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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僧 正文 第2章 哑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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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独做梦了。

    梦里他提着一把刀,弯弯的刀身,狰狞的刀尖,却有着最厚重的、最肃穆的红色云雷纹。

    刀刃上染了血,滴答滴答地落下去。

    很快在脚边汇作了一滩。

    在他面前躺着的是一男一女犹自温热的尸首,一个俊朗一个秀美,神仙眷侣一般。可临死时生出的惊恐,破坏了这两张令人舒心的脸……

    时间,定格在了他们生命的末点。

    他们至死也不相信他们以为的那个“善良的”“不适合做妖魔道主”的独子,会比他们看中的亲传弟子更狠,甚至向他们举起了屠刀。

    退了一步。

    梦中的他似乎有些害怕。

    立刻想将手中杀人的刀扔掉,可那一双手才抬起来,眼前那一男一女的尸体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名青涩的少年。

    而他,正将刀递给他。

    那少年看着他的目光,交织着爱恨,犹如迷路的囚徒,怎么都走不出自身所在的困境,像年幼的野兽。

    接着,颤抖着将刀接过……

    是了。

    他弑父杀母用的刀,后来被他赐给了当时还年少的裴无寂,自己则因修炼六合神诀,改用了垂虹剑。

    十年啊。

    原来,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做梦的人是不会意识到自己身在梦中的。

    所以,在确定了自己在做梦之后,沈独便醒了。一切一切的知觉,都在这一瞬间,回到了他的身上。

    “笃,笃,笃……”

    有捣杵的声音从近处传来,还夹着一点呼啸的风声,间或有轻微的“哔啵”声,那是木炭在炉子里燃烧的声音。

    他忽然就有些恍惚。

    睁开了眼睛,可大约是因为太久的昏迷,身体乏力,眼前竟蒙了一层阴翳,看着有些模糊。

    喉咙里,更像是卡了一千一万的碎刀子。

    疼。

    疼得嘶哑。

    即便是竭力地想要发出声音,可从喉咙里透出来的话语也不完全,只是一点点无声的哀叫。

    没有死,可情况已经不能更糟糕了。

    他甚至感觉不到自己身上有什么力气,只有肩腹的伤口处传来的疼痛,还有周身经脉之中传来的酸乏之感。

    一点内力都没有了。

    身受重伤。

    任人宰割。

    沈独冷静理智的脑子里,顿时冒出了这两个词,接着就明白了自己处于怎样的境地中:所有下意识的起身和戒备,都是白费力!

    于是紧绷的身体一下放松了下来,他躺了回去。

    这时候,眼前终于清晰了不少。

    一间屋顶盖着茅草的精舍,四面墙壁都用一根根笔直的修竹排成,看得出有些年头了,泛着黄;地面上则铺着一层干净的木板;他身下应该是一架罗汉床,搁在这精舍的角落里,一眼就能看到房内的情况。

    靠床的位置,放了个火炉。

    炉上架了一口小锅,里面温着一碗白粥;炭火烧得正好,红通通的,也将这原本在油灯下有些昏暗的精舍照亮。

    已经是夜晚,有朔风敲打着紧闭的窗户,看不见外面是什么样。

    窗下则置了一张简单的木案,看得出那应该是平日写画的地方,但此刻却摆着些瓶瓶罐罐和新鲜的药草。

    一道身影便在案前。

    高高瘦瘦,穿着很普通的月白僧袍。

    竟是名僧人。

    从斜后方看去,他的背影十分挺拔;面部的侧影轮廓介于清隽与清润之间,被案上那一盏有些闪烁的油灯勾勒出来,添上一点带着烟火气的颜色;垂首低眸,竟是一派的专注。

    他在捣药。

    短短的木杵握在手中,控制着合适的力度,一下一下地落下去。先前沈独听见的那种“笃笃”的捣杵声,便是从这里发出。

    空气里飘着一点苦涩的药味儿,还有……

    白旃檀。

    是他在天机禅院止戈碑前失去意识到昏倒时曾闻见的那种,并不十分浓烈,幽幽的,隐隐的,是一种让人心安的温和香息。

    只是此刻闻着,真切了不少。

    沈独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也不知是因为过于专注,还是外面呼啸的风声太大,那僧人竟半点没有听见他刚才发出的动静,依旧站在案前捣药。

    于是他费力地抬了自己的手指,摸到了床边。

    然后用力地叩了叩。

    “咚,咚……”

