的触碰,已然交手了十数回!
见愁突破有界,但先斩秦广王,后与少棘神祇多番交手,实力有所消耗,且铸就混沌之体后,原有的诸般道印虽然还在,但真到用时,竟奇怪地没那么得心应手。
鬼斧与生死簿,用以对付秦广与少棘极佳,天然有克制之力。
但对付寻常修士,自是一线天更妥。
谢不臣亦非善类。
枉死城旧宅中那神秘主人所留的诸般修炼要诀并术法手段,他早在攻打极域这段时间里看了个全,又因禀赋极强、天资绝,融汇贯通领悟之下,境界已直逼返虚!
更不用说须弥芥子中四百年,所习得的那《青峰庵四十八记》中种种道术!
纵打不过见愁,亦能拖上好一阵。
两人时而在天坑上空,时而紧贴着天坑上那满布着吞风石的坑壁,翻转腾挪,互不相让。
谢不臣是竭力地应对着见愁一招一式。
见愁却是在这一次又一次火碰撞的交手中不断判断他的实力,以窥得一丝一击必杀的机会!
一线天的凌厉与杀气,绝非一般修士能承受。
见愁不断驱役着空间之力去压迫谢不臣,减少他腾挪的空间,终于在对方持着人皇剑转身避开她剑锋的瞬间,找到了绝妙的时机!
两人身形一错而过!
见愁体内混沌之力鼓荡,竟硬生生催动了风雷翼,赤金光芒环绕,羽翼舒展却如刀锋,在她身形与对方擦肩而过刹那,扫向谢不臣脖颈!
这本是战中的变式,连见愁自己都是伺机而动,该不可能有任何人能对她此举有所预料。
可谢不臣竟无半点慌乱!
相反,在错身而过打个照面的电光石火间,他的目光掠过见愁,竟然皱了皱眉。
“轰!”
下一刻,天坑之中变化骤起!
无数吞风石竟同时炸裂,爆出一团极为奇异的风力,四面八方更有无数枚灵石亮起,赫然是一座早就布好的大阵!
此刻见愁已与谢不臣擦身而过,察觉到不对的时候,半身已为这阵法笼罩,欲转身反击时,才惊见谢不臣令一只未持剑的手负在身后,紧紧地扣着一柄墨尺!
是先前战场上惊鸿一瞥时见过的!
危机之感难得袭上心头来,根本不需赘言,见愁心底已然一沉,知道是自己不察,竟中了计。
人皇剑收,墨规尺出!
奇异玄奥的阵法以天坑作为基底,古怪的风力贯穿整座天坑,将见愁困于阵内,凭她曾领悟乘风之道印,居然也无法融入这风中脱身。更不用谈那本不应该降临的压迫之力!
就好似这阵中拥有与此方天地不同的规则一般!
是谢不臣扣紧了尺,如持利刃一般,向她头顶划来!
一方尺,是一方天地!
谁言墨守成规便是故步自封,便是不好?
有时候,坚守自我,反而难得。
自成一派,一个我,便是一隅独特的世界!
见愁看得出这阵法深浅,却看不出这一柄墨尺的深浅,虽陷阵中,但风雷翼既出也不准备收回!
索性硬生生闯过去!
竟是冒着自己被困阵中的风险,也要抓住机会,将谢不臣斩杀!
谢不臣亦未想到她到了这地步也还半分不肯退,本欲待她收势后以墨规尺相限,但此刻若不回防,只怕还不等他得手,这一颗头颅便要落下!
凭他的修为,顶多重伤见愁。
可若是在这种情况下为见愁所伤,实力的差距将为他带来最致命的危险,等待他的只有一个“死”字。
谢不臣终究还是不得不小心,被迫回防,在风雷翼展翼向他脖颈削来他竟伸出了手去!
掌心似握着一天明月,指间流淌过万道剑意!
目光从在这风雷翼上划过,却是难免想起了当年初知此翼出现在见愁身上时的感受。
五指用力,硬生生将其拽住!
他忽然便笑了一声,另一手指间一翻,墨规尺一阵变幻莫测的翻转,竟涌出千万道水墨之气!
落尺如刀,落墨如剑!
向见愁风雷翼上一划而过!
同时那紧握住羽翼的右手生生向外一扯——
“噗嗤!”
原本紧紧贴附在见愁肩胛之上的帝江风雷翼道印,竟被这怪异的一尺之力,生生剥离!
连带着她周身其余道印,都摇摇欲坠!
