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人倒是奇怪,不过是个区区女修,面子倒是好换……”
幽泉狱主冷笑一声,巨大的身躯从王座上起身,余下的一只手一招,那被他的骨手抓住的面具元婴飘起,骨手收紧,那人整个肉身立时发出碰碰的崩溃声,不时有鲜血从四肢爆出。
“孤还当来幽泉川的都是些魔修,你这一身令孤厌恶的灵力又是从何而来?”
那面具元婴大口咳出一滩血,但神色毫无惧怕,而是恶狠狠地看着嵇炀的方向。
“黄泉狱主……好一个黄泉狱主,那个位置不是你的!你敢阻挡吾宗千年大计,不怕你师长知晓后,让你生不得善终,死不得轮回吗?!”
南颜听得实在耳熟,想揭下盖头看一眼那面具元婴的容貌,却让嵇炀按住,还锁住了神识,好似不愿她看出来。
接着,南颜听见嵇炀发出一声轻嘲般的笑,她没来由地心慌,在他转身时,不禁伸手去拉了一下他的袖角。
嵇炀的脚步微顿,冰冷的手指握上南颜的手背,让她一点点松开——这是他第一次没有因为她的挽留而停下。
“生不得善终,死不得轮回?朱随师叔说话还是太温和了,折磨人这一手,师者终归比谁都狠。”嵇炀走到他面前,道,“叙旧的话就不多言了,我猜猜看,朱师叔应是想偷偷潜入幽泉川,与化神期的本体里应外合?”
这个面具元婴一路淡然无比,原来……他本就不是元婴,只不过是一具化神修士的分神化体。
南颜想起师父在凡洲的那个吃苦和尚的本体,也是如此,据说化体与本体之间的一切都是可以随着化体回归而互通的。
果不其然,被嵇炀称为朱师叔的修士嘶声道:“这世间唯有道天不灭,大道方可长存,你怎就不明白我们的苦心?!”
“是吗,可在我看来,也不过是一群寿元将尽的修士,为了偷生而妄图打断轮回周转,使得诸多亡灵为了等你们,如猪如狗般被圈养,不得超生……如是而已。”
嵇炀说到这,好似触及到那幽泉狱主的惨痛的回忆。
“孤承认,人族的确做到了弑神之举,但,天道自在轮回间,从不会操于人手,擅自干扰轮回,是尔等痴妄,还是……觉醒吧!”
那巨大的骨手终于将朱随的元婴肉身捏爆,四散的血液中,他的元婴裹着一枚道符冲出,大吼道——
“以我分魂,召吾真身,开!”
刹那间,虚空中一阵动荡,那元婴裹挟的那枚道符旋转中爆开,登时一股不同寻常的波动在大殿中荡开。
瞬间,南颜脑中一阵轰鸣,除了辰洲那次,她再未直面过如此强悍的气势。
那是……化神!
但这化神好似并非气定神闲,而是一脸阴沉地掠身进入,扬手震开传送点范围内的所有东西后,还分神确定了一下刚刚与他交手者没有追来,这才看向幽泉大殿中的情形。
他的分神回归极快,很快,便瞳孔一缩看向嵇炀,扬手便摧枯拉朽地一掌拍去。
“十余年前通缉诸州没捉到你,就知道会养虎为患……倒还当真是意外之喜!”
可幽泉狱主岂容他放肆,冷哼一声,一招手,周围逃离的骨灵纷纷被吸入他掌中绞碎后化作一支骨矛,一矛朝朱随刺去。
“孤虽只余残魂,但亦有天人第二衰之力,幽泉川中,岂容人族逞凶!”
双方一交手,登时大殿中骨骸飞卷,石柱开裂,南颜耳朵刺痛间,身上禁锢一松,嵇炀拉着她就走。
“不管他们了吗?”
“不必,朱随不是幽泉狱主的对手,他召唤的道生天真正的底蕴才是。”
“那现在怎么去救大哥二哥他们?”
南颜跟他快步走离那两个强者的交手范围,嵇炀带着她踩入一个预先布下的传送阵中,转眼间便穿过顶上那一片星河,随后便来到了塔顶。
此时天色已蓝得透亮,似乎太阳转眼间便要从东方一跃而出,南颜站在塔顶环顾四周,只见高高的十八地狱塔下,那些徘徊的魂魄宛如归家的农人一般,一一回到房中。
而他们其中,也有了新的修士鬼魂加入。
“你若设局,也该有所限度,杀戮过重,业力终究会报诸己身。”
“阿颜说的对,为兄以后自会尽力改正,不让你渡我之功付诸东流。”
“嗯?这么好说话,你刚刚对那化神大修士不是挺杠的吗?”
嵇炀道:“我曾有一个老师,他也总说他的决定不会有错,可后来终究是错了。我承他教导,为人处事确然大多不讲底线,可我不想走他的歧途。”
南颜收回目光,转身望向身后的塔顶。塔顶是一个巨大的平台,南颜在鬼城中看到的那头六臂异兽,也正在这平台正中央,口中正衔着一团蓝火,火中便是幽泉川狱主冠冕的真身。
它好似并非一个雕像,而是宛如南颜在赤帝瑶宫见到的、被封印的尸骸。
“这是守狱之灵。”嵇炀解释道,“唯有经过守狱之灵认可,才可真正称为狱主。战霆与殷琊都各自被我留了一道引路符,待我做一道传送阵,让他们来此,开启幽泉川出口,便能出去了。”
他说完,抬手打出一道道玄秘的咒印,不多时,便在这守狱之灵的脚下又开出了一个传送阵。
就在阵势启动时,嵇炀忽然好似有些疲惫,坐下来拿出一卷薄书飞快地看了两眼后塞进怀里,幽幽一叹。
他若还是那副万事尽在掌握的死样子,南颜还能心安理得地闹他一闹,但他突然这么脆弱地一叹气,南颜就很紧张,掀起盖头的一角,小心翼翼道:“你没事吧?需要我给你念段经冷静一下吗?”