    说是用力,可现在的沈独其实也没几分力气,所以声音不是特别大。但比起他刚才那近乎于无声的嘶哑来说,已经好了太多。

    至少那僧人听见了。

    捣药声一下停了下来。

    那僧人转过头来,一眼就看见了角落里躺在罗汉床上、已经睁开了眼的沈独。

    浸满鲜血的外袍已经被褪下,换上了干净的白色里衣;素色的棉被本盖在他身上,但或许是因为刚才的动作,往下滑落了一点。

    细长的脖颈,凸显的锁骨。

    隐约能看见里衣里面包扎的痕迹,有一点点血迹透出来。

    平心而论,沈独的皮囊很好,屈指可数的那种好。

    眉是墨画刀裁的长眉,沾着几许不散的冷意;眼是一双丹凤眼,但看不出什么浪荡子的勾人意态,幽暗深沉,彷如一口深井,不可见底。

    挺鼻薄唇,清冷精致。

    完全是造物者的恩赐。

    只是——

    眉宇和周身透出来的气质,实在是太孤绝、太冷峻、也太凌厉了些。

    且加上这些年腥风血雨里走过、积攒起来的凶恶魔名,这天底下有胆子正眼看他的人已经不多了。

    此刻这僧人,约莫能算一个。

    也不知是不知道他的身份,还是知道了也不在乎,这僧人看见他的时候,目光竟然很平和。

    分明是大冷天,可沈独竟从他眼底看出了春日般和煦的味道。

    瞳孔微微缩了缩,他叩击着床侧的手指停了下来。

    他没说话。

    因为他知道自己此刻发不出什么声音。

    但奇怪的是僧人也没说话,沈独本以为至少也应该说一句什么“你醒了”之类没用的废话,可等了半天都没等到。

    在看见他醒了之后,这僧人也没露出什么惊讶神情,只拎了案角上摆的一只白陶茶壶,往简陋的茶杯里倒了大半杯水,端了过来。

    他人彻底转身的时候,沈独便看清了他脸容。

    一时一怔。

    “咯吱,咯吱……”

    接着他听到了脚步踩在地板上发出的声音。是正常人的脚步声,完全没有半点习武江湖人会控制和收拢力道的习惯。

    这一瞬间,他紧缩的瞳孔,又微微放开了一些。

    眼前一暗,僧人已经行至他面前。

    先是小心地将他扶起来一些,靠在后面硬邦邦的枕头上,然后才将那茶杯递到了他嘴边,似乎是要喂他喝水。

    沈独心里莫名地一阵烦躁。

    他眉头拧了个死紧,也没张嘴,直接偏了头避开,只费力地抬了自己肩膀没受伤的左胳膊,将茶盏从对方手中接过。

    埋下头来,他慢慢地喝了两口。

    不是茶水,只是普通的白水。

    温温的。

    应该是一开始就已经烧开了,在案上放了有一会儿,所以温度不高不低,刚刚合适。

    干裂起皮的嘴唇得到滋润,嘶哑疼痛的喉咙也得到了缓解,沈独终于觉得好了那么一点,终于有力气,也终于能发出一点声音:“你救了我?”

    那僧人对自己的好意被拒绝,也未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平平和和,未有半点怒意。

    人在他旁边,暂未离去,只在床旁的矮凳上坐了下来,将他垂靠在外侧的右手翻开,将微有凉意的指尖搭在了他手腕上,探他脉搏。

    听见此问,他只略略一掀眼帘,看了他一眼,微微点了一下头。

    还是没说话。

    沈独眉头顿时皱得更深,续问道:“这是在哪里?”

    僧人冲他微微一笑,却没回答。

    “……”

    这秃驴是不是有毛病?!

    沈独素来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更不用说如今落到这个境地,每说一个字都像在吞刀子,但这僧人竟然半句话都不回答!

    他有些火了。

    “你是不会说话吗?”

    这话是带了几分恼怒的味道,声音虽沙哑至极,可语气里含着的辛辣和讽刺,是半点都没遮掩。

    可僧人还是没有说话。

    一张温容的脸上依旧没有半点愠怒,竟然向沈独点了点头。

    沈独顿时就愣住了。

    他没有想到对方会点头。

    这……

    是个哑巴?

    心里面生出几分荒谬的感觉,接着就感觉到了棘手:对方是个哑巴,这就意味着他能从对方口中得知的信息十分有限。

    一时无言。

    思虑片刻后,他重新开了口。

    尽管心中其实没有半分的愧疚,可他还是在问话之前表达了一下自己并不存在的虚伪歉意。

    “对不住,我并不知道。”

    那僧人看他的目光,添了一点奇异。

    沈独觉得这目光让他有些不舒服。

    但他还没有本事从一个陌生人的目光中解读出太多的东西,只强行将那种翻起来的烦躁压了回去,换了一种问法。

    “那,这里是天机禅院?”

    这一次,僧人点了头。

    沈独于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他能听见外面的风声,也能听见外面一片竹海在风里摇动的沙沙声,除此之外都安安静静。

    很显然,这里并不是什么禅房,倒像是世间那些隐士们居住的地方。

    在看到这僧人的时候,他便猜自己是被天机禅院的僧人救了,脑海里立刻就冒出了无数的念头。可在看见这僧人寻常得过于普通的月白僧袍,又听到他行走间那与寻常人无异的脚步声时,这些念头便都消失了。

    除了长相,都太普通。

    即便属于天机禅院,看年纪就知道不可能是任何一位成名已久的得道高僧;看衣着和修为就知道也不可能是禅院中特别重要的人物。

    所以,合起来一想,沈独觉得救自己的不是天机禅院。

    甚至他觉得……

    这武林中最超然的所在、这令人生畏的庞然大物,只怕还不知道自己门中的僧人,救了他这么一个大魔头。

    有意思。

    沈独的心情忽然莫名地好。

    他想起了天机禅院在武林中的地位,也想起了藏于禅院千佛殿内的三卷佛藏。

    那是十六年前武圣娄东望的心血,据说记载着其毕生所学,囊括了天下武学的精要,其见解之高妙,几近化境。

    天下向武之士,无不垂涎。

    只可惜武圣一生杀孽甚重,最后未能逃过一劫,被自己最爱的女人暗算后,逃至天机禅院。

    临死前,这三卷武学精要,到底没舍得毁去。

    于是托给了现在天机禅院的住持方丈缘灭大师,请他将这三卷武学精要,代为封存,最好永不现世。

    除非有一日,他的后人愿意来取。

    从此以后,世人便将其称为“三卷佛藏”。

    只为武圣的后人十六年来从未现身江湖,这三卷武学精要一直被存放在千佛殿中,未曾现世,好像是被那千佛守着一样。

    是以名曰“佛藏”。

    这些年来,不是没有心怀不轨之徒和学武成迷的武痴去偷。

    可没一个成功。

    尤其是最近两年,天机禅院换了新辈弟子中那个法号叫“善哉”的去守。相传不管功力武学如何,都是站着进去,跪着出来。

    倒是没谁受伤。

    可回到江湖上之后,这些人一旦被人问起当时的情况,大都讳莫如深。只有其中几个人被人问得狠了,才会一脸复杂地叹上一句——

    惊为天人。

    天机禅院,慧僧善哉。

    这是如今江湖成名人物里唯一一个让沈独好奇,且还没有过任何交集,更没有机会交上手的人。

    想到这里,他目光微微闪烁了起来。

    心念一动,便待要再问自己眼前这哑僧人几句。可没想到,这时候这僧人已经收回了为他按脉的手,思量片刻后,便自顾自起身,将炉上温着的那碗白粥端了过来。

    这一回,沈独脸绿了。

    僧人坐了回来,低眉敛目,用木匙盛了些许,细心地吹凉了一些,才送到他唇边。

    他半天没动。

    盯着那木匙的目光,实在有些火光,仿佛恨不能盯出两个洞!

    此刻可不是喝水。

    只有一只手能动的他,拿得动茶盏,可绝对无法同时完成端碗、盛粥这两样动作。

    真真是“猛虎落平阳,被病犬欺凌;沈独困浅滩,遭秃驴喂粥”!

    沈独笑了一声。

    僵硬了好半晌,他终于还是向现实低了头,张口含了木匙,接住僧人喂过来的粥,吞咽了下去。

    有一点点烫,但正正好。

    僧人将手收了回去,又盛了下一匙粥。

    在这么一瞬间,沈独忽然就注意到了他屈起的手指,根根修长,清润如竹,犹如寺庙里供奉的用玉雕成的佛掌。只是指缝和指甲缝里,沾染了一点深绿的污迹。

    是方才捣药时不小心沾上的药草汁。

    他无端端觉得,这样干净漂亮的一双手,似乎不该沾上这世间哪怕任何一点尘埃。

    于是生出些惋惜。

    但眸光抬起,落在眼前这僧人沉静的面容上,沈独脑海中那个念头是如此清晰地浮现出来——

    更令人惋惜的,是这僧人本身。

    这样好看的和尚,怎么偏偏是个哑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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