纵混沌之体,亦仿人身而筑,依旧有知有感。
在道印被剥离的瞬间,活人剔骨一般钻心的痛意便已传递到全身!
那巨大而危险的羽翼,竟被谢不臣硬生生撕扯下!
血溅长空!
见愁往日从未见过谢不臣这神秘兵器的术法与威力,乍受此击,实有些猝不及防。但长久酝酿于意识中的反应度,让她咬紧了牙关,强忍了肩胛之上传来的剧痛,轰然间一剑劈向天坑某处角落!
“轰隆!”
剑携空间之力,霎时越过那纠缠不休的风力,撞在几枚吞风石与灵石之上,立刻粉碎,连带着整座阵法也在这一刻轰然崩散!
漫天古怪的风出了尖利的咆哮,朝天际高处散去!
见愁脚下踉跄了一下,折身落在天坑边缘。
肩胛之上已是一片血肉模糊,鲜血染红了背后壮阔的山河图纹,伤虽算不上重,可看着实在触目惊心,透着点难言的惨烈。
谢不臣则立虚空之中,染血的风雷翼没了其主的催持,重化回了一枚道印。
清风吹青袍,淡漠出尘。
他指尖勾着道印,金光闪烁,犹似立在玉宇琼楼上那伸手摘星的天人。
目光向见愁一转,他神情间却并没有多少得手的愉悦,只注视着她道:“你看似冷静,实则关心则乱,乱中出错。我所设原是雕虫小技,再明显不过,你本不该看不出来。”
见愁却只是打量着,未答他此言,也未露出半分异样的情绪,只道:“不愧是人传的‘紫微道子’。傅朝生为横虚挡元始劫罚之力,尚受重伤;你之修为,纵不止表面这一点,可在劫罚之力下,亦不过区区,竟能全身而退,实在不可思议。”
被她看破了。
谢不臣一笑,墨规尺翻转,目光里浅淡一片,意态却锋锐如刀。振袖间,原在入世巅峰的修为,竟陡然往上一拔!
顷刻间已冲破界限,到得返虚!
见愁见此半分不惊,眼底还露出了几分嘲讽,只道:“恐怕除了修为之外,那鼎也是关键吧?”
“哦?”
谢不臣挑眉,有些兴味。
他是真不急着动手,不慌也不忙,好似能站在这里跟她聊到天荒地老一般。
见愁便道:“横虚若有此物,怕不会交给你,早在引动劫罚时便自己用了。而似你我这等一门中的精锐,天下目光之所向,去过何处,探过何地,都在旁人眼中。每一次,每一地,目的皆不单纯。算你行踪,当年同赴雪域共探密宗,想来是我不妨,竟让谢道友得了‘机缘’。”
真真猜得是半分不错。
九疑鼎早在谢不臣之手了。
他当年去雪域之前,便得了横虚真人交代,要带回这能避万劫的法器,以用来为他渡过问心道劫。
但他么,回来后却告知横虚,此物落入见愁之手。
横虚是否怀疑,他不清楚,可随后渡过问心道劫,亦不得不强为他硬扛,倒折损得自己几分修为。
想来今日他再祭九疑鼎,他这一位师尊,心底该不平静吧?
谢不臣笑望着她,但将过往桩桩件件数来:“雪域一行,多托见愁道友之福,先以蓝翠雀引了伽蓝现身,才令我顺利收得九疑鼎;又因道友之故,误入须弥芥子,凭空向天借四百载时光,习得精妙道术。往日总是道友夺我气运,抢我机缘,先是杀红小界争这帝江道印,接着三千小会夺了一人台,后隐界之行更是处处作对,撕取手记,毁我身魂……这天下间的好事,总不能都让道友占了。”
夺气运,抢机缘?
这算得了什么?
见愁修为远高于他,虽失风雷翼道印,却实还不将其放在眼底,只在这一刻嗤笑出声,颇带着几分深意地讽道:“我夺你的,只怕比你以为的,还要多。”
“……”
刹那间,眼底危险的杀机就要迸射。
但险险按捺下来。
谢不臣太熟悉她了,先前为他算计了一遭,实是她关心则乱,但一旦吃了这亏,便彻底冷静下来,所谋所虑只怕比他还要周全几分。
这一句话,分明是挑衅与试探。
他心思流转,到底没有显露出分毫破绽,只是轻轻地一松手,那风雷印道印在他指尖遇风如沙散,而后慢慢看她,一字一字道:“你对他,在乎得过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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