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在刚被扶道山人带入崖山的时候,还是有不少人觉得这么个从天而降的“大师姐”来得有些稀奇,也有些名不副实,昔日的曲正风似乎自然是其中之一;但自打左三千小会之后,这种声音便该小了下去,更不用说青峰庵隐界、极域一行、星海白银楼之会和不久前的雪域鏖战,以及前段时间的问心道劫了。
如今的见愁,乃是崖山名副其实的大师姐。
不管是从行事的风格看,还是从本身强悍的实力上来看。
迈入返虚的她,已经是个走出去跺跺脚,旁人都要为之心颤的“大能修士”了。
又有几个人敢当面叫她“小师妹”?
一则她的确是崖山的大师姐,二则她本身的修为已经位于整个十九洲上层修士之列了。
可曲正风敢。
早两年她刚入门的时候,便被这一位“二师弟”教训过,如今两人身份不同,立场不同,中间又经历了这许多的变化,对方却还是一句“小师妹”。
见愁想,自己本该生气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却是笑了出来。
“坐。”
曲正风看了她一眼,只将自己手中这刚斟满的另一只酒盏搁到了桌案对面的另一侧,然后一指,说了一个字。
见愁便依言坐下了。
此刻整栋楼中沈腰与其他女子都已经离开,寂静的深夜里,竟觉得有些空旷。
风从外面吹进来,酒盏里荡开涟漪。
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明日天一亮,十九洲上已经到明日星海的诸多大人物就要齐齐聚首在解醒山庄议事,而曲正风身为明日星海如今的主人,却是从一开始就没露过面,说是很忙,可实际上却在这里喝酒,且还是跟妖魔道上潼关驿大司马沈腰喝酒。
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见愁素来是心思灵敏缜密之人,今日是被傅朝生一番质问撞破了心门,由此陷入了思考与顿悟的魔障,机缘巧合之下,偶然来到此处罢了。
她知道曲正风有话要说,但此刻却不问。
在这一会儿的静默之中,她想到了过往的很多东西,想到了十九洲如今的局势,内忧外患,还有汹涌的暗潮。
曲正风不打扰她,也不催她喝酒和说话,只是自斟自饮,待这特酿的醇酒烧得他微醺了,才慢慢开口问了一句:“余知非没了吗?”
故人重逢,真正开口问的第一句,竟是另一位故人的生死。
这一瞬间见愁竟觉千情万感都涌上心头,想起了自己前往雪域时搜见的一切,还有那持剑而立的余师弟……
她目光微动,黯然了几分,道:“魂归崖山,千修冢中。”
魂归崖山,千修冢中。
不久之前崖山昆吾在雪域折损了一帮厉害弟子的消息,早已经传遍了整个十九洲,曲正风当然也听说了。
只是他毕竟已经离开了崖山,并没有多去问。
一个已经叛出了崖山的叛徒,本是不应该过问这些已经与自己没有太大干系的事情的。
只是又如何能不过问呢?
余知非自铸“我是剑”,自修己道,乃是这一代崖山弟子中又一惊才绝艳之辈,可他甚至还未来得及在这十九洲的天空里闪耀多久,便已陨落在那一片冰原下覆盖着鲜血的雪域。
曲正风凝视着酒盏,竟笑了一声,又端酒起来喝。
见愁便道:“今天是白日里出了点事,心有困惑不能解,所以出来走走,没料想一时心境不稳,险些堕入魔障。若无旁人惊醒,说不准已落万劫不复之地,所以……”
“你有什么困惑?”
曲正风修炼多年,且自己步入返虚也很有一段时间了,更不用说所见所知到底有多广泛了,不需要见愁解释,他也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所以直接打断了她,如此问道。
见愁想过曲正风私底下会很不客气,但没料竟不客气到这种地步,更没料对方会问出这样的一个问题来。
偏偏她此刻的疑惑,确需要人来解答。
所以想了想,她释然了,如实道:“我与一位大妖乃是挚交好友,但他杀孽深重,曾杀过许多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只为达成某一个目的。且行事不与常人等同。今日起了一些争端,他言,弱肉强食才是此方宇宙赋予众生的至理。妖魔精怪杀人,为人称之为‘妖邪’;人主宰其余弱小之万物,便不是妖邪吗?愚庸如我,便是在想,什么是妖邪,什么是对错,什么才是天地间真正的至理……”
什么是妖邪。
什么是对错。
什么,才是天地间真正的至理?
曲正风知道她是陷入了魔障,可竟没想到是这样的“魔障”,这一时间竟是忍不住笑了出来。像是听见了点什么荒谬的笑话,又像是想起了别的什么事情。
就这么笑了好半天才停下。
末了只用一种审视而嘲弄的目光注视着见愁:“我本以为你跨过了本该必死的问心道劫,登临返虚,成为这十九洲上屈指可数的数十位大能之一,该是有些觉悟,也配得上‘崖山大师姐’这称号了。未料想,浑噩至此,实在让人大失所望。困囿你的,便是这般无聊的问题吗?”
无聊?确是无聊。
这几乎是天地间最无聊的问题,但偏偏又是世间每一个庸碌之人都会想起的问题,不管是频繁还是偶然。
见愁从来也自问是个庸人罢了。
举凡世间一般人思考这些问题,不过都是随便那么一想,不会深入,不会刨根问底,一定想要一个答案,大多想想便直接放过去了。因为人还要活在这世上,总还有很多要去做的事情,思考非但浪费时间,也不能使他们获得生存所需,所以不如不想。
但修士不同。
他们既有着远超于寻常人的寿命,也拥有着比寻常人更接近此方天地的能力。一念困惑不解,便是深渊,便是心魔。所以思考当是寻常事,也是必须事。
见愁知道曲正风绝不是这世间庸碌之辈,甚至毫无缘由,说叛出崖山,一朝便叛出了。
他是非常人,行非常事。
眼下言语讽刺虽然辛辣,可既然说她的问题无聊,那想必自有一番不无聊的见解了。
见愁既不恼怒,也不抗拒,反而谦逊地放低了自己的姿态,未有半点自己已经是个返虚大能的自负,只道:“见愁凡夫俗子,所思所虑确不明智,愿俯首帖耳,闻剑皇陛下一解其详。”
曲正风嗤笑,很想说“我何时说过愿为你指点迷津”,可对她此刻的应对与放低的姿态,又觉有几分没想到的意外。
毕竟他二人昔日的关系可算不得好。
如今她也是个返虚的大能了,却还能这般压下自己的姿态,移樽就教于未必算自己师友之人,称得上有几分虚怀若谷的气度了。
崖山有她,或恐才是真正的幸事吧?
一身织金黑袍藏在角落的阴影里,曲正风低垂了深邃的眼眸,沉默了一会儿,千万般讽刺的话终于还是没出口,只是问她:“先抛开所谓的对错、正邪、至理吧。你自辟一道,已过问心,不如好好问问自己:你是真的认识自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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