嵇炀稍稍垂眸,一张素来恬淡的面容,映着阵法启动的暗光,显得有些寂寥。
“如你所见,我因行事悖逆师长,遭宗门所弃,经年累月积毒于心,有时手段行径,便是自己反思,也觉得殊为过分。”
南颜还是第一次见他反省,作为出家人的大慈大悲胸怀登时光辉起来,道:“没错,慈悲藏于人心,乃是人生来便有的本能,有朝一日你放下屠刀,便能放心大自在……”
嵇炀聆听佛门度化教导,神态专注,慢慢地,神色放得更为柔软了些:“阿颜现在可放心大自在了?”
“心中尚有红尘牵累,不过我造业亦重,渡你入善道后,我怕是要去地狱道受足业火,方可得证菩提。”
嵇炀微微垂眸,道:“若你都入地狱了,那极乐,我不去也罢。”
南颜到底还是个人,低头道:“千头万绪的事那么多,我这也不过是个说法而已。却是不明白,你我中间阔别多年,也未见你喜欢这般腻着,为何现在却……少苍?”
嵇炀自己也无法说明,只是觉得有她在,此生波折虽痛亦可忍,她不在时,虽翻手可掌阴间生杀,却仍抵不过心瘾难戒。
“少苍?”
南颜看他一直发怔,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他抬起头,眼底划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稍稍远离了些。
他魂火消耗得太多,以至于当南颜稍稍靠近些时,便无法克制地把目光粘对方身上。
“我灵力不济,阿颜且匀我些。”他说。
南颜哦了一声,但刚伸手又犹豫道:“我灵力佛气甚重,入你躯体宛如□□,该如何做合适?”
“我不能离位,你且抱着我,我自会渡过去。”
或许是他的神情过于倦惫,南颜有些不忍,挽起半截袖子,一闭眼抱上他的腰。
“可以了吗?”
“再紧些。”
“好、好吧。”
南颜把下巴搁在他肩窝里,看他闭着眼不怎么动,竟还找回几许小时候的亲切感,便又开始絮絮叨叨地以怀旧缓解尴尬的气氛。
“那会儿在仰月宗,我不喜欢上晚课,小孩子瞌睡重,每次醒来都是你抱着我回去,给我掖好被角才离开。”
“嗯。”
“你送我的那条空行鱼,头天晚上我还跟它情定三生,隔天就被猫抓了,我怕你发现,又自掏灵石买了条。”
“还有这事?”
“但是也没什么用,带出去玩时又被一头兽堂跑出来的卷牙猪啃了。”
“后来呢?”
“我伙同大哥去把那猪啃了。”
“……”
南颜就趁机絮絮叨叨地说点以前的旧事,企图让他心情放松些。
但其实魔修和佛修靠在一起是很难受的,必须要忍耐对方每一丝刺激到的佛魔交锋之气,就像两只刺猬在互扎一样。
嵇炀一边听着,一边点头。不过他的神色却并没有言辞那般温和,而是渐渐弥漫出一层血色。
佛修总是干干净净的,幼滑皙白的皮肤下,有种释迦禁花的香味,好像只要咬一口,就能点燃他已式微的魂火。
艰难地阖上眼,嵇炀靠在她耳侧,道:“我那时也总觉得你我青梅竹马之交当坦坦荡荡,总是这般厮缠是不对的,毕竟我这人私欲太重,恐怕不知何时便会做出些不合适之事。”
“比方说?”
“比方说,渎佛之事。”
“……”
好在此时传送阵已启动完毕,登时一道昊光爆出,里面喧喧嚷嚷地出现了许多身影。
“怎么感觉人还多了?”南颜愕然间,被嵇炀一把抓住带起躲在一侧,只见下一刻,殷琊和穆战霆二马当先地杀出,他们身后,传送阵中轰轰隆隆奔出许多人影,有些人身上还咬着一两个骷髅头,极为狼狈。
“妈哒吓死我了,那些个鬼东西竟然逮着谁就换谁的脑袋,可怜刚刚那老头一头秀发,都被鬼削了。”
众人喘着气,陆陆续续从传送阵中走出后,便分为两个阵营,左边的魔修和右边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大批正道修士互瞪起来。
寒雷子和厉绵也在内,只不过魔修这边修为虽高,但灵力大约都只剩下一两成左右,而右边的正道修士,虽然也狼狈了些,但精神却十分饱满。
“诸位暂且停一停,既然大家现在都知道了,这座塔是为了竞夺幽泉川狱主的位置,那不妨就各凭本事拿这顶冠冕,大家立个心魔誓,不管谁得了这冠冕,都出去为上。”有人说道。
嵇炀同南颜溜达到人群后,对此略略点头:“活到现在的这些也都不傻。”
随后他刚想叫南颜,却看见南颜俯下身,从地上捡起一本薄薄的书,他淡然的脸色顿时微微一僵,不自在地扭过头。
“兵法其三,适当示弱,以退为进,伺机博取同情。”南颜一字一句地念出声,合上书翻到最后一页,“月老兵法……还第七卷。”
嵇炀:“……可以给我点时间想想借口吗?”
南颜双目灰败:“别了别了,大哥是个文豪,二哥是个二姐,原以为你是一片净土,没想到你也是个魔鬼,不用解释了,人间不值得,明天回寺里我就剃度去,从此跟你们这些智障哥哥一刀两断